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离婚
祁逸看清身后的人,顿时被吓得一蹦三尺高,少儿不宜的暧昧话题戛然而止。
祁修景却看都没看他,只一言不发,目光冷而沉静地看着简辞。
看似与平时没有太大区别,但简辞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某人虽然平时不显喜怒,但其实脾气大得很。
简辞不在乎地挑衅笑笑,大概没人敢忤逆权势滔天的祁先生,所以他从没尝过被人甩了的滋味。
难不成只许他祁修景对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那我偏要让他感受一下终日惴惴不安的煎熬难受,专治各种不服。
简辞重新遮住手腕的齿痕,若无其事整理着衣领,无视祁修景而直接大步走回病房。
既然已经看到了离婚协议,那也不必多废话了,爽快签完字恰好一拍两散。
房间内满是风雨欲来的压抑气氛。
唯有祁逸这傻子丝毫不知情,正如坐针毡般扭来扭曲,慢半拍的为方才的黄色话题有没有被他小叔听见而忐忑。
简辞随意坐在沙发上:“看仔细了?没什么异议就签字滚吧。”
说罢,拿出笔随手往祁修景的方向一扔。
祁修景手背上拔针的伤口仍在流血,因为凝血功能差,伤口如果不加干预,止血和恢复都很慢。
但他毫不在意,任凭殷红血液顺着手背冷白的皮肤流淌而下。
祁修景一动不动攥着协议。在那支笔飞来时,瞳孔竟然不自觉因紧张而收缩。
当一只普通的中性笔在蕴含了“永远失去简辞”的意味之后,仿佛有千钧之重,祁修景面容冷峻,指尖却在发颤,半天没拔开笔盖。
简辞没好气催促道:“赶紧签字,别耽误我时间了!”
整整十年,对于仅有二十三年短暂人生,他竟半辈子都耽误在了这混蛋身上。
祁逸看着两人之间的气氛,虽然没听懂签什么字,但他再傻也看出这气氛的不对,有些话不是他能听的了。
他连忙识趣站起身:“小叔!您好好养病!你们聊,我、我先走了!”
病房门一开一关,简辞终于能放开了说话:
“祁修景,你的财产我一分也不稀罕。唯一要求就是赶紧滚出我户口本配偶栏,别占着地方!”
去他妈的高攀、去他妈的为利益联姻。
所有人都以为简辞是图钱,却没人相信他只是真真切切喜欢祁修景而已。无论贫穷富有、无论健康疾病——
但也许就连祁修景自己都不信。
祁修景沉默许久,终于开口时,声音低哑且不可觉察的轻颤:“……我不同意。”
话音落下,简辞颇为意外地挑起眉。
让律师拟协议时,他确实从没想过某人会傻掉、会不同意离婚。
但最让他意外的点不在这里,而是他竟从祁修景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竭力挽留和恳求的意味。
不,肯定是错觉而已。
简辞摇头,毕竟失忆又不会改变性格。
就凭祁修景这天塌下来他绝也不低头的矜傲本性,怎么可能为区区一个曾经厌恶、现在忘却是谁的人,露出这样的一面?
“祁修景,你只是你现在忘了而已。”简辞嘲讽笑道,“不是一直想和我离婚吗,不是一直看不惯我吗?”
祁修景垂眸不语,显然仍在思索如何留住简辞。
当他再抬眼时,有些失控的情绪竟已然重新收敛好,神色重新恢复平时的运筹帷幄的淡薄冷静。
祁修景将中性笔放回桌子上,语气平静陈述:“如果我想离婚,那一开始就不会结婚。”
语气波澜不惊,却偏偏一针见血。简辞哑然,这话道破了他上辈子最不甘心也最大的疑问——
如果讨厌我,那为什么还要和我领证?如果另有所爱,又何必让我天天在他身边碍眼?
上辈子小心翼翼装乖,不敢想更不敢问,这辈子竟又被脑子坏了的混蛋反客为主发问。
简辞道:“鬼知道你当时怎么想的。再说你算我什么人,我凭什么给你当问询处、当情感导师?”
祁修景没说话,只是定定看着简辞。
虽然失忆了,但当他沉默时,周身气场依旧强的可怕,病房中的压迫感又陡然猛增。
但凡还有旁人,绝对会被吓得大气都不敢喘。
可简辞已经丝毫不受影响了,他甚至慢条斯理吃着苹果,显然今天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休想阻止他离婚的打算。
祁修景却忽然略一扬嘴角,似乎在笑,笑意却并未到达眸底。
他一边用纸随意擦着手上的血,一边语气平缓陈述:“可我现在失忆了——法律不认可这状态下签的字。”
简辞:“……?”
靠。他决定收回对祁修景“脑子坏了”的错误评价。
某人不愧是天才商业传奇,谈判能力简直强的可怕,居然短短片刻就精准迅速就抓住了这唯一的漏洞。
天王老子虽然不能阻止,但法律确实可以。
只不过说出去都没人敢信,祁修景竟会把这智商全用在“如何制止离婚”上,乍一听几乎像个冷笑话。
简辞磨磨牙,突然就很想咬死他。
在撂挑子走人和继续和他拉扯之间思索片刻,简辞忽然改了主意。
作为著名小废物,简少爷向来游手好闲,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他问过医生,祁修景最多半年就会恢复记忆。
等这傻子清醒后,发现自己干了什么傻逼事、说了什么傻逼话之后,场面一定会相当滑稽。
想到这里,简辞恶劣笑道:“行啊,你不离是吧?那千万别后悔就行。”
上辈子即使自己努力装乖,都依旧还是被祁修景厌恶。
那么现在只要放飞自我露出本性、作天作地恶劣表现,也许不用等恢复记忆,祁修景就会忍无可忍地主动求着他离婚。
简辞不生气了,甚至有点期待不久后祁修景的精彩表情。
他歪头思考半秒,然后玩味的朝祁修景笑了笑,手中的打火机在指尖潇洒地转了一圈。
一簇嚣张的火焰跳跃着,点燃简辞叼在嘴里的烟。
人生中第一次这么张狂的在病房里抽烟、在祁修景面前抽烟,还还技术性十足的吐出了一个漂亮的烟圈。
简辞得逞般眯起眼睛,如一只叛逆又得意的小狐狸,高高翘起毛绒绒的大尾巴。
圈里人人都知道祁修景不喜欢烟味,有祁先生在场的酒席上,即便是老烟枪也全程不敢抽。
更不必说祁修景此刻病着、又是这样的封闭环境。
简辞的眼睛盯着祁修景手边的近在咫尺的笔,心想他可能一怒之下直接就签字了。
但失算的是,直到他整根烟抽完了,祁修景也没任何表示。他反倒因为用力过猛,把自己呛得直咳。
简辞:“……”
抽个烟都能呛着是什么鬼,太久没抽了果然不熟练。
上辈子因为怕祁修景闻到他身上有烟味,摆烂第一名的小少爷人生唯一一次拿出惊人的毅力,在婚后再没碰过烟。
祁修景眼看着得意洋洋的小狐狸被呛得眼圈都红了,不为所动的表情终于变化。
他的眸中闪过些许无奈,伸手倒了一杯温水默默递给简辞,
简辞咬牙,重重哼了一声,毫不客气夺过水杯,猛喝两大口以掩饰尴尬羞恼,然后“咣!”一声把水杯放回桌上。
丢死个人,这辈子也不想再抽了。
这狗男人不是对谁都脾气很差吗?为什么还不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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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僵持大半天,祁修景依旧丝毫也没离婚的意思。
简辞心道你等着吧,三天内,我就能作到你主动求我离婚。
私人医院的vip病房堪比酒店总统套房,条件相当好。
暂且留下倒也不错,不仅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讨讨上辈子的因果债,也正好免得结婚第一天就搬回去,又惹得父母担心。
夜深人静,简辞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最终躺平盯着天花板发呆。
虽说他向来一沾枕头就能睡着,但任凭谁也没法对人生回档重来的荒唐事安之若素,此刻简辞满脑子各种思绪如一团乱麻。
万幸老天给他重来一次的机会,这一世有上辈子的前车之鉴,至少不会在同样的坑里连摔两次,
想到无故离世的父母、不知所踪的大哥,简辞无声攥拳,他必须改变这惨烈的结局。
只不过明明一切都按部就班运行,怎么就祁修景和上辈子完全不一样了?
简辞思考了一天却仍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放弃,拽起被子蒙住头,直到后半夜才总算睡着。
·
深秋的京城在半夜相当冷。
大概是因为没关窗,简辞迷迷糊糊被冻醒,努力把自己往被窝里塞了塞,试图堵住所有可能透进冷意的角落。
还是冷。但他懒得起来关窗,翻了个身,忽然感觉旁边似乎有什么温热的东西。
简辞无意识哼哼了一声,睡意朦胧地贴了上去,手脚并用如小八爪鱼似的挂在了他身旁的“抱枕”上。
祁修景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嘴角微微扬起,伸手将简辞揽入怀中。
真切感受着简辞身上的温软与淡淡香气,心中难以言喻的不安终于暂时褪去。
虽然记忆混沌缺失,但祁修景的潜意识却仍然知道,这必然是他最重要的人。
从看到简辞的第一眼,裹挟着尖锐撕裂感的煎熬滋味骤然喷涌而出,如同心中曾被生生撕下过血肉似的。
单单只是一时没看到简辞,都令他无法忍受的心慌和坐立难安,更何况是离婚与此生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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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简辞丝毫没发觉自己被某人搂了半宿。
睡眠不足令人迷糊,简辞顶着炸毛似的蓬松头发,从病房内的洗漱间出来,第一眼就看到祁修景的助理们在给他办手续、收拾东西。
“你这就要出院?”简辞清醒了点,震惊道,“祁修景!你昨天才住进来!”
果然,某人的性格和喜恶并不会随着失忆改变,即使vip病房再豪华条件再好,祁修景也依旧讨厌住院。
他做了决定就无人能置喙更改,医生只好拉着简辞严肃嘱咐道:
“心脏的问题可不是开玩笑,现在真的不该出院。还请简公子您务必多留意些……”
简辞打了个哈欠,心想关我屁事,我才不是祁修景的家属。
他笑起来,毫不在意地当着祁修景的面问:
“留意一下给他买哪家保险才赔的最多吗?这样万一他突然死了,我才好多赚点嘛。”
医生:“……?”
行医多年,第一次遇到这么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直白家属,而且听起来不像玩笑,明显是认真思考。
没想到传言中手段狠辣、性格不佳的大财阀听罢,作为当事人,竟只是毫不在意一笑。
似乎这话还没有欣赏简辞脑袋上,翘起来且一摇一晃的呆毛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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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昨晚没睡好,简辞从上了车就开始小鸡啄米似的点着脑袋犯困。
他咬咬舌尖保持清醒。毕竟车里的是熟悉祁修景的御用司机和生活秘书,万一某人又脑子抽风,被人看出失忆端倪可就完犊子了。
这事必须保密,其一是失忆消息一旦传出,几乎能晃动整个商界的局势。
再者说只有隐瞒祁修景的精神状况,才能签字有效、等他作到祁修景忍无可忍时,两人顺利合法离婚。
此刻正是京城最拥堵的时间点,挟着寒意的缠绵秋雨天气更是添乱,车堵在路上一寸寸挪动。
简辞打了个哈欠,鼻尖萦绕着身旁某人身上的冷冽淡香,近乎封闭的车厢内空调暖意柔和,相当适合睡觉——
旁边有活人的氛围就是好。
简辞从小就被他哥简誉归称为“一睡觉就像小猪似的”,一向睡眠质量好的惊人。
但自从家破人亡,简辞每每入睡都会噩梦连连,除非身旁有人才能睡得踏实。
但死前那段时日只剩他孤身一人,哪里能有人陪。
无非只能在深夜一次次战栗惊醒后,蒙住脑袋把自己藏进被窝,再努力继续睡。
简辞想着想着,到底还是没顶住如潮水般的困意,脑袋一歪,无知无觉靠在了祁修景的肩膀上睡着了。
祁修景先是一愣,低头看着睡梦中总算不再横眉冷眼对他的简辞,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很想摸摸这竖起呆毛、柔软而显得毛绒绒的脑袋。
他很想记起自己先前究竟做了什么,才让这只明明对谁都善良礼貌的小狐狸,唯独对他时会炸着毛张牙舞爪。
似乎有无数画面碎片闪过,但当祁修景竭力回想时,却只剩空白,一个也抓不住,越想却越反而想不起任何内容。
祁修景皱起眉,转头看向车窗外的急匆匆躲避冷雨的行人,沉默平复着这失控感带来的烦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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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拥堵路段,车速终于逐渐加快。
简辞正梦到自己在吃巧克力蛋糕,可勺子还没送进嘴里,突如其来的颠簸道路一下就把梦给震没了。
他迷糊又半睡半醒,揉着眼睛重新靠在“枕头”上,正要继续去梦里吃蛋糕,身旁却骤然一空。
简辞于是茫然醒了过来,继而骤然惊觉,我刚刚枕了一路的竟然是祁修景的肩膀?!
他下意识瞪大眼坐起身,此时耳畔传来一道低沉嗓音:“停车。”一贯不起波澜的疏离语调。
简辞把自己睡懵了,恍惚以为一切还是从前,他脑子没反应过来,嘴边的话却已下意识说出口:
“景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靠在你身上!”
“砰!”祁修景已经闪开肩膀,关门下车了。
简辞心脏狂跳,如做错事般惯性的惴惴不安,三年时间几乎养成了什么本能反应。
许久后,简辞终于回过神来,忍不住嘲笑自己居然在下意识犯贱。
等等。祁修景刚刚那是……该不会是想起什么来了吧?
简辞上辈子就发现,祁修景无比抗拒任何属于情侣的亲密举动。
平日里这人虽然冷漠,却还能保持自身的良好礼貌修养。可一旦简辞有丝毫越界,他甚至掩饰不住神情中的厌恶。
也正因如此,这种条件反射的紧张才会近乎被刻进了简辞骨子里。
要不是结婚当晚意外酒后乱性、亲自验证过某人确实器大活好的话,那些年简辞差点要以为他性冷淡。
挺拔修长的身影已消失于京城潺潺的雨幕中。
车内陷入寂静,前排的秘书与司机最清楚两人形同虚设的恶劣婚姻,见状都不敢吭声。
简辞眨眨眼睛,余光瞥见自己指尖伤口新换的笨拙包扎——
祁修景不信任莫名手抖的小杨护士,就这削皮刀划的一点小伤,今天早上离开医院前,祁修景非要小心翼翼地亲自换药。
简辞想着想着,脑海中倏忽闪过一个念头:假如祁修景一直失忆……好像也挺不错的?
大概是尝到了这“失忆限定版”的甜头,对比祁修景整整十年的漠然无视,简辞忍不住有点五味杂陈的失落。
他深吸气,正宽慰自己不要失落,反正早晚和这狗逼一拍两散,是早是晚也没区别,却见面前的玻璃忽然一暗——
简辞转头看去,惊讶发现祁修景站在车窗前。
他修身的黑色风衣已然湿透,而双臂交叠,怀中似乎护着什么东西。
祁修景拉开车门,从怀中的包装盒塞在简辞手里。那纸盒依旧还是干燥,残存着祁修景身上温热的体温。
简辞还沉浸在他失忆与否的纠结中,见状顿时茫然,呆愣仰头看向祁修景。
雨水从祁修景高挺的鼻梁滚落下来,他的语气此刻似有淡淡笑意:“我想起来了,你很喜欢吃这个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