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无光之地

第二天，古塘路七号，“入洞房”三个大字招牌在这儿已经挂了几十年，几十年如一日。它像是一位沉默的看客，看着这座小城的点滴变化，看着眼前的这条街道从一开始泥泞的黄土路变成繁华的街道，又在短短几年间被繁华抛弃，再次冷清了下去。如果它有思想、能言语，那一定会是一位见惯了世间起落波折，度尽劫波的老者。

“入洞房”内是布置简单的店面，让人很难生出往里走走看的欲望，作为一间婚介所，它早就到了该跟着它的前店主一起退休的年纪。在l型木质柜台上，摆着一枚做工精良的玉狮子印章，小狮子呈端坐姿态，微微张着嘴的面部威严十足，不过米粒大小的獠牙竟在这样的材料上被雕琢得栩栩如生。一只手从柜台后伸来，略微摸索后终于抓到了玉狮子，但把玩了一番便缩了回去。

玉狮子是郝昭在余小小家的卧室里找到的，虽然当时急着离开，但还是抽时间把这东西找出来还给了程知勿。

但程知勿现在并不是很开心，他的脸往楼梯口的方向偏了偏，几秒后啧了一声，这动静引得在外面晒太阳的小多从门口探了个头进来看看程知勿是不是在叫它，没有任何一只狗狗能抵抗“啧啧啧”的声音。不过小多看了一眼就发现程知勿并没有朝着它这边，而是在“看”着楼梯口的方向，那里是一楼的厕所。

“余小小，你已经在厕所里蹲了半个小时了。”终于，程知勿实在忍不住了，出声提醒。

过了好一会儿，一个倔强的声音从厕所传来：“嗯。”

就一个“嗯”，没有多余的字眼，程知勿沉着声长长叹了口气：非常无奈。昨天他和郝昭把余小小带出来之后就回到了警局，一方面是把玉狮子失窃的案子结一下，这需要他这个报案人去过一遍手续；另一方面则是商量该怎么安置余小小。这小家伙已经在程知勿的确认下是妖怪无疑，那就不太方便把她送到福利院去了，郝昭很清楚缺乏前辈教导的妖怪会成长为什么模样，不，他们根本不可能有成长的机会，难以控制的力量随时都可能引来超界打击，这样的妖怪根本活不到长大。

“要不你先照顾她一段时间吧，我试着找一下她的父母。”

“她要是在我店里搞破坏我就拿她祭超界打击。”

最终程知勿面无表情地接受了照顾余小小的任务，作为咕噜咕噜的委托对象和妖理会成员，他也算是没有消极怠工了。他跟郝昭说好了，他不会照顾余小小太长时间，再过几天就把这个包袱甩给妖理会去头疼。但是，刚刚跟余小小接触还不到一天的时间，程知勿就在心里抽了自己好几个嘴巴子了：我他妈当时到底为什么不找杨研要一个联系方式，求求了赶紧来把这小妖怪弄走吧！

实际上，余小小并不是一个太让人头疼的孩子，相反，她没有同龄人的那种叛逆和怪脾气。但是，她就好像是一块河床中的鹅卵石，没有任何波涛能够对她产生一点影响，她就在那里，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程知勿不知道这小孩儿的性格到底是怎么形成的，总之他在短短半天之内就体会到了什么叫对牛弹琴。

就像上厕所这件事，程知勿早在十分钟前就催过一次了，但余小小的回应和这次一样：平淡又倔强的一声“嗯”。程知勿感觉，如果说自己是因为失明而与这个世界难以共鸣的话，那余小小一定是因为自闭而拒绝和世界同频振动。

不仅如此，余小小似乎还有着奇怪的固执，她试图把生活的环境营造成自己喜欢的、适应的模样，但这一举动简直触碰到了程知勿的底线，尤其是她把程知勿挂的衣服重新整理而让程知勿一时间没找到衣服的时候，程知勿直接吼了她一顿。程知勿是一个对居住环境有着强烈到近乎变态的安全需求和占有欲的人，余小小的举动在他眼里无疑是这片安全区域中亟待清除的不稳定因素。

不过，余小小虽然既固执又沉默，但对于程知勿的询问还算坦诚，在提到玉狮子的时候，她直接承认了是自己偷的，向程知勿道了歉。

“姐姐生病了，但我们没有钱。”她如此解释自己的行为，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程知勿的脸，但却仿佛撞上一堵密不透风的灰色高墙。程知勿之于她，就如同她之于程知勿，难以沟通，隔墙对望。

说到她的姐姐……程知勿问过那怪异的尸体是怎么回事，但余小小并不清楚，她只知道姐姐的病好像就和那有关。

病？程知勿还记得郝昭对那怪异尸体的态度：疑惑，恶心，以及前所未见的惊讶。有什么病是这位活了快两千年的观察者都没见过的？对于余小小的解释，程知勿和郝昭都只信了半分，但他们知道余小小恐怕也是被蒙在鼓里的人之一，她的姐姐并没有告诉她全部的真相。至于那病到底是怎么回事……跟程知勿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并不关心这件事背后的原因，他现在只想让余小小赶紧从厕所里出来，再不出来他就要去隔壁借厕所用了。

终于，两人都收拾完毕，程知勿坐在沙发上把余小小招呼了过来，小姑娘很听话，知道自己人在屋檐下，而眼前的男人也不是好说话的脾气。程知勿看见视野中青色的光团来到了面前，便一指身侧，“坐吧，有点事需要你配合你一下，放心，没有危险。”他要借助自己的特殊能力找一找余小小的父母在哪里，她自称是在两年前和父母失散了，一直也没有再联系上。余小小对程知勿的话没有质疑的意思，顺着他的手势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双眼看着程知勿，嘴紧紧地闭着。

“现在，闭上眼，在心里想你的父母，慢慢勾勒一个轮廓，再回忆一些关于你父母的事情，越详细越好，不要自己虚构画面，要真实发生过的，少一点也无所谓……记不清脸的话可以隐去，就是想象成被一团雾气笼罩。好，就是这样，继续重复那些画面，我说停再停。”程知勿完成了对余小小的引导后便沉静下来，开始尝试在心中观想，渐渐的，一个黑漆漆的场景在他的脑海中浮现。程知勿感到疑惑，怎么会一片漆黑？他又试着向别的地方推进视野，但依旧是一片漆黑，光明在这里好像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只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在肆无忌惮地喧嚣。这很不寻常，程知勿虽然将自己的这种特殊能力称之为“看”，但实际上他脑海中的画面是直接被“感知”到的，如果画面中一片漆黑，那就说明那里真的一丝光线都没有。

“好了，可以了。”程知勿示意余小小可以停下了。光的坟墓？他退出了观察，心里满是疑惑，那到底是什么地方？真的在这个世界上吗？

他思索了几分钟，恍然想起来余小小还坐在自己旁边，小姑娘一句话都没有问，只是静静地瞪着双眼看向沉思的程知勿，就像沉默着等待主治大夫宣布病情的病人。

程知勿想了想，撒了个谎：“失败了，我没找到，也许他们在很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