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天阴沉沉的,细雨如丝,从半开的窗子飘进来,殷孽所住的殿宇水火不侵,潮湿水汽还没落到地上桌上就消散于无形。
“夫君,等明日天晴,就去采金莲藕。”沈知遇趴在窗前,住在这么高的地方看烟雨清濛,别有一番滋味。
“嗯。”殷孽坐在旁边,手执一卷书斜靠在椅背上,头也不抬,翻着书页附和了一声。
他今天没有束冠,只用一条和沈知遇一样的淡蓝缎带,将头发松松捆束,一头墨发垂落在肩背上,模样十分懒散。
背着药箱的茯善老人进门时,被一声“夫君”惊得白胡子都翘起来。
来之前他听到一些风声,没想到会听见这样的称呼,甚至殷孽反应如此自然,想来是默认了。
殷孽视线依旧落在书上,淡淡开口:“站在门口做什么?”
“魔主。”茯善老人略施一礼,边往里走边打量趴在窗边的人。
沈知遇不知他来做什么,下意识喊殷孽:“夫君。”
“这是茯善老人,教中药师,我让他来给你把把脉。”殷孽放下书解释。
“可我……”沈知遇想说他一没受伤二没生病,哪里用把脉。
殷孽打断了他的话:“你根基不稳,前几天又伤到,虽说痊愈了,还是再看看,稳固稳固,我也放心。”
伤自然是不能外传的伤,沈知遇对上那双带笑的深邃异瞳,一下子就明白了,他脸颊微红,又从殷孽的话语中知道,这是为他好,便点头应下。
“公子,请。”茯善老人将药箱放在桌上,坐下后示意沈知遇过来。
和殷孽曾经查探他体内经脉不同,身为药修,对修士的把脉如同凡人一样,茯善老人一边捻须一边静心诊脉。
殷孽落脚无声,从窗边走来,站在沈知遇身后,房间里静悄悄的。
好半晌,茯善老人收回手,说道:“公子并无大碍,只是阴气入体尚有残留,待我施针驱散。”
前些日子去过古战场,乌宰身边阴气极重,再者有殷孽在,沈知遇没有半分疑心,乖乖坐着等待。
金针刺入胸膛及两臂穴位,沈知遇凝神屏息没有乱动,最后一枚金针没入头顶才有些痛意。
茯善老人沉吟道:“魔主,我练的魔功,与公子身上灵气相冲,还请魔主出手,顺着针行脉络将阴气逼出来。”
“好。”殷孽没有拒绝,手掌贴着沈知遇后背。
属于另一个人的灵力进入体内,沈知遇没有丝毫抵抗,两人早已发生了更深的关系,无论身体还是灵力都有过交缠,彼此之间很熟悉对方的存在。
不多时,沈知遇左手微凉,他低头一看,果真有缕缕黑色阴气如淡烟一样从他指间散逸。
另一边茯善老人施法,将排解出来的阴气尽数烧毁,他体内阴气并不多,火苗一窜就倏然熄灭。
殷孽手掌抵在他后背又是一道劲力,他体内金针悉数飞出。
果然,祛除阴气后身上暖洋洋的,再无任何不适。
沈知遇笑脸盈盈,转身看着殷孽,习惯使然,他抬手想抱住人,但听到茯善老人收拾金针的动静,有外人在场,就算再怎么依赖殷孽,他还是收敛了。
茯善老人收拾好药箱,说道:“我给公子开两副安元固本的药,以丹炉现练成灵液即可,喝两天就再无忧虑,等下派人送来。”
“不用,我刚好出去,带回来就行。”殷孽边说边掐了个法诀,缎带缠绕,将松垮垮的头发束好,他又开口:“我去去就回。”
“嗯。”沈知遇笑眯眯点头,隔一两天殷孽就有事情要处理,他已经习惯。
他看着两人离开,视线落在殷孽发间缎带上,眼中笑意更甚,今天早起时他闲来无事,拿了自己的发带帮殷孽梳头,他头发上,也是同样的缎带。
这点小心思昭然若揭,要是有人看到他俩,一定会发现殷孽已经有主了。
沈知遇心中轻松,底气都十足。
正殿外,殷孽脚踩魔刀御空而行,法衣随风而动,雨水自行避开了他。
茯善老人盘坐在白鹤背上跟在一旁,说道:“魔主,查过了,公子身上并无任何蛊虫或是符咒,也并非药人。”
茯善老人说是药师,实际最善用蛊毒,对此一道异常敏锐,既然他都这样说了,殷孽眉头轻皱,看来不能从这方面入手。
捻着白胡须一顿,茯善老人想了想,出主意道:“魔主可以从他身世查查,看是不是什么异族妖族血脉,许是有什么蛊惑人心的天赋,世间多有奇人怪术,我曾见过海妖血脉的妖瞳之术,和那双妖瞳对视一眼,就像是要溺毙在深海之中无法喘息,生生憋死了不少人,那只小妖神志懵懂,一个幼年小儿没有害人之心,只是本能驱使,并非故意施展,就有如此威力。”
殷孽被点醒,他自己就身负天魔血脉,或许沈知遇身上,也有什么秘密,于是颔首道:“嗯,关于他的事不要泄露一分。”
“是,我这就回去备药。”茯善老人一拱手,白鹤振翅转左,往万毒谷飞去。
对沈知遇影响他心绪的事,他只告诉了茯善老人,老毒师是他五年前在刀口下救的,远比其他人忠心。
殷孽到云天城处理了一些事情,再回到山殿之中,已将药材取回。
沈知遇正在卧榻上打坐,因他特意隐藏了身形,对方没有察觉到。
殷孽站在卧榻前,他目光沉沉,深邃眉眼里全是探究,沈家吗?明面上沈家从未和妖族异族通过婚。
方才找连墨问过,沈知遇没有娘,出生后他爹才将他抱回沈家,对外声称沈知遇娘是难产而亡。
这件事他已经让人去查,现在看来,还是沈知遇娘那边疑点最大。
既然没有蛊毒和药作祟,他确实放心了,至少交欢时不用担心被下蛊。
沈知遇眉眼精致,也不知是之前受的疼爱太多还是别的缘由,越看越勾魂,仿佛天生就是勾引男人的祸水。
殷孽喉结滑动,眼神不由自主被吸引,再容不下别人。
他视线缓缓在沈知遇脸上划过,手也无意识虚空滑动,隔空描绘美人相貌,从眉眼到脸颊,顺着下颌一路来到小巧喉结。
他记得被咬住喉咙时沈知遇的惊惧,也记得喉结在他口中轻轻颤动的感受。
当手指差半寸就碰到沈知遇喉结,殷孽忽然惊醒,他收回手,神色有些狼狈,心底却有个声音强撑着,不承认自己被美色蛊惑。
堂堂云天荡魔主,怎么可能色令智昏,要怪,也怪沈知遇莫名其妙缠上他,才造成现在的局面。
无声在心里为自己找补,算是将面子挂住了。
殷孽讨厌这种不受控的感觉,正欲离开,没想到沈知遇突然睁开眼睛。
“夫君。”
卧榻上的美人满眼喜悦,一下子就扑过来抱着他的腰。
沈知遇最喜欢和夫君贴近,有事没事都想殷孽抱抱他,但殷孽向来不会主动抱他,只得自己先上手。
想法被打断,殷孽颇为不爽,然而身体没有任何行动,站在原地任由人往他怀里钻,甚至没多久,就伸手搂住了怀里的人。
腻歪一阵,沈知遇甜甜蜜蜜问道:“药取了?今天还有没有事?”
昨晚殷孽没有在殿中陪他睡觉,攻打流月宗的消息传回来,到前城主持大局去了。
“取了,今日再没别的事。”殷孽手掌一翻,手心里出现个药盒。
和沈知遇的玉佩不一样,他的纳物法器是一枚黑戒,一直戴在左手无名指上,黑戒认主之后,只要他不想,旁人就看不到黑戒。
打开盒子看一眼,沈知遇为难地开口:“地阶上品?我只有玄阶药火。”
药材分天地玄黄四阶,每一阶又分上中下三品,除了丹修和药师医师,其他修士大多只能以品阶相同的药火来炼制,如此炼出来的丹药品相最好,若熟悉炼药,控制得当,高阶药火能炼低阶药材,不至于烧成灰烬,可低阶药火无法催动高阶药材,想要炼化比较难。
“我来就行。”殷孽话音未落,意识到自己再次受了影响,薄唇微抿,很是不悦。
沈知遇不知道他心中所想,欢欢喜喜踮起脚,在男人唇上落下一吻。
他想的不多,也没那个脑子去勾引人,只是因为高兴而亲近,毫不吝啬自己对殷孽的喜欢。
殷孽喉结滚动,心里的万般纠结在这一瞬化为乌有,维持的一点理智被击溃,在怀里人想要退开的时候,一把搂住美人细腰,另一手按着沈知遇后脑死死往自己唇上压。
雨还在下,门窗被一阵劲风砰得关上,纱帐朦胧摆动,一高一矮两道身影抱在一起难舍难分,继而倒在床上,一室旖旎点燃欲lll火。
*
春宵帐暖,不知日头起落几遭。
年轻就是气盛,又有修为傍身,锻体更加强健,殷孽食髓知味,干脆放任自己沉沦,他为魔教,什么德行品质,早已抛却,更何况是这种事,美人身上死,做鬼也风流。
沈知遇脸皮薄,但在殷孽一些刻意的温柔攻势下,竟渐渐得了趣味,他又十分喜欢殷孽,少不了被哄着做些更没廉耻的事。
鱼水之欢,只有一方欢愉是不够的,两人渐渐摸索出同欢之道,其中滋味可谓妙绝,彼此也远比之前契合。
风从半开的窗户吹进,驱散室内糜lll乱气息。
沐浴过后的两人躺在床上歇息,沈知遇趴在殷孽身上,耳朵贴着男人心口,在沉稳的心跳声中逐渐有了睡意。
*
清晨凉风习习,沈知遇还未睁眼,就有一只手掌贴着他脊背上下游离抚摸,那只手掌温暖有力,带来的只有安心和舒服。
他神志还没清醒,脸上就露出笑容,丝毫不掩饰自己情绪,前几天也是如此,只要殷孽将他伺候舒服了,就不再哭泣,反倒会笑声晏晏来配合。
殷孽神色轻松,在看见沈知遇脸上的笑容后,一双异瞳也露出点笑意。
“夫君。”沈知遇娇娇气气喊了声,嗓音软而糯,依赖之情再明显不过。
殷孽被这一声喊得浑身舒坦,干脆将人抱在身上亲了一会儿,眉心、眼睛、还有软软甜甜的唇,一时之间,只觉世上再无这样的极乐。
有轻快笑声飘出窗外,随后在山巅一片云雾烟霞中变得朦胧。
上午太阳和煦,山顶荷池里,一条乌篷船顺水缓缓漂流,说是荷花池子,实际这片水域极大,只靠小小船只,一时半会儿难以走到尽头。
荷叶覆盖水面,有的地方挤挤挨挨,船头分开荷叶,又在船尾离开后合拢。
乌篷船飘到水面宽阔的地方,沈知遇坐在船头,赤脚挽衣摆,双足浸没在澄净水中,他双手撑在两侧,仰头双眼微眯,十分惬意。
他生得白皙,露出来的脚和小腿如玉一般,水光折射出刺目的光辉,也不知是他白的耀眼,还是太阳更亮些。
他在水里看见了两尾鱼互咬尾巴形成一个圈,便如同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连忙喊殷孽:“夫君快过来瞧,有鱼儿在咬尾巴。”
有人低着头从船里出来,高挑身形和相貌极具压迫感,他一出来,似乎连轻快的空气都变得凝滞拥挤。
沈知遇被身边一片阴影覆盖,他指着水里说道:“夫君快看。”
殷孽一身蓝衣,原本衬得他相貌异常清俊,可惜神色太过冷淡疏离,反倒叫人不敢靠近。
沈知遇心情正好,仰头笑眯眯询问:“夫君?”
湖光水色像是在他眼里荡开,眼睛明亮好似藏了水光,脸庞在太阳暖光下分外柔和。
画一般的美人美景在心里落下一点涟漪。
殷孽轻吐一口气,像是要把心里的纠结烦闷抒发出来,早上起床后,再无温香软玉在怀蛊惑他,就意识到自己又一次被沈知遇的言行拿捏,为对方露出笑容而感到高兴,摇摇欲坠的警惕便重新浮现。
可这会儿,看着沈知遇蠢笨的笑容,为两条鱼就能这样惊奇,他陡然生出一种无奈,也罢,不过是个傻子,哄一哄又没别人看到。
“嗯,看到了。”他矜持开口,手指微动,最后还是克制了想揉揉沈知遇脑袋的举动。
“呀,出血了。”沈知遇惊呼。
殷孽对鱼没有兴趣,但随着他的话看了过去,水中有血迹蔓延开,随后一道灵力没入水中,将两条咬尾巴的鱼分开。
沈知遇施法将两条鱼分开很远,他眉眼含笑,双脚在水中晃了晃,溅起一阵小小的水花。
“阿爹就喊我鱼儿,小时候是小鱼儿。”能出来游玩他很高兴,话也多起来。
鱼儿。
殷孽一顿,随后目光落在水中游鱼上,这他倒是不知。
鱼儿,这两个字在心底又念了一遍,舌尖唇齿似乎也有要念动的迹象,却被打断了。
“你呢?夫君有没有小名?”沈知遇抬起头十分好奇。
殷孽眼神从游鱼移到远处水天交接的一线,薄唇轻抿了抿,这才开口:“有。”
“是什么?”沈知遇目光期待,眼睛更亮了。
“灵溪。”他眼眸微垂,低声说道:“取自我母亲故乡灵溪山。”
灵溪山,沈知遇觉得有点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他拧眉思索,最后想起山海志上所载,灵溪山覆灭于百年前一场灾难,山峦倾塌大地开裂,既是天灾又是人祸。
灵溪巫女有通神驱灾、占卜祈福之能,容貌昳丽,虽寿数有限,但传闻她们曾占出长生花下落。
消息一传出去,便招来灾祸,没有人验明真假,有人为虚无缥缈的长生,有人垂涎灵溪一族能力和灵溪山至宝神女巡海图,更有其他私心逐利之人,将灵溪山搅得天翻地覆。
所有人都没想到,巫女一族坚守决战之日,灵溪山会倾覆。
灵溪山人大部分都没逃出,攻打之人也死伤无数,从此灵溪山覆灭,世间再无巫女,连神女巡海图也下落不明。
沈知遇不再笑了,眼神变得小心翼翼,他抿抿嘴巴,苦恼地不知道要怎么安慰殷孽。
“我母亲并非巫女,不然她也逃不出来。”殷孽说完回过神,这些过往他小时候就知道,如今连殷家都没了,世间本就多祸事,他只是想起幼时父母叔伯唤他小名有些怀念。
沈知遇站起来,他没说话,只紧紧抱着人。
殷孽平日最不耐烦他人的同情和那些肉麻的话,但这会儿,沈知遇安安静静抱着他,一点都不讨厌。
良久之后两人才分开。
方才流露出的情绪让殷孽有点不自在,说道:“你不是想要金莲藕,等着。”
见他恢复,沈知遇才重新露出笑脸,“嗯”一声十分乖巧。
殷孽飞身踏水,足尖点在荷叶上飞往水域更深处,身后乌篷船轻轻一晃,再次游动起来,沈知遇跟在后面。
鱼儿,灵溪。
殷孽脑海里再次浮现沈知遇的小名,要不是他知道母亲不是巫女,也没有占卜之能,怕是要以为母亲在他小时候就算出沈知遇的存在。
灵溪二字,不过是怀念故土而已。
他十分确定这点,随后便将这些纷杂的念头抛却,金莲藕和雪莲藕是他承诺过的,总不能在这样的小事上失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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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力虽无意,却是冥冥之中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