第125章 偷窃
赫雷斯倒像是个循循善诱的导师,他耐心地询问宫纪:“为什么做出这样的推断?”
“他昨天去了某个正式场合,西装都来不及换,只在外面披了一件风衣。”宫纪隔着玻璃指了指琴酒,“你看,他的西装有较窄的方领、落肩裁剪、单排两扣半的设计——是较为典型的美式西装。他将手表藏在风衣袖口里,三十分钟前,他做出了从口袋里取烟盒的动作,这个动作使他露出了表盘。我在上面看到了时间,推断他去了位于太平洋时区的某个地点。”
以前的我对服装有一定的研究吗?宫纪这样想着,目光短暂地扫过兰萨德。
“最后,他的皮鞋侧边有泼溅状的浅淡泥印,应该是溅到了地上的积雨。鞋底还有某种颜色奇怪的泥状物,那是什么?”
随着对推理的讲述,宫纪的双手都撑在在了玻璃上,她垂着眼睛,试图透过玻璃看清琴酒鞋底的泥印。
琴酒露出一个阴气森森的笑:“是血。”
“我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人。”宫纪微微瑟缩了一下,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试探道:“书里面说,你们干完杀人放火的事情后都会把衣服烧掉,毁灭证据。你看上去不是那种性格急躁的人,为什么不换衣服就赶到了这里?”
她的眼睛明亮,声音通过麦克风传到几人耳中:“为什么呢?因为这场测试对你们很重要?”
在某种程度上,我对你们很重要?
她小心翼翼的好奇里藏着狡黠,一步一步试探陌生环境的危险区,迫切地想要确认自己在这里的地位。
朗姆掀起眼皮,目光沉沉地压过来。
够了,不能再说话了。
宫纪觑了一眼旁边光头老人的脸色,识趣地后退一步。
此时此刻,宫纪在内心发誓:她绝对不会轻易招惹那个可能当过厨子的光头。
“0号是福尔摩斯迷吗?”赫雷斯转向兰萨德,试图打圆场:“演绎法像是被她刻在了DNA里。”
“不是吧?起码我在她身边时,从没有见过她读《福尔摩斯》。至于演绎推理——为了不显得不礼貌,她甚至很少刻意观察别人。”
这时候的宫纪又不管不顾地说话了,她通过对讲机对墙外的琴酒说:“你和兰萨德一样,很喜欢抽烟。你习惯于随身带着香烟和打火机。”
琴酒在所有人的目光洗礼中,不耐烦地“嗯”了一声。
宫纪笑起来,“你下一次还会来看我吗?”
这个问题暧昧到连朗姆都朝他投来平静的一瞥。琴酒实在不知道宫纪的脑子是不是发生了某种变异,再不济,这句话也该对着那个不在现场的波本说。
宫纪往前走了一步,那点因为血污威慑产生的距离消失了,发亮的眼睛无限地贴近透明玻璃。
“下一次,你能带我参观219室吗?”
站在琴酒旁边的兰萨德最先忍不住笑出了声。
琴酒瞥了她一眼。
“参观219室的时候,记得带上我。”兰萨德语调轻快:“你知道219室里有什么吗?货架上都是易燃易爆危险品哦。”
“她并没有针对你们的意思。”赫雷斯无奈地斟酌措辞,努力到甚至用手微微比划,“咳、我的意思是,她现在的性格异常不稳定,喜欢无差别攻击在场每一个人。”
“你让她在第一实验室内闲逛?!”朗姆骤然打断其他三人的谈话。
“是的,我需要0号在清醒状态下配合我们的测试和实验。”赫雷斯侧对着宫纪,同朗姆解释:“你看,她这么听话。我们遵守一种心照不宣的契约。她意识到了我在这里的地位,也意识到了自己对我的重要性,倘若这有一方不遵守诺言,后续我们两方的处境将陷入糟糕的怪圈。”
宫纪对赫雷斯而言并不是仅仅是一个具有实验价值的样品,他在宫纪身上投射了更加深广和复杂的情感。早在宫纪醒来的第二天,他便亲自与宫纪进行了一场谈判。
宫纪答应他会好好适应新的生活,并向他索取一定的自由,赫雷斯同意了。
“只有遵守诺言,才能进一步合作,她判断局势的能力达标。在这一次的对抗里,我们都非常诚实。”他转头凝视着宫纪的眼睛,“希望后续阶段也能如此。”
对面的宫纪听懂了,对赫雷斯点点头。
朗姆半点不理会赫雷斯和宫纪之间的互动,他的拇指急躁地叩击着食指指节,“让一个聪明的……进入第一实验室,可能会发生无法预料的后果。”
朗姆加重语气:“这里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研究员。”
“这里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研究员。”赫雷斯转身,他的手腕像是指挥家那样在空中扬了扬,“我们有什么呢?能制服警察的只有麻醉针、镇定剂、□□和禁闭室。”
宫纪那张淡白的脸浮动在玻璃后,一个完全隔音的空间,柔化的淡蓝色光晕扫过空间里外的两方人。
一方在交谈,一方在解读。宫纪听不见,便毫不掩饰地读着那几个人的唇语。
朗姆和赫雷斯的目光短暂地交汇,下一秒,他朝宫纪那边看了一眼,对兰萨德说:“将她带回去吧。”
听到这句话的宫纪眼角眉梢都下垂,她告别了两个客人,拖着失落的长影子走到门口,等着兰萨德接走她。
兰萨德牵起宫纪的手腕,带着她消失在了东面走廊尽头。
朗姆思考着在公共空间踱步,确认宫纪完全离开他们的视听范围后,他突然转身,问:“0号的记忆有可能恢复吗?”
“当然可以,治病救人,我们是专业的。”
赫雷斯迅速做出保证,又含混补充道:“不过,对于0号,我们的治疗手段不可能会那么暴力,至少目前,我不能保障你们能在短时间短时间内拿到想要的情报。”
“我需要一个期限。”朗姆抬眼。
“好吧,半个月后,你再来看一看她吧。”赫雷斯无奈地叹气。
这里的通风系统总是不停歇地运转,无处不在的轻微嗡鸣声成为第一实验室浑然天成的组成部分。
23:30,即半个小时后,宫纪将进行一次皮肤切片检查。
她非常配合,顺走了兰萨德的照相机后,便将检查的事随口应了下来。
“我很喜欢0号现在的状态。”赫雷斯站在门外,面容慈祥而眼神温和,“她非常听话,从不反抗。”
“但是,执行部的人总想把她变成一个喜欢挣扎的警察。”兰萨德眉目下压,面色不虞,“俱乐部的运营情况不太好,那群老不死的会员想知道你们的新项目进展到了哪一步,为了威胁组织甚至不惜暴露俱乐部场地……朗姆正在一边应付警察,一边物色俱乐部的新选址。”
“你要离开多久?”赫雷斯愣了一瞬,叹道:“可惜,你们之间的关系快要进展到能互相交托信任的地步了。”
“起码在半个月内,我都没有时间再来一趟第一实验室。”兰萨德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不知道他是不是想故意支开我……”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兰萨德。”赫雷斯的语气温吞缓慢:“她是我们最珍贵的样本,我会保证她的安全。”
“只是……”
“只是什么?”兰萨德侧眼看他。
赫雷斯犹豫了半晌,最终轻轻叹息一声。
“没什么。”赫雷斯藏在衣侧口袋里的手缓缓收紧,“我希望能够保持科研项目的纯粹性和目标一致性,可是朗姆总是孜孜不倦地往我这里塞人,十几年来,我一直试图维持第一实
验室和投资者之间的关系平衡。”
“最近,他变本加厉……第一实验室内,有很多不受我控制的眼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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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差点被宫纪拿真空采血管穿刺眼球的年轻研究员战战兢兢地端着手术托盘,小跑着跟在一个研究员的身后。
他一直低着头,目光追随者研究员雪白的衣摆。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的研究员突然停了下来,他猛地一刹脚步,金属托盘撞到了研究员的后腰,里面的器具哗啦啦地响动。
年轻研究员手忙脚乱地捂紧手术器具。
在他前面,走路大步流星的是位女性,她还是受人尊敬的、得到代号的研究员。薄赛珂约莫四十岁,枯灰的头发一丝不苟地盘起来,她面容平钝,低颧骨和窄额头显得天生哀相,极其细长的眉毛和嘴角俱往下压,五官组成一副不怒自威的凌厉样子。
除此之外,她眼睛有神,夺人心魄,侧目瞪了年轻研究员一眼,吓得他缩了缩脖子,头放得更低。
在这个研究所内,任何一个研究员都有可能成为他的导师。在被满研究所的人使唤而忙上忙下的时候,他不幸被薄赛珂看入了眼,被抓来做不知名的苦力活。
薄赛珂资历老,脾气怪,有洁癖,情绪不稳定——这些他早有耳闻。此时此刻,他只希望自己能早早完成工作,被用完就扔。
佐藤博士交代的数学模型还没有完成,赫雷斯导师的生物系统模拟实验还需要有人记录数据,松阪女士的论文要在明早前完成校对……将自己的工作默数一遍后,身边仍旧安安静静,听不见半点声音。
他猛然抬头,发现薄赛珂迟迟没有动作。
薄赛珂双手插兜,目光阴沉地盯着病房内的人。
低头做事太久,年轻研究员终于能挺直腰板观察四周。他顺着薄赛珂的目光望去,不禁眼前一黑。
差点被戳瞎眼睛的惨痛经历在脑子里回溯,好不容易被装回去的关节开始隐隐作痛。宫纪恰巧在这个时候发现了站在门口参观的人,对他投来了礼貌性的一瞥。
年轻研究员当即就想捧着手术托盘逃跑。
在宫纪看过来的一瞬间,薄赛珂厌恶地皱了皱眉。随即,她冷着一张脸敲入密码,大门轰然推开,薄赛珂不耐烦地走了进去。
“接到通知了吗?我要为你做皮肤切片检查。”
宫纪正在拆解手中的照相机。照相机外壳被她徒手卸了下来,螺丝圈勾着机械部件,技术纸弯弯绕绕地散落一床。面对来者不善的薄赛珂,她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下一秒直接将这些乱七八糟的零件扫到垃圾桶里,抬起一双含着薄怒的眼睛:
“谁让你不打招呼就进来的?”
宫纪的神情不知道触动了薄赛珂的哪根神经,这个对宫纪怀有不知缘由恨意的研究员咬紧了牙关,额角因为愤怒浮现细细青筋。
气氛一触即燃,年轻研究员恨不得把自己镶在门里。
他左顾右盼,微微后退半步。谁知下一秒薄赛珂尖利的声音奔突而来,他的手肘猛然一抖,托盘里的工具又簌簌乱晃起来。
“谁教你这么说话的?!”薄赛珂佝偻着背往前几步,颤抖的手指指着宫纪,“你不过就是一个任人宰割的……”
她的话音卡在嗓子里——宫纪猛然向前倾身,那双如同无机质玻璃的眼球倒映着面容狰狞的女人。
“谁教你这么说话的?”宫纪歪头盯着面前的女人,低声重复着这句话,“这是什么东亚式权威的无聊发言?”
看着那双一眨不眨的眼睛,薄赛珂僵立在地,喉咙滚动着,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你也认识我吗?”宫纪背着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为什么要一边害怕我,一边把我当小孩管教?”
听到
“小孩”这个词汇时,薄赛珂睁大了眼睛,那双蕴着灵光的眼球在眼眶里颤动。
宫纪越来越看不懂她的生存环境了,她不再管那个仿佛陷入梦魇的女人,转身把堆满了相机尸体的垃圾桶往床下踢了踢。
“不是说要用机器进行皮肤组织切片吗?为什么派了两个人过来?”宫纪的目光扫过薄赛珂,落在年轻研究员身上。
“你会做这个小手术吗?”宫纪问。
年轻研究员左顾右盼无果,又朝自己身后看去。
“别看了,就是你。”看到门口的少年颤巍巍地拿手指指向自己,宫纪不耐烦地皱眉:“你们一看就是私自接管了这个任务。快一点,半个小时后,赫雷斯要来验收工作,你想被他责罚吗?”
薄赛珂被关在门外,年轻研究员消过毒,拿起麻醉针。
宫纪抵触性地躲了一下。
“局、局部麻醉。”
“不需要,只是切除一小片皮肤组织而已。”宫纪在里屋手术室的病床上躺了下来,“我绝对不会乱动。”
不仅不乱动,宫纪甚至能和他闲聊。
年轻研究员打开手术灯,听到宫纪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愣了一下,有些闪躲地低垂着眼睛,攥紧了手中的小针刀。
自从发现自己身上有很多伤疤后,宫纪便开始有意识地试探自己的疼痛承受阈限。
小针刀割破了自己的皮肤,宫纪需要努力感受,才能体会到落刀处的疼痛。
“你的切片技术很娴熟。”这句话听起来像在剥某块腊肉,灯光打在惨白的手臂上,年轻研究员抿着唇,像是在挑出一片花瓣的筋络。
这和任何一次的动物解剖实验都不同,他的刀陷落在人体上,握刀的手指传来一阵奇妙的感受。
“你叫什么名字?”宫纪再一次问。
“叫我松枝雅也就好。”他专注于手下的工作,显得有些冷淡。
“哦,松枝。”宫纪好像找到了好玩的东西,她又问:“你多大年纪?”
“十八岁。”这一次回答语气介于懦弱与不耐烦之间,话语一出口,他的声音立即软了下去,换刀具的手碰了好几次才挨到托盘边缘。
“不、不好意思,可以等我完成工作再回答问题吗?”
宫纪转回目光,“好吧,你专心工作,不必回答。”
十八岁的天才,松枝雅也刚刚松了一口气,便听宫纪喋喋不休地说了下去:“我们进入手术室的时候,我看到那个好像和我有过节的女人……”
“薄赛珂。”松枝雅也补充。
“哦,她还是有代号的人。薄赛珂当时站在门外,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她肯定是惧怕赫雷斯的,怕你不能完成任务,这个时候肯定等在门外。”
同样畏惧赫雷斯权威的新手松枝目光专注,握刀的手依旧平稳。
宫纪垂眸看了他一眼,继续说:“她有洁癖,不愿意端手术托盘。一个有洁癖的人能做好生物实验室的研究员吗?”
“呃,只要智力水平和专业能力过关……”
“她还很容易发抖。”宫纪仿佛是在陌生人面前故意针对薄赛珂,她打断松枝雅也的话,“我甚至不敢让她为我动手术,只能请你来……你是不是第一次在人的身上做这种小手术?”
“是、是的。”松枝雅也慌忙补了一句:“但我的解剖课程一直是满分。”
皮肤切片是极其精细的工作,赫雷斯的原计划是有医疗器械代劳,精确省力地取走一小块皮肤组织。
松枝雅也握刀的手确实如同操练了上千遍,平稳且精准,丝毫不见新手的冒进和失措。
宫纪对他越来越感兴趣了。
松枝雅也却更加惧怕
宫纪。他只有忘记宫纪没有被麻醉的事实,才能用鲜血淋漓的手术刀继续在她皮肤上切割。
如果他强硬一点,或许会为宫纪强制麻醉,而不是让人生第一场手术为自己再添心理阴影。
在缝合伤口时,他鼓起勇气要求:“下一次,可以请您好好注视麻醉剂吗?”
“好啊好啊。”宫纪模仿着兰萨德的语气,侧脸枕在手术台上,问:“你认识川梨吗?”
“川梨?”
“就是兰萨德,她说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也非常喜欢她。”
“我单方面认识兰萨德小姐?”松枝雅也低下眼睛,将伤口缝合完毕,“你进入我们实验室的那一天,她非常担心你。”
“就像薄赛珂毫无缘由地恨我一样,我不知道兰萨德对我的爱从何而来。”宫纪用一只手挡住头顶灯光,也把眼睛藏起来。
她声音虚浮:“如果我在这里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她一定会选择成为我的共犯。”
炽白的灯光从指缝里流淌进来,在宫纪张开的眼瞳里形成模糊的光斑。
松枝雅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沉默着背身过去,将皮肤组织装进玻片里。
宫纪撑臂坐起来,一双眼睛盯着手术托盘里的器具。
“今天发生了很多事情,我觉得心情非常糟糕。”
松枝雅也背对着宫纪装置皮肤组织,一到幽冷的声音突然被递到耳边:“我可以报复那些让我不高兴的人吗?”
他颤了一下,试图回答这个问题:“不、不可以吧?”
“好吧,那一个小小的恶作剧呢?”
这次宫纪不再征询自己的意见了。松枝雅也听到金属托盘的响动,他惊猝转身,看到宫纪慢条斯理地拿酒精棉片擦拭手术刀。
血迹被慢慢拭去,银亮的手术刀被伫在细白的手指间,宫纪的睫毛如蝴蝶翅膀煽动,一双冷而幽亮的灰色眼珠暴露在手术灯下。
凸面眼球里盛着一个惊惶恐惧的小小人影。
“你会告密吗?”宫纪愉悦地将那柄手术刀藏进袖口。
第一次见面,宫纪卸掉了松枝雅也的关节,差点用真空采集管刺入他的眼球。
第二次见面,宫纪让松枝雅也在她身上做了一个不打麻醉的小手术。
松枝雅也对宫纪的恐惧仿佛被刻在了骨头里,他像一只无口的羔羊,什么都没有说出去。
当天晚上,第一实验室内死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