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鉴宝大会
青鸟街两侧的两大酒楼之一、众所周知的韦氏产业、占青鸟街东北长兴坊三分之二面积的醉仙居,其明面老板张喆,已经在囚鲛楼一层大堂角落的桌边坐了小半天了。
同桌的都是韦氏分布赵都各坊的巨贾,大部分是张喆这样的外姓,同时也有两位韦氏旁支的伶俐人。
比如坐在张喆左手边的韦吉,原名鸡子,是旁系中的庶出,穷亲戚中的破落户。但只要人肯用功钻营,毕竟还是姓韦。
凭着巧舌忠心,被赐名吉的中年人,如今已是长兴坊南边靖安坊高大茶楼天茗阁的老板。和当年响应韦氏,主动举家迁往新HD的张喆是正儿八经的邻居。
毕竟新赵都不是长安,一百零八坊哪里塞得下,原本长兴与靖安两坊中间的永乐坊就没有被保留。
既然是邻居,又同为韦氏做事,两人自然关系亲密。同来赴宴小半日,已经喝了一肚子茶水,又随着聊天的吐沫排出去小半,方才云氏进楼,这两人还结伴去解了个手。
“张兄,咱们刚猜了十一?还是十二件?”韦吉掰着指头问到。
“十二件。”张喆又开始喝茶,冬天嘛,这囚鲛楼不知怎么烘的暖气,没见着火炉,整栋楼里却干燥温暖得很。
这也是他刚刚猜的一件宝物之一,张喆觉得是什么矿药,韦吉这不着调的硬说是“九龙神火罩”。
“那继续,继续!”韦吉笑嘿嘿地捻花生来吃,“咱们几个给主家干活的,一人献了一件,就是你们几个不肯放风。”
同桌的其他几位都捻须微笑。韦吉只能继续说道:
“楼上八大家族至少一家得出一件表示一下,可惜除了云家十有八九会出一件刀兵,其他几家都摸不准。”
众人颔首。
“接下来就是其他几桌了,我刚刚去解手,路过一桌看得是坐的几位布衣。应当是有江湖人来了。谁请的?”
“当是李老板。”张喆笃定道,“世桓公子请的不是八大姓就是皇城里的几位丞相,都在二楼。别忘了咱们的请帖落的都是李老板的款。”
“看来还是条猛蛟龙。”韦吉笑道。
“不猛收他干嘛?”张喆也笑,同桌的几位各行当的巨头都默契微笑摇头。
“既然是条野河里闯进来的猛蛟,我猜宝物里会有江湖里最猛的哪件。”韦吉抛了颗花生进嘴,“会不会有观想法?”
“绝不可能。”张喆斩钉截铁,“侠客们爱喝酒不爱品茶,所以你不清楚。”
“观想法在那些武夫眼里千金不换,一个个当神仙佛祖尊敬供奉着呢。”
“别急嘛。”韦吉还是笑嘻嘻的,“我怎么不知道这玩意珍贵。但是凡事都有个万一,假设啊,这囚鲛楼就是有九龙神火罩,那从法宝上推个十门八门观想法还不是轻而易举?”
“我去你的。”张喆也笑了,“还给你搭上了!”
难怪韦氏喜欢这旁支来的穷小子,活跃气氛逗乐子真是有一手。毕竟也没人规定开茶楼的要懂茶,只要韦氏乐意,拴只鸡当老板这天茗阁也能赚钱。
“说正经的,这名为囚鲛楼,又自称南汉来的,总得有几颗明珠吧?”桌对面金银饰品行的老板说道。
“那必须有。”韦吉拍了拍沾着花生衣的手,“都设了夜场,世桓公子还临时给他解了宵禁,怎么也得有明珠。”
“我说的明珠是珍珠,不是随珠。”
“啊?夜明珠不是珍珠?”韦吉佯装呆愣,
“那鲛人晚上哭岂不是看不到?”
“你看人家哭做甚?”张喆问道。
“小李诗里不是写沧海月明珠有泪,得晚上大月亮出来了鲛人方能泪珠么?看不见那珠子不就遗海里摸不着了?不像好玉,出世便冒烟,最好找,可惜还没便宜过我。”
“你还读诗?”张喆奇道,“只是这解得乱七八糟,玉溪生这首本就最是难解,只惊意境高廖,空响迷蒙。被你乱嚼成这样实在可怜。”
众人虽是商贾,还是附和,批评韦吉不该乱弹琵琶糟蹋诗文。实则只因韦氏好复唐之古,爱屋及乌,唐诗也推崇备至,这一桌人早习惯附庸风雅,也不是真为可怜的李义山抱不平。
韦吉连连赔不是,骨头倒也软,心中却欣喜。摸清同桌这几位的底线,几乎就等于摸着了韦氏的底线。说漂亮话逗乐子自然得恰到好处,过分的话不是不能说,只是听者有条线……
今天已经不虚此行了。韦吉安抚好众人,心下满足,只盼赶紧散会,回去让识文断字的儿子再给自己讲讲唐诗。
在坐的这几位其实一直很清楚,今日鉴宝大会,实与他们无关。
而有关的人,好巧刚刚到了。
“武圣独传!东海苍梧山真武剑派代掌门顾慎言到!”
那一桌武者全部起立,看向大门口。站在楼梯转角低眉顺眼的壮汉也抬起头来。原本声音不大却嘈杂得云翊听不清每个人在说什么的囚鲛楼瞬间安静下来。连韦吉都不由得噤声引颈。只有二楼还有些衣物拉扯声传出。
韦世桓和囚鲛楼老板李靖元一同陪着一位风流倜傥、腰挎宝剑的少年进了大门。
他表情坚毅凝重,向楼内众人拱手,动作干净利落。随后与韦世桓与李靖元一同上了二楼,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武圣独传。代掌门。”韦吉咽了口唾沫,“怕不是……真的有观想法。”
张喆一下就理解了韦吉在说什么,既然是独传,又没听说最近有武圣陨落,他凭什么当代掌门?
唯有他师傅出事了,需要他出面。
苍梧山真武剑派?听都没听说过,这种小派拿得出什么?只拿得出那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武圣。
还有他劈开生死玄门的那一式观想法,即聂老口中的“斩门神通”。
一楼的讨论瞬间热烈起来,韦吉与张喆面面相觑。与之相对的,二楼就安静得多。
“各位公子,请移步廊边,鉴宝大会即将开始。”
干净礼貌的小厮立在门口行礼,邀请景、杜、云三家代表入席。
刚刚与几位表哥认了下脸的云翊也跟着入座。
“这是今日下午所鉴诸宝的名录,请各位公子一边等待佳肴齐备,一边评价挑选。”
囚鲛楼的小厮从一旁高举双臂的奴婢所端漆盘上依次取下三本一模一样的小册,景氏、杜氏、云氏的小厮依次接过,又各自递给端坐的公子。
景忠谋随意地翻开一页就合上,明明一眼都未看,就点头称好。随后将册子丢给一同前来的自家供奉。
杜子远倒是认真一点,看了两页,嘿嘿笑了一下,将册子打开着递给支脉的堂哥。
“这个,待会儿帮我取来。”
云熙舟则最潇洒,笑着直接把册子交给云翊。
“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云翊还未仔细翻看,就听到二楼正中那间厢房门打开了。
韦世桓当先走出,李靖元其后,两人一齐在栏杆边站定。环视二楼诸位权贵,又扫视一楼各桌菁英。
“承蒙诸位厚爱,世桓不胜感激。今夏吾等大败契丹,举国上下无不鼓舞。边疆稳固,民心安定,方有今日!靖元兄,贵客!能不远万里,从昏聩残忍的南汉离开,来赵都扎根,离不开诸位与我韦氏共创的和平盛景!”
单看这赵都,确实盛景罕见。毕竟赵国大部分南迁流离的人口,都被这处于腹地的新赵都吸收。
“李兄这囚鲛楼开张已经二荀,明明是南汉第一珍宝阁,实力浑厚,却苦于在我赵国名声不响,往来了了。”
云熙舟无声冷笑。
“李兄为人正直、诚信,这是我韦氏最欣赏的品质!也是囚鲛楼能在南汉兴旺的原因!正好偌大一个赵都,缺了一家值得信赖的珍宝阁,珍珠宝骨的评价全由胡商一口议定,这怎么行呢?”
之前与韦吉搭话的金银饰品行老板笼着双手,老神在在。
“实在是恰逢其会,除夕将至,我也希望这赵都渐渐热闹起来。于是和李兄一拍即合,邀请诸位才子豪杰,相会此期,一同鉴宝!”
李靖元双手抱拳,在韦世桓说完后上前一步。说话声音不似接待云熙舟时的和气,却是洪亮无比。
“诸位肯赏光,李某实在受宠若惊!在下南汉粗人,不识规矩,多赖韦兄指点迷津,才有如今济济一堂。我囚鲛楼铭感腑内!废话就不多说了,鉴宝大会即刻开始!”
“第一件,南汉珍馐,福寿全!请诸位品鉴!”
原本在门外唱名的小厮不知何时迅速换了身体面衣裳,站在一楼中心那红台上,大声报名。
云翊看着眼前盖着的瓷罐,鲜香味浓郁扑鼻。不过他本来也没吃过什么珍馐美味,完全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水平。
倒是杜子远一旁的小厮懂事,立马为主人揭开盖子,金黄浓稠的汤羹还微冒着热气。
“倒要看看南汉是什么口味。”杜子远毫不客气地动勺,三两下就把那罐福寿全灌进溜圆的肚子里。
吃相粗野,不像公子像公猪。不过同桌的各位也没人会嘲笑他,毕竟早就见过这家伙的德行了,不仅不觉得恶心,反倒觉得汤羹更香了几分。
云熙舟也揭开盖子,雪白的瓷勺在罐里搅动,只识得瑶柱火腿,还一件许是鱼翅。云家收的鱼翅都拿去送人了,他也拿不准。
“堂哥,下次我再请你来吃一回。”
这边贾仁禄才刚喂了景忠谋一匙,杜子远已经放下空罐,伸手去拿跟着自己来的堂哥面前的汤罐。
那青年人倒是毫无意见,早有预料。在杜子远放下空罐时就已经三指轻推面前还未打开的瓷罐。正送到杜子远伸来的手中。
手上听劲化劲的功夫不错。
云翊也舀了一勺浓汤入口。柔、鲜、润,不挂舌,不粘喉。像是一把重剑,却来去电闪,剑路分明毫不拖泥带水,刺、点、劈,三招清清楚楚却又混如一招。
很厉害的浓汤。
云翊才吃了一口,一楼红台上就又传来清亮的一声:
“第二件,后蜀佳肴,太白鸭!请诸位品鉴!”
每人面前又多一皮纸封口的大罐,这才第二道,怎么吃得完?
却见一旁服侍的囚鲛楼小厮快速上前,开盖启封、沉勺取汤、运筷剔肉一气呵成。漂着黑枸杞的小碗蒸鸭汤就这样摆在了云翊眼前。
除了直接抓起鸭子胡塞的杜子远,众人只捻起那小汤碗来吃。
和上一道福寿全不一样,这道汤里有浓郁酒味,却不知是何酒。
“百年越州陈酿花雕,真是不菲。”
醉仙居的老板张喆放下汤匙长叹口气,好酒哪有这样喝的?
隔壁桌药行的黄老板放下筷子,轻声对一旁好友说:
“确实是鸣沙黑枸杞子,那儿当年被吐蕃毁了,如今终于恢复产出了么?”
不待众人议论,红台上的小厮又开口了:
“第三件,吴越玉食,金齑玉鲙!请诸位品鉴!”
“第四件,后楚鲜味,梅花牛掌!请诸位品鉴!”
……
“第十二件,温室冰品,炙酥山!请诸位品鉴!”
喊完这句之后他不再等待诸位品尝一口再说话,而是直接继续唱道:
“今日大会第一件宝物,便是这位天南海北之珍馐美味无一不会的大厨。”
一位衣着干净的青年厨师面无表情地走上红台,他的脖子后面刺着一个字。
在二楼的云翊看得清楚,那是一个青黑的“鲛”字。
那厨师仿佛一件有自我意思的商品,对着众人转了一圈,又拿过跟他一同上来的奴婢端举着的白面团。十指仿佛莲华飘动,双手一合一张,又一合一张,白面团成了一朵白花。
又拾起第二位奴婢举起的托盘上的尖刀,用干净白布轻轻按住那餐盘上刚剖好的鱼儿,五个呼吸,又是一道鲈鱼脍。
他捏着刀,看了托着盘的奴婢一眼,将那尖刀掷还托盘上。随后便下了台。
鉴宝大会的规矩不同于拍卖,现场谈价争执太俗,所有珍宝只做演示,钱的事,私下来。
但是,世界上总有特权。
杜子远一旁的小厮立马招来了站在左侧楼梯转角的囚鲛楼总管。这件“珍宝”不出意外地落入了杜家的手中。
二楼的贵客只需要与同一层的朋友们商议,不必绕到后堂竞价。
“这宴不对啊。”云熙舟接过小厮递来的帕子,擦了擦干净的嘴角,“怎么不是先上的酒呢?”
被酥山冻得脑仁疼的云翊本不觉得有问题,此刻才想起为数不多的几次团圆饭,确实应当先上酒。
可二哥为什么要等到各盘菜都吃了一口再问呢?
二楼对面那一桌的公子耳朵却尖,锤桌附和道:
“菜是好菜,可你刘爷的酒呢?”
云翊寻声望去,却看见一位熟人。那家伙果然也来了。
楼下红台上的小厮倒有静气,不卑不亢开口:
“诸位莫急,大会第二件宝物,正是好酒。让诸位提前填些肚子却是为免伤身。”
“第二宝,吴越蛮酒,飞天茅台!请诸位品鉴!”
“什么酒?”张喆愣住,这“飞天茅台”他从未听说过。吴越之地是有些好酒,可这蛮酒又是什么?
一楼每桌都上了一瓶,二楼每位公子一旁都打开一瓶。霎时间酒香刺鼻。
“怎有这样的酒!”刘家的公子双眼放光,只一闻他就确定这必是他最喜爱的烈酒,且是前所未有的烈!
“此酒甚烈,请诸位细品。急饮非但不美,还容易伤身。”
站在红台上的小厮自信满满。
“吴越蛮酒,自是山林中蛮人喝的,其体质强健,喜好烈酒。这飞天茅台便是最近才在吴越达官贵人之间流行起来的烈酒。”
“听说是深山中好酒的蛮酋以巫法酿造,唯有那块受术的土壤可以酿造出此酒。大部分都被蛮族战士喝了,只有少量为了与汉人交易酿酒的粮食而流出,因此十分珍贵,此次大会也不过余下了以十二瓶为一打计,共三打……”
“哈!~~”那唱名的小厮还没说完,刘家最得宠的小公子刘璇就站起来拍着胸脯大声哈气,“好酒!不管你有多少,刘家都要了!”
却见他眼圈通红,原来是不听劝一口喝了小半瓶,鼻水都快吸不住了。坐他一旁的马琼英吐着舌头把自己那瓶“飞天茅台”塞进刘家小厮的怀里。
“呸呸呸,什么东西!送你了!”
“刘公子别急啊。”景忠谋面不改色地放下小巧的白玉酒杯,“我也觉得这酒不错。可否割爱?”
“不给!”刚缓过来的刘璇忍不住又拿起酒瓶灌了一口,“哈!~嘶…姓景的,你又不好酒,和我争什么!”
“送人。”景忠谋对着怀里的贾仁禄呼了一面酒气,“我就要一……一达?蛮人的怪词真是。”
“就要一打。”景忠谋淡定非常,端起贾仁禄又倒上的一杯酒,直往那美丽的红唇边送。
“给你一杯都是浪费!”刘璇越喝越上头,浓郁的粮食香气和酒味把他的鼻腔冲得一团乱。他又灌下一口,只觉得越来越舒服,闭着嘴唇,把整道玉液琼浆连气咽下。
他已经开始感觉到美妙了,这样的烈酒,对他而言比什么美人都更销魂。
“两位。”韦世桓放下酒杯,感受着辣味沿着喉管向胃里烧去,-“不要失了咱们赵国的风度。”
“刘公子莫急。”李靖元眯起眼笑道,“此时只有三打,不代表一直只有三打。公子想要,和李某说一声,就是亲入深山,也要为公子取来。”
“咳!咳!”
云翊不好意思地放下酒杯,二楼的众人里好像只有他被辣得咳嗽。就连半推半就的贾仁禄都喝得下去。
“酒是好酒,可诸位也要量力而行,喝坏了身体就是我李某人的罪过了。”李靖元笑着解场。
云翊红着脸把酒杯倒扣上,他记得父亲喝不了了也是这样扣着,这样叔父就不会再劝了。
每次年夜饭,他看这倒扣着的酒杯的时间,要长过抬头看饭桌上父亲的脸的时间。
云翊静静运气,微微的酒气上来,又从鼻孔里轻轻哼出。熟练至极。
云熙舟在桌下轻轻踢了一下他的脚。
韦世桓开口了:
“接下来的宝物就不必再等了,一件件呈上来吧,要不然得鉴到何年何月?”
“大家也自在些,不要拘泥在一桌一楼,我李某人可等不及了!就从格外赏脸的刘公子开始吧。”李靖元说着便端着酒杯站起来,先敬了同桌的韦世桓、宁家大公子、陈家来凑数的族叔。
又与一直沉默不语的顾慎言碰杯,低声说到:
“我可没时间陪你,你要的都在这楼里了,剩下的就看你自己。”
顾慎言一言不发,低头双手举杯,仰头一饮而尽。
“咳!咳!”
现在二楼有两个喝酒咳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