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匹马

第7章 匹马

嗒、嗒、嗒~

寒冬时节,桥下水流即缓又浅。桥西一人牵着匹芦花马,一步步走来。

他归鞘的长剑大喇喇挂在左腰上,朴素的剑鞘随着他行走的步幅一下下拍着他的大腿。

除此一剑一马,他连个包裹都没有,天已经亮了有一会儿了,他靴底却干干净净的,必然是刚刚从附近出发。看来这年轻人要赶的路不算远。

他牵着马走上木桥,此处是汾水最窄的几处之一,木桥对面便是太原府。

此刻桥上行人稀疏,天寒地冻的,樵夫与卖炭翁早就过河去太原府卖燃料了,桥头集其余贩夫走卒则没精打采地晒着太阳。

再过几天就要下雪了。

牵着马的年轻人在桥中间停下来,举起握着缰绳的左手,捂住芦花马长着长长睫毛的眼睛。

“道长久等。”年轻人轻笑着说。

栏杆边走来一位抱着拂尘的年轻道人,身披一件当胸正中间缝了一道大口的灰色道袍,头戴上清冠,剑眉挺立。

“你何时来我便何时在,不存在久等。”小道长融玄的嗓音沙哑了一些,或许和他咽喉上的伤疤有关。

年轻人右手向怀里伸去,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一个小木牌。

木牌上蚀刻有一个如同裂缝的“玄”字。

“道长吩咐的木牌我带着呢。”年轻人噙着笑,明亮的眼睛眯起。

融玄点点头:“很好,贴身放着。”

说罢他又上下打量了一下面前眯眯微笑着的少年,轻轻叹了口气。

“四年,你在前辈那都学了什么?”

少年云翊将木牌收好,左手依然捂着马儿的双眼,笑眯眯一言不发。他薄薄的嘴唇亮着健康的粉红,微微勾起的嘴角很好看。

融玄见他一言不发,也不追问,只轻轻点头:“四年就练成宗师境界了,不算慢。”

“道长慧眼。”云翊神态自若,“正因为学艺有成,不得不下山了,闷山里一个人练武是成不了武圣的。”

“最近天下新晋了好几位名不见经传的武圣,说不定山里练武也能成。”融玄一本正经地回话,“你既要下山,我也不拦你,来此一会只是有件礼物要送你。”

云翊也不客气,挑了挑眉毛就按着马头在桥中心看融玄从袖子里掏东西。

一柄带鞘的宽刃短剑。

“它本就必将是你的,你要出山,我就不再帮你保存。”融玄说道,“也算替我师父还当年前辈赠剑的恩情。”

“原来如此。”云翊接过短剑,手指捏得发青,“今天早晨一醒来,那种呼唤感就挥之不去。”

“原来如此。”云翊吸了口气,将那短剑也挂在左腰,强迫自己不去看它。

“看来前辈和你说了不少。”融玄也不看那柄短剑,他的眼睛始终盯着云翊的脸,仿佛在等待什么猎物跳出来。

“爷爷说的也不多。”云翊还想微笑,接剑的右手却一直僵硬着,连带着他脸色也柔软不起来。于是他睁明了双眼,正色直视面前道长的上清冠。

“他说胡思乱想那么多毫无意义,论心论迹无愧就好。”

融玄沉默了,喉咙上狰狞的伤痕滚动了一下。

他垂下的右手无力地捏紧又松开,盯着云翊脸庞的目光也一下软化。小道长好像一下老了好几岁,微尘一下涌进面对面说话的两人中间。

“这短刃带着一桩桩腥风血雨,你若要去中原,记得把它藏好一些。”

云翊点点头。

“不管你是心血来潮还是脑子里真有一个声音。”融玄看着对面少年明亮的眼睛,“别太相信祂。”

云翊放下捂着马儿眼睛的左手,双手作揖,悄悄松了口气,而后迈步继续向前。

他的面前空无一人。

……

【赵国太原府】

“我说李掌柜,你请的人怎么还不到啊。”

太原府城内一家名为“望津”的客栈大堂内挤满了人,但只有正中桌子前后两位是坐着的。此时开口的就是其中靠近大门的那位满脸横肉的恶汉。

对面柜台后几个小二蹲在底下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站着的李掌柜也满头大汗,只是面上不露怯。

“张掌柜急什么,天才亮呢,怎么就把我这小店堵着了。这样我还怎么做生意。”

他这边连同他自己在内一共五个汉子,一排立着与对面七八人对峙。

“不是我急啊。”满脸横肉的“同福酒楼”张掌柜好整以暇,坐在长凳上剃着指甲,“是我请来的人急,说白了,我是替您急啊。”

说罢他假模假样地摸了摸身前的木桌:“多好的桌子啊,唉,可惜喽。”

望津客栈的李掌柜倚靠在柜台边冷笑:“你请的人多些又怎样,敢砸我的店,有一个算一个,在这太原府都别想好过!”

“你吓唬谁呢!”张掌柜拍桌而起,“谁不是在这太原府开了四五十年,王大人既然说了咱们自己解决,咱就自己解决!”

李掌柜心一横,输人不输阵,开客栈的落了口气将来事端就少不了,他一拍柜台,吓得躲在下边的小二们一哆嗦。

“姓张的!别以为你们人多一两个咱们就怕了你了,契丹人来了又走,我这望津都没垮,凭你个后来的还不够格!”

张掌柜哈哈大笑:“凭我当然不够,今儿也不是我们七八个人要砸你的店。”

他神色一敛,大声道:“我请的可是‘妖剑刘’!你说,他够不够格?!”

“什么!”

李掌柜身后两个年轻人立马脸色大变,边上有人忍不住拍了拍刚刚惊呼出声那人的手臂询问,他也不做理会,只咬着牙满头大汗硬撑着不逃跑。另一个年轻人则眼神飘忽,仿佛陷入什么回忆幻觉之中。

“看来你喊来的人里也有识货的。”张掌柜看只是报个名便震住了两人,不由得松了口气,“刘爷还在我酒楼吃朝食,老李你现在服软还来得及。听弟弟我一句劝,就此作罢,你这‘望津’我还出六十两。”

这“妖剑刘”李掌柜一个开客栈的自然也有所耳闻,听说是吴越那边的剑客。因着两年前辽国再度南侵,天下义士汇聚赵地,江湖就这么闯进赵国人的生活里。今年在丢了一州后勉强撑到夏季魏国来援、辽国退兵,但江湖如同潮水,虽然已经退去,沙地却仍是湿润,不少江湖武者还在此逗留不去。

“妖剑刘”就是其中比较有名的一个。

听来往客栈的人说,他剑又细又快,是一条蛇变的,所以叫“妖剑”。这毒蛇变的妖剑见血封喉,哪怕只是破了一层油皮都难逃一死。也有人说他剑不是妖怪变的,而是这人就是蛇妖!传说中他身长一丈,又高又瘦,兼着手长脚长,最爱捅人心窝。后边还有些乱闻,更是不经,假得没边,什么每天要活吞一颗美人心练功都有。

但是至少一点是确定的:那就是此人功夫了得。

李掌柜手心里全是汗,他也有些打退堂鼓了,但是此刻众目睽睽,他还是不愿意认输。他一把拉起一直坐张掌柜对面喝茶的老头,急切地低声问道:“老黄,你叫的人到底是谁?能不能胜得过那‘妖剑刘’?”

微草堂的老药师额头上也冒了些汗,他悄声回复自己的好友老李:“胜是肯定能胜的,毕竟我请的可是……那边的。”

李掌柜看他伸手往西一指,眼睛都直了,不由得脱口而出:“西边的!河西的你怎么请……”

话说到一半他便自知不妥,赶忙闭嘴,可惜早就被厅堂内众人听到。

张掌柜额头也开始流汗了:“西边的,太原府西边的,你不会请到了吕梁山脚下的……”话还没说完,他便如同一个死人,梗着嘴说不下去了。

笃。

剑柄敲了一下木门,一个瘦高的身影走进店来。他拿那对细长的眼环视鸦雀无声的众人,然后自顾自往角落里一张桌子边坐下。

一时间落针可闻。

“上午,就是午饭前,我只等到那个时候。”嗓音沙沙的,让人背后起鸡皮疙瘩。

李掌柜如丧考妣,他捏着好友的手,说话像在吐魂:“西边的,答应了?”

黄药师也被“妖剑刘”的气度所摄,满头大汗地回答:“我给云家供了好几回药材了,虽然不是什么值钱货,但是他们总该……”

“什么时候的事?”李掌柜吃了一惊,自己平时一起吹牛的老友什么时候背着自己和本地大族勾搭上了,实在如同做梦一般。

“就这四年。”黄药师也感觉如同做梦,声音干巴巴的,“都是些常见的,西边的需求大,我按进价给他们收的,确实不值钱……唉呀,老弟我这,这,唉,我也说不准!”

张掌柜自“妖剑刘”进门后就一言不发,只吊着一颗心,看着李掌柜焦心地等待。

太阳在店外一点点往高处升,一众人的心也越升越高,“妖剑刘”双手交叉,抱着剑看客栈门口挂旗的木杆影子一点点移动。

太原府是大城,后梁之后建立的第一个赵国便是太原王氏牵的头,赵地各大族齐聚太原府相抗契丹。之后随着后晋一同灭亡在契丹铁蹄之下。

随后刘知远建立后汉,又是太原王氏支脉响应,再次自立赵国公。新的赵国仍以太原府为都城,云氏作为王家的附庸也是在此次起势中崭露头角,逐渐确立了大族的地位。

在此之后,刘承祐昏聩,后汉灭亡而后周建立,赵国在契丹的铁蹄下孤立无援,被辽国联合北汉所灭,王家由此衰弱。最终导致历来赵地的核心太原府在最近一次建赵的时候旁落,当今赵国乃是当年随郭威参加高平之战的燕赵之地大族建立,由韦氏自立赵国公,定都旧城HD。

即便不再是国都,太原府仍是赵国的心脏,此城户口众多,商业繁茂。在如此大城中开客栈,自然有得赚,“望津”客栈又是老字号,各地行商旅人都愿意来此住店。只是如今日行中天,大街上人流不减,唯独绕过望津客栈这当口,大家都知道今天此地不会太平。故而今天李掌柜怕是一个子儿都赚不到了,不过现在这种时刻,他也没心情计较这些进账了。他担惊受怕地看着“妖剑刘”的长剑,生怕他等得不耐直接把自己砍了。

早知道就把客栈卖了,六十两银子也不少了。他胡思乱想着,实则六十两在如今的太原城连“望津”客栈差不多大的平宅也买不到的。

凝固的焦灼空气中,“妖剑刘”突然起身。众人不论哪边带来的都跟着往后退了一步。

“青石大哥,你怎么还没摆平这点争执,素素都等得不耐了,硬拉我来找你。”

门外进来一位身材匀称的青年,一身绿衣修身得体,显得干净利落。左手正提着一口长剑,明黄流苏三寸,煞是风流。

他身后跟着一位明眸皓齿的侠女,箭袖红衣,墨色束腰。三尺剑悬在细腰上,脑后马尾一跳一跳,只觉青春可爱。

“我才没有急,只是担心刘大哥你不善言辞,遇上小鬼难脱身。”

女侠轻锤了一下伙伴的后腰,抗议道。

“咱们还有正事儿呢,小六他已经查明了,‘那边’一共三匹马,五口刀,其余都是些拿木棒的小喽啰不值一提。”二人自然坐在“妖剑刘”刘青石的对面,女侠的声音清脆悦耳,“只有那个什么‘黑燕子’有些本事,但肯定不是刘大哥你一合之敌。”

那绿衣剑客微微颔首,就他打听到的消息来看,这回剿匪难度不大,合该他们三人在此扬名。待侠名得手,他们再南下返乡,也就不算白来一趟。

抱着细长宝剑的“妖剑刘”也重新坐下,对伙伴的提议不置可否。

女侠见他不吭声,又环视客栈,一眼就认出李掌柜是此处的话事人,挥动白嫩的手掌叫他过来。

“你请的人似乎不会来了,刘大哥只是想找人切磋,既然他无胆应战,估计也是自知技不如人。我看这事就这么了了,张掌柜也不是什么坏人,我看他热心肠着哩,我们一行还有要事,即刻就要出城,你就别耽误时间了可好?”

温声软语,咄咄逼人。

“妖剑刘”仍是专心盯着门外一言不发,另一位绿衣剑客则轻轻点头,手掌搭在剑柄上,眼睛直视李掌柜的双眼,将他的紧张尽收眼底。

“这……”李掌柜满头大汗,面对那绿衣剑客眼神躲闪,虽然对方相比起三十多岁的“妖剑刘”十分年轻,但自如随意的语气以及自信的神色行为都带给李掌柜不小的压迫感。

云家可是大族,怎么可能会因为一点蝇头小利就沾上这些脏事,更何况自己从没接触过云家的人,不过是承黄老头的情。说到底云家要是真管这市井破事,找太原府王刺史说一句,哪里还会有今天的局面呢?

李掌柜心如死灰,正要放弃,却见“妖剑刘”又一次站起来。

马儿走在太原府新修好的平整街道上,马背上的年轻人摇摇晃晃,仿佛在野外信马郊游。

灰色的芦花马停在了客栈的旗杆下,那年轻人翻身下马,顺手将手里的彩纸风车放进马背上崭新的裢褡。他好看的眉目年轻得过分。

“怎么都没人牵马啊?”下马的年轻人笑眯眯地,仿佛熟客在与店家开玩笑。

“今儿望津不开张!你小子走远点去别处投店!”正准备出门赶人的壮汉肩头突然被一下按住。瘦高的剑客一步一步走出店门。

“刘大哥?”女侠不解,“那只是个不懂事的小孩!”

绿衣剑客拉住准备起身的少女的手,摇了摇头:“他带着剑呢。”

铮~

两把长剑同时出鞘。少女闭嘴了——她的剑绝拔不了这么快。

“雨乡剑派,刘青石。”

瘦高的剑士微沉身体,持剑的右手自然下垂,脚步又轻又稳,一点点向侧方移动。

“云家,云翊。”

云翊右手举剑齐眉,左手剑指抵住剑锷,双脚不丁不八,左膝微屈。

两人在空旷的店门口站定,气氛一瞬间静止,店里的人没有一个敢大声呼吸。

云翊的视界里一根根翠竹从虚空中生长出来,正午炽热的阳光变得温柔可亲。他睁大双眼,一切动物与静物都纤毫毕现,空气在流动,微尘在流动,对手身上的织物在流动,力量在流动,他看得清清楚楚。风一动,竹叶摇晃,他已经出剑了。

铛!

两把长剑都不止三尺,一瞬间的交撞快逾闪电。

好大的力气!

刘青石暗自吃惊,这少年郎年纪不大力气着实不小。手上发功,剑身斜指卸力,一推一送,正是雨乡剑派的梅雨剑。相比起他常用的快攻剑法骤雨剑,以纠缠连绵见长的梅雨剑更适合与比自身力量更大的敌人近身相斗。

他刚一变招,云翊就已经后撤一步拉开距离,长剑下点,立时将刘青石手腕定住,梅雨剑若是再往前送,那他的手腕将自己撞上云翊的剑尖。

刘青石眉头一拧,手腕转动,掌中细剑突然如同毒蛇窜动,发力偏巧,细剑柔软,一招斜雨探花恰到好处!

但是云翊变招比他还要快,长剑下点之势还未尽,剑身已经竖起,他底盘深沉,运力如推磨,剑身立马压制住对手的细剑。剑随身走,一柄长剑飞速切入刘青石的身前。

“哈!”

刘青石吐气开声,双脚死死抓住地面,腰股的力量如同柳枝传递到上肢,一瞬间抽剑后仰,而后一大团剑花立时爆发出来。

“杏花寥落!”客栈里的绿衣剑客激动地拍案而起。

叮叮叮叮!

同样一大团剑影绽放开来,以虚对虚,以攻对攻!云翊毫不相让,一点犹豫都没有地继续前压,他明亮的眼睛里所有剑的轨迹都如同轻舟游湖,剑剑分明,剑剑可挡。

叮!

长剑相割的刺耳声音传来,刘青石连退三步方才站稳,他的脸上满是汗水,不停地喘着粗气。

云翊将前倾的身体拉回,长剑如同拉弓又横在眉边。

“我认输!”

云翊从冲刺中停下身形,手中的长剑已经刺出大半,正点在刘青石的胸前。刚才他要是再迟一点认输,这柄削铁如泥的宝剑就已经插在他的胸口了。

太快了,在场的人只有绿衣剑客和刘青石看清了云翊最后的剑技。那沉重的收剑蓄势看似慢极,实则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长剑的刺出毫无停顿。不要说刘青石刚刚一通使剑交击体力已经消耗不少,僵硬的手臂与核心肌肉难以马上恢复,就是全盛时他也根本接不下这一刺,那样恐怖的剑速已经几乎是剑客的极限了。要比这一剑更快,恐怕只有传说中的观想法绝技神通能够做到。

云翊微笑见礼,捡起丢在地上的剑鞘,轻松收剑。将长剑挂好,又把额头上的一层薄汗抹去,翻身上了马。

“李掌柜,开客栈还是得有个牵马的,要不然刚刚它跑了可怎么办。梨子可是胆小得很呢。”

少年郎爱惜地摸了摸芦花马的脖子,随后双腿轻轻一夹马腹,一如来时,擎着小风车晃晃悠悠地走马出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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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腾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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