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生日(下)
“待会儿见了慈婆婆要有礼貌。”
裴氏站在低矮的院门口,伸手将云翊的衣服抚平整,又将略微滑下的抹额推正。
“婆婆得的是癔症,八年多前还因此弄瞎了眼。但是婆婆人很好的,翊儿到时候不要害怕,亲近一点也可以。老人家都喜欢小孩的,你乖一点,说不定婆婆就好了。”
云翊左手握着一支缠着绸帕的梅枝,右手提着装有精致糕点的漆盒,用力点头。
爬山时他越接近目的地,心中就越平静,原来归还恩情是这么一件使人安宁的事吗?
“叩、叩。”
不一会儿院里就传来匆匆的脚步声,吱呀一声,木枢的小门被两边拉开了。
“哎呀,裴夫人今年来得这么早。呀!云家的公子也来了!快进来快进来!家里烧了炭,暖和的嘞!”
庄稼汉脸上堆满了笑,双手伸出想握云翊的手,又触电似的收回来,哈着腰邀请二人进门。
“萍!娘还醒着吗?”
他一边一瘸一拐地迎着母子二人走过扫得干干净净完全看不出下过大雪的院子,一边对着屋内大喊。
“翠花!泡茶!”
吼完之后他立马回过脸来,脸上还是皱成一团,眼睛挤得眯成一条缝,和声和气地对母子二人说:
“一点粗茶,少爷喝不惯暖暖手也挺好。”
跨过低矮的门槛,空荡荡的屋堂内,正中一方木桌上堆着花生,底下干净的炭盆中间积着灰,装炭的小篾篓就摆在一旁。桌子边上一位穿得不厚的小女孩将两个装着茶叶的陶杯注上热水,又往临时拿出来的陶碗里加水。年岁不大手脚却麻利得很,云翊刚将漆盒放在桌上,她就已经给裴氏敬完茶,双手拿起另一杯请云翊喝茶。
“请少爷用茶。”
这还是云翊印象里第一次有人叫自己“少爷”,高叔从来都叫自己小七,云府做饭的阿嬷和负责杂事的老仆都叫自己七公子,云家庄的乡亲不论是帮云府浣衣的婶子还是其他不在云府做工的人最多也只叫自己公子,同龄的小孩更是直呼他的名字。这位姐姐比自己还大两三岁,却叫自己“爷”。
云翊将梅枝夹在肋下,双手接过那杯茶。说起来他也没喝过茶,因着爹爹不喜欢,云府上下都没有喝茶的习惯,只煎白水来喝。
他看看杯中漂浮的茶叶,又看看坐在桌边好整以暇的母亲,浅浅喝了一口。
茶的味道,贫苦无依。
云翊刚放下陶杯,就看见一直有拐杖点地声和鞋子在地上拖拽声传出的侧屋门口被推开。一位干瘦的妇女搀着老态龙钟昏昏沉沉的老妇出来了。
“娘,醒醒,云家的裴夫人又来看望你了。”跛腿的庄稼汉早就在门口等着,他接过老妇手里的竹杖,搀住她另一边身子。
裴氏听见脚步声近了就已经起身,此时揽着云翊的肩膀,就要向前走。
“婆婆,看到您还安好我就放心了,这就是您当年接生的小子,一眨眼已经长这么大了。他知道今天要来看望您,还亲手为您折枝……”
“啊!”
毫无征兆的尖利叫声根本不是人能够发出的,锻体有成听力极佳的云翊甚至感觉到头晕目眩。
“河!河!河!”
慈婆婆的儿子儿媳被她一下推开,干瘪的眼皮刷地睁开,空洞的眼窝里汩汩的鲜血往外涌出。她害怕地一步一步向后倒退,无牙的嘴张得极大,萎缩的两颊一点点裂开。
“河!”
她嗓子眼里咕嘟咕嘟翻涌着,
将剩下的尖叫突兀堵住,枯瘦的手指直指被裴氏挡在身后的云翊。血不断从那九年前刚得知云翊来到云家庄就被她亲手挖空的眼窝里涌出,越流越黄,越流那两个空洞就越饱满。血黄顺着脖子流遍全身,越流她干枯的躯体就越红润,直到整条手臂都和裂开的脸一样肉眼可见地鼓胀起来。
“啵。”
有什么东西裂开来了。
“啵啵啵啵啵。”
无数的裂缝将要张开,在场所有人都感觉喉咙里有一个球状物在凸起,压迫着呼吸。侧间的门框在融化,慈婆婆儿子手里的竹杖开始不停渗血,甚至地面都在变得湿润粘稠。云翊更是觉得被抹额遮住的眉心剧痛无比,眼压越来越高,视线都开始模糊。
“嘭!”
一切戛然而止。
云翊看不到发生了什么,从慈婆婆尖叫开始,他恍惚的视线里就只有鹅黄。
头痛欲裂。
耳边全是尖叫和呼啸,哭声好吵闹。
昏昏沉沉。
是娘在哭吗?全身都没有力气,脑袋里有什么东西。
金光无量。
风雪吹过,山林错错,阴影里一只只眼睛飞快地合上,树冠上覆盖的一切血色都黯淡下去,好困。
当云翊再睁开眼时,看到的是熟悉的帷帐。
衣架上是金丝绣蝶穿百花的大红箭袖、石青织云九朵对翼赤流苏的锦褂,案上还有他的玉佩、抹额、紫金冠。
他掀开被子下床,门被高艏推开,好像之前的一切都是梦境。
“小七你终于醒了!”
高艏激动的呼喊,照进门内凄凄的黄昏,让云翊终于清醒。他把住高叔的双臂,焦急地问道:
“娘呢?娘怎么样了。”
“没事,都没事。你娘当年孤身带着小宁从契丹狗肆虐的幽州逃难来赵地,什么惨剧都见过,什么也吓不怕她的。”高艏按住想冲出去的云翊,“倒是你,实在是吓坏大家了。”
“发生了什么?我一听到慈婆婆的尖叫就晕了,他们都没事吧?”
“唉。”高艏将衣架上的衣服拿来披在云翊身上,“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清楚,我正在院里陪四公子练武,突然听到高空传声,让我去慈婆婆那接你们下山。我到那时已经什么都结束了,只见到最后那一地……实在不忍直视。”
“你先将衣服穿好,习武之人虽不惧寒暑,却也不能长时间挨冻,尤其你还小,别落下病根。”
云翊匆匆穿好衣褂,系好靴,又往案上随手一捞,也不管拿着什么,就披头散发地出了房门。云府宽广精致的厅堂里,云翊冲进来时,裴氏正拉着那个叫“萍”的农妇说话。她还有些魂不守舍,裴氏与她细声安慰,她也只是低着头垂泪。
“翊儿,你没事了?多谢道长保佑,多谢道长保佑!”裴氏看着因为睡太久嘴唇都有些发干起皮的云翊,激动地一把将他抱住。
“娘。”
刚一开口,云翊就发现自己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只觉得胸口堵堵的。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不要想太多,娘都会处理好的,晚上想吃什么?娘让春婆婆给你做。”她轻轻拍着云翊的背,泪水一下就掉到地上。
云翊越过母亲微微颤抖的肩膀,看着仍在垂泪的农妇。他感觉胸口更堵了。
“娘,到底发生了什么,慈婆婆怎么了,为什么我会晕过去。”不好的预感在他的胸口盘旋。
“没事!什么都没有……忘了今天吧,是娘不好,翊儿只是第一次见到老人去世被吓着了。乖乖等春婆婆把晚饭做好,吃饱饱然后去睡觉,睡到明天再醒来,把今天都忘掉。好吗?”
“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太过光怪陆离,先是慈婆婆她……然后你又突然昏厥,最后又突然出现一个道长把你救下。娘也说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一切都和翊儿无关。”裴氏抚摸着儿子的背,轻声安慰道。
“听着,这只是一场梦。好吗?”
“梦?”云翊仿佛呓语。
沉默片刻之后,云翊一点一点,把满面泪痕的母亲推开。直到他闻不到那令人安心的香味。
他直愣愣地看着始终一言不发,甚至不敢抬头的慈婆婆的儿媳。明明只见过她一面,脑海里那个勉力搀扶婆婆的身影却一下子冲到云翊的眼前。这怎么可能是梦呢?
他在裴霁芸不解的注视下后退一步。
“娘,你说,十二岁一过,就不是小孩,就不会早夭。”
胸口好沉啊。
“你说,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呼吸越来越费劲了,眼睛也变得好酸。
“你说,是不是。”云翊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但是他开口了,就不会回头,“是不是我,害死了慈婆婆。”
“不是!”裴霁芸不可思议地看着脸色苍白的云翊,有些歇斯底里,“慈婆婆她疯了、瞎了、死了都和你没关系!就算有人害死了她也是娘……”
“妈妈!”云翊脸色苍白地喘着气,“我刚刚杀了人。”
“我只是活着,走到婆婆的眼前,现在她已经死了。”他气越喘越粗,思路却越来越清晰,散乱头发下一双眼懵懂飞快地褪去。
“我出生,第一次见我,婆婆就疯了。我第一次回云家庄长住,没过多久婆婆就把自己的眼睛挖掉。自出生那天之后,第一次,这么靠近婆婆,她就疯狂而死!”
裴霁芸刚想反驳,就被越退越后的云翊打断。
“我听过那样的尖叫!”
“在我的梦里,每一个生命靠近我都会这样尖叫!”发稍搔在他的眼球上,云翊把泪全部收住,他盯着母亲,却仿佛一头受惊的野兽,随时要掉头逃跑。
“娘,你告诉我,是不是。”
裴氏刚下意识要否认,可是她的心里也有答案。
十二年前慈婆婆抱着睁着眼出生的云翊,面目狰狞地倒地。昏迷之中不断地梦呓着同一句话:
“冥河睁开眼,第一个看见的是我。”
但是她绝不想让云翊知道自己在十二岁生日这天害死了拯救了他们母子二人性命的慈婆婆。
可她还想起了自己今早对云翊的教导,想起过去十二年自己对这个孩子的期许,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只能摇头,焦急地看着一步一步后退的云翊。
“不是这样的,没有这么简单……”
“那我就自己去搞清楚!”
看着夺门而出的少年,裴氏第一次意识到这孩子本性中的暴烈与极端。
……
大开的院门闯进来一个红衣小少年,一进门就停在了院中。眼前两张长凳上摆着一副做工粗糙的棺材。
“少爷你怎么来了?您没事了?”死者的儿子扶着还没钉上钉子的棺材,眼圈红肿,神色里却看不见多少悲伤。
“这里面的是?”云翊迟疑着开口。
“啊,回禀少爷,这里装的只是俺娘的旧衣。”他有些局促地解释道,“毕竟,毕竟俺娘先是被附身的阴鬼炸成了血水,之后阴鬼又被道长照妖镜降服,血水也一起被金光照干了……”
“你在说谎。”云翊呆呆的开口,“如果是邪祟作怪娘会告诉我的。”
庄稼汉被这奇怪的逻辑打了个措手不及,他结结巴巴地解释:
“这,这都是你们下山后道长和我说的。俺娘被这邪祟附身十二年,都是云家恩德,我们一家才……”
“不对。”他话只说了一半就被云翊打断,“道长一来就放了金光,我虽然不省人事,却也感觉到了。”
“啊!对,对啊,然后高大人就上山来了,将少爷、夫人和受惊下的贱内都护送到云府……”
“高叔叔说了,他来时‘不忍直视’。你还在骗我。”
慈婆婆的儿子被云翊盯得汗都流下来了。
“是,是我嘴笨说串了,道长一进来亮了照妖镜,金光四射,将那阴鬼打散。然后,然后等少爷你们离开他又回来将血水照干,说是以防万一。”
“我说道长一来就放金光是骗你的。”云翊看着男人鼻尖上的汗珠,“道长一来就把‘被邪祟附身’的慈婆婆杀了。”
“打成了一滩血水。”云翊感觉自己也在出汗,“你为什么要顺着我的谎话往下说呢?”
“这,这……”
“所以慈婆婆果然是被道长杀死的,而不是被什么阴鬼炸成血水。”
“啊?什……”男人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根本没有阴鬼,道长放金光是为了救我。”云翊掩藏在乱发后的眼睛一动不动,“所以道长杀慈婆婆也是为了救我们。”
“因为慈婆婆被我害得发了狂,有些不好的东西刚刚要出来就被道长杀死了。”
“你和我娘都在隐瞒这一点,可是我心里早就相信婆婆是被我害了。”
“我也反复梦到过一条河。”
云翊步步紧逼,跛腿的男人简直站不稳。
“为什么?”
流着汗的苍白脸颊离男人越来越近,明明只是个刚开始长高的小孩,中年男人却感觉自己矮了一个头。
他本来也矮了一个头。
“我,我不知道啊,少爷,我不知道什么河啊。”
“我是问你为什么要欺瞒我。”
答案在云翊此刻极度活跃的大脑里呼之欲出,但是他不愿深想。他把这残忍的事塞到眼前这个已经腿软的男人手里。
“因为,咕,因为我怎么敢指责云家的少爷害死了我娘,我也不能指责好心的裴夫人,我更不能指责救了我全家性命的道长!我只能怪鬼神!要不然我还能怎么样。”
男人崩溃了。即便崩溃,最后一句还是小声。
他矮了一头,或许不止一头。
云翊感觉浑身都在出汗,他丢下这个瘫坐在地上的男人,扭头看向躲在内屋门口不敢作声的翠花。
“你也不敢指责我吗?”他的喉咙干得吓人。
她像只野鹿,直接消失在了门的背后。
云翊回头问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高艏:“高叔你要指责我吗?”
高艏抱着双手靠在院门口不置可否。
“那娘为什么要瞒着我呢?”
高艏叹了口气,搔着头开口说道:“我怎么会知道,你娘是大户人家读过四书五经的千金,我只是个武夫,除了武功我什么都不想。”
“回去吧。之后的事没人能比你娘做得更好,你要做的是别让她担心。”
跟着高艏下山的路上,两人还是一如往常地沉默,就像每天练完武后回府。明明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云翊却觉得自己的脑子更乱了,锻体有成后第一次出了这么多冷汗,他感觉自己现在虚弱得让人烦躁。
路上的积雪已经被踩得脏污,让走在其上的行人嫌恶。
晚膳在让人难以忍受的安静中结束,月上中天,裴氏推开房门,却发现云翊又不见了踪影。
这是云翊今天第三次来到这个院子。
月光照在雪上,天地寂静无声。他撬开守灵第一天钉下的第一颗长长的钉子,推开了院子里棺材盖子的一角,将手中的东西放进去。
一抬头,却看到内屋的门后有人在窥视。
云翊站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还是应当直接离开?门却被静静推开了。
“你为什么要哭呢?”翠花像是进入别人家院子的客人,僵硬地站在屋门口,“你好像比我还伤心。”
云翊面无表情地流着泪,声音平静:“我也不知道,我害了在我出生时就救了我和我娘性命的长者。”
“可是奶奶已经六十有八,是喜丧。”翠花身体自然了一点,“爹说在这样的乱世能活到接近古稀是很值得高兴的事。”
“如果没有我,没有我,婆婆说不定就能活到古稀之年。”
“如果没有少爷和夫人,我们家就得不到云家每年送来的钱粮,奶奶可能早就去世了。”翠花向前走了一小步,月光还是太暗,她有些看不清云翊的脸,“我爹七年前伤着了腿,已经干不了那么多农活了。”
“可是,不论怎么说,婆婆是因我而死……”
翠花向前迈出一大步:“谁都知道你是无心的,没有人会怪你。”
“姐姐。”云翊右手无力地握住叔母送的玉佩,“人犯了错,只要没有人指责就可以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吗?”
“你把我奶奶当什么了!”对面的少女看着面无表情流泪的云翊,怒火在短暂的沉默中疯狂蔓延,她快步走近那个一身华服的少爷,“什么都听不进去的小屁孩!你以为你可以对世界上发生的一切都负责吗?奶奶是自己疯的,不论你什么时候、因为什么出现在她面前,她都会死!即便你不出现,她也会死!你一直把自己摆在凶手的位置上,是想干什么啊,因为你是云家的少爷,所以你要一遍又一遍地自首,玩这个永远不会得到惩罚的游戏有意思吗?因为你是云家的少爷,所以即便犯了错,也要在道德上高我们一等吗!”
“我……”
“你一遍又一遍地来寻找原谅,不断出现在我们面前让我们回忆起早上的惨剧,不就是在逼我们吗?”翠花眼里全是屈辱的泪,“你想要这个,我就给你!”
少女竖起冻得发红的右手指向惨白的月亮:“我对天发誓,永不追究云家害死奶奶的责任,心怀感恩,毫无怨怼!”
这样惨烈的气氛下云翊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低垂着脑袋转身离去。走到院门口时他忍不住顿住,张了张嘴,终不能成言。
直到那身红衣摇摇晃晃地消失在山林之中,少女才放下自己的手,她扶着奶奶的棺,冲动的激情开始消退,她只感到寒冷和恐惧。
……
雪地上躺着一块玉佩,不远处扔了一件红衣,衣服一旁还有一顶嵌珠紫金冠,沿着雪地上的脚印再往前几步,又见着一件青褂、一双窄靴。
只穿单衣的小少年缩成一团,左脚叠在右脚上,他坐在山脚路边,等着家人来接他。
松柏之间落下一团雪,一点素白落下山巅。
“乖孙,怎么啦?”白发苍苍的老人披着厚厚的冬衣,脚踩木屐,一步步沿着山间小道走近,“怎么哭得这么大声。”
云翊仍旧蜷缩着,不做一点声响。
厚厚的冬衣盖在他身上,温暖掩盖住淡淡腐朽的味道。一只粗糙僵硬的大手按在云翊披头散发的脑瓜上,老人挨着云翊坐下。
这样的亲昵是云翊在山上从未感受过,也从未见过的。那样严厉的手比他想象中更加温柔,他的委屈在一瞬间决堤了。他伏在人生有记忆的这几年里相处时间最长的人胸口上,嚎啕大哭。
……
云翊讲述完今天发生的事后,忍不住轻声问道:
“如果我不是云家的孩子,如果还有人和慈婆婆一样,会仅仅因为我的存在而死,我该怎么办。”
老人灰白的眼笑眯眯地直视云翊胸膛。
“爷爷好像还没和我的乖孙说过,爷爷为什么喜欢你。”
“因为你有一颗纯净的心,一擦拭就会发光,就像你奶奶一样。”
“所以她死了。”
“这个沦丧的世界不允许这样的心灵活着。”
“爷爷希望你能活着,一直活着。”
老人看着无措的云翊,笑着回答他的问题。
“你生是云家的孩子,就一辈子都是云家的子孙。这谁也改变不了。”
“他们不是敬畏‘云’这个姓,而是敬畏‘云家’的权与钱,最终是敬畏咱们的拳头。”
“你什么都没有做错,甚至不能算你害死了阿慈,她从小就容易看见不干净的东西,而你很干净,纯洁无瑕。”
云翊听到“纯洁无瑕”这四个字不由得一阵心慌,握紧了右拳。
“不要把死亡看得太重,孙儿。”
“大唐毁了之后人心已经崩坏得不像样了。儿杀父,弟逼兄,人如羊豕,贱不如犬彘。在爷爷小的时候,人只是一种卑贱的食材,一种军粮。将军言:‘人肉腥且韧,争堪吃’。赵地被契丹洗劫后,饥民相杀而食,阿慈也见过,也许就是因为这个最终得了癔症。”
“更何况就算不是因为这些,确实是因你而死,又如何呢?”
“人命是可以称量的,就像漆碗、华袍,云家买得起。不说七八十年前‘人肉斤直钱百,狗肉斤直钱五百’。就是在三十年前,一个像你这般大的小孩也只要三吊钱,像阿慈那样的老人一吊钱都未必值得。何况若是碰到兵匪,一个子儿也不值。”
“最多不过是为你的无心之失付一次钱罢了。”
“你唯一的错误是不该让人把你的善良与软弱看去,叫她竟敢伤害你。”
温暖的大手轻轻揉着云翊披散的头发。
“看来我要教你的还有很多。”
“以后你不论是从军,还是独自去闯,都要更成熟一点,把心思藏好一点。”
“要不然就会被别人吃掉。”
“不要为了这种小事自责,它们只会消磨你这颗宝贵的心。”
“你以后要杀的人会更多,血只会脏了你的手,但不会脏了你的灵魂。”
“因为你生来就比他们高贵。”
大手按在云翊的肩膀上。
“掌握暴力的人,本就要比柔弱无力的人高贵。”
“你只是带走他们的性命,又没有侮辱他们的尊严,更没有吃了他们,把他们变成荒地里的野矢。你高贵的善良应该用在更重要的事上。”
“杀光契丹人,杀光天下该杀之人。这样才能拯救这个世道。”
“那谁是该杀的呢?”云翊呆呆发问。
云祺林笑着拍了拍云翊的背:“你会分辨得出的,爷爷说过,你有一颗纯净的心。”
“如果我杀错了呢?如果我伤害了好人,就像……”
“那是必要的牺牲。”老者收起笑容,“因为你有更重要的使命,你的一切错误都是命运的必然,错误的意义就是让你明白这是错误、向你揭示命运。除此之外无需挂怀。”
关于自己的罪责,云翊今天第一次听到肯定的回答,可是他不明白什么叫纯净的心,他不明白使命是什么,他不明白什么叫命运,他甚至不明白什么叫“更重要”。他只感觉脑子里一片混乱,紧紧攥着双手,流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今天之后,不要再流泪了。”云祺林站了起来,向山脚退了一步,“你已经不是小孩了,明天清晨上山来,取你迟到的生辰礼物。”
“现在,先回家去睡一觉。”
静立在十步之外的高艏重重抱拳,双腿紧并,深深弯腰拜下。他的手臂上搭着云翊丢了一路的衣物饰品。
云祺林站在山脚一动不动,目送两人离开,又用目光迎着年轻道人踏雪而来。
“原来你还可以下山。”融玄的拂尘不见了,垂下的袖袍遮住空空的双手。
“我还没有那么老。”云祺林灰白的双眼看着停在他七步之外的道人,“何况我最喜欢的孙儿正在山下大哭呢,我怎么忍心不来安慰他。”
“他只是流泪而已,哪里在哭。”融玄忍不住反问。
“这里。”云祺林指指心口,“你们道人只关心天地,看不到人心吗?”
“哼!”融玄冷笑,“你看得到人心,结果就这么‘安慰’?”
“他只是需要一个暂时的答案。”云祺林双手负在身后,“我告诉他我的答案,他自己的答案得自己去找。”
“你的答案,还真有虎狼之风。”融玄好看的剑眉立起,“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孙子是什么人。”
“云翊。”
“他是破军星主。”融玄冷冷开口,“天外之敌。”
“哦?”
“别装傻,你割据此间,不可能不知道今天世界发生了什么。”
“不错,今天是我最有天赋的孙儿的生日。你夸他是天上星辰下凡,我也觉得他有这个资质。”
“够了!我不想与你废话。”融玄越发不耐,“天地将变,云翊是重要的一环,他的身上将会发生许多难以预测的变化。我必须监视他,在必要的时候出手将他……”
“所以你也不确定。”云祺林平静的灰眼倒映出融玄的身影,“你不知道他是拯救世界的钥匙还是将这个世界彻底变成炼狱的枢机。”
融玄无言。
“既然你不想干预,就别妨碍人间的事。”
“按你这样教下去他迟早会变成一个魔头!”
“小家伙,你很没有礼貌,是孤儿吧?赵地口音,修道有成,不是五台山的就是恒山的。恒山只收良家子,已经没落了。我认识荀道士,有些本领,听说他收了个小乞丐当唯一弟子,看来就是你了。”
“我不和你计较!”融玄从牙缝里蹦出来这些话,“我只是来通知你,一旦我发现破军星主有和那老婆婆一样化魔的迹象,我会毫不犹豫出手取他性命。”
“我说了,你很没礼貌。”云祺林一脸平静,“而且你很自大。”
“你连世界是从十二年前我孙儿降世那一刻开始变化的都不知道,妄自以为一切等你准备好了才发生。”
“你说什么?”融玄睁大了眼睛,激动地争辩道,“不可能!我师父说了,这天下十二年不乱!”
“原来十二年前‘天’死的时候是荀天师撑住了天。”云祺林为故人叹了一口气,这一声叹迟来了十二年。
“你在胡说什么!天道不是还好好的吗?”融玄越发激动,“我合功阳神,天劫难道是假的吗!”
“那只是个壳子,一个尸体罢了。”云祺林的灰眼平静如常,“十二年前所有道长和武圣都感觉到了天道的死亡。要不然我又怎么能割山独立呢?”
“荀天师选弟子的本事不太行啊,还不如我十二岁的孙儿聪明。”
融玄成就阳神后第一次流汗,他实在有些慌,如果天道早就死去,那么他的猜测将几乎全部推倒重来。
“不好!贪狼那边……”他想起自己只丢出拂尘去解决故燕那边的异常,他原本猜测中三处异常应该水平相当。按照慈婆婆的异化水平,只抛出一柄拂尘,一道仙术就足够解决一切麻烦。但是如果天道在十二年前就成了任群豺啃噬的尸体,而慈婆婆其实一直在云祺林的压制之下……
“等一等。”云祺林出声叫住转身要走的融玄。
当融玄转头回身时,他看到了两束日光。
鲜血从被完全斩开的胸口疯狂逃逸,狂风将被照亮的一地的积雪吹上天空。随后几乎无穷无尽的斩击将融玄身前的大地斩得炸开,无数泥土紧随积雪之后飞上半空。
光芒收敛,木屐落地的轻轻咔哒声传来。
云祺林双眼中炽烈的日光散去,露出灰白的双瞳。他右手伸出袖袍,小臂肌肉如同树根,干枯遒劲,手掌里握着一把不沾血的亮白长剑。
“青萍剑。这还是我送给他的。”
融玄捂着胸口跪在地上,嘴里鲜血止不住地呕出,将灰白的道袍全部染红。他的身前漂浮着一把青冥剑,大地狰狞的剑痕都是它斩出来的。可剑痕不出现在敌人身上就毫无意义。
融玄捂着胸口的右手金青光华不断,那道虽然恐怖但是薄薄的剑伤正随着血液的流出一点点愈合。
他的心脏在那一瞬间见到了月光和日光,-但是毫发无损。
“这是给你的一点教训,算是代荀道士出手教育一下后辈。”云祺林手中的剑消失了,他衰老但一直挺直的腰背略微佝偻了一点,“目中无人,出言不逊。做你该做的事,不要管太宽。”
“年轻人,属于你的时代还没来呢,耐心点。”
这个天下的无双,暂时还是属于那贯日白虹。
……
裴氏轻轻抱着只穿一件单衣挨了几个时辰冻的云翊,她一点责备的话也说不出,准备了许久的规训也讲不出口。她只能用力地拥抱,生怕他再跑走。云佑也松了一口气,锤锤酸胀的小腿,打着哈欠准备回房睡觉。
“翊哥儿。”听到声音的云念鹭揉着眼走到厅堂,“你终于回来啦!”
“给你!”她把一直握在手里有些蔫儿了的插着梅花的竹枝头环递给云翊,“这是我送翊哥哥的生日礼物!哥哥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高艏一边将捡回来的衣物放进明日要给浣衣婶子的脏衣篓里,一边说道:
“你这小子,比我还败家。”
“东西我都捡得差不多了,但是你娘给你的那坠子实在没找到,你自己想想丢哪了,明儿天明了自己去找。”
云翊左手接过云念鹭做了一天的花环,又张开一直紧紧攥着的右手,趴在小球上的玄武还是那么抽象。
“娘给的,怎么敢丢。”
西北边山上的小院里,棺材里静静躺着一支鲜艳的梅花。
世间的美好,总是深深藏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