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在一片浓星密缀的夜空下,一艘木筏小船缓缓的飘在水面上。船尾呆呆傻傻的坐着一个人,船头则轮廓不清的站着一个人。
津水中那个不久前遭劫的龙君,此刻正站在船头,学着“人”的做派,朝坐在船尾的含章拱了拱手,礼仪十分周正的说着话。
“吾遭大劫,坠云而下,奔雷霹雳中,幸得被你以鬓发为引,落入你家,本该应你些什么,已报恩情,奈何吾旧伤未愈,不好作为。”
龙君说到这,看眼前这个人魂却丝毫没有反应,话音一顿,才接着说。
“因吾龙珠残损,不得已,前夜时将龙珠渡入你魂中,以做修养。这里,正是龙珠子的内庭,白玉京中,颇为安全。”
而含章,只觉得自己飘飘摇摇的,就像醉酒了一般,头重脚轻。
眼前仿佛有个人影在晃,只是云雾缭绕,微风盘旋的,他也看不清。
还时而有断断续续的嗡鸣声,震得他心脏疼。
他迷迷糊糊的,自己这是在哪?刚刚不是还在登高楼呢么。
那龙君从说着说着,就停了。他原本是怕吓到这个凡人,想以他们“人”的礼节相待,只是这个人魂却怎么丝毫没有反应?
他是很久没在人世间走动,也没见过人了,对待这种脆弱的天地灵长颇有些生疏。
龙君于是索性直起身,抬起手臂隔空一抓,将含章的人魂引到眼前,观察起来。
这一研究,龙君就有些皱眉,这人的生魂怎么这样轻,还不稳,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幸而龙珠子在他的魂中,还滋养了些许,不然,仅仅是刚刚自己说话时的龙音,就要震碎了他。
这回,龙君轻拿轻放的,把含章放在了小船当中,安顿好了含章的人魂后,甚至一抬手,将白玉京中的风都停了,深怕把这生魂给吹破。
龙君也不再说话了,他的肉身被雷劫劈毁,已然没了人形,便不能说人言,只能用龙魂讲龙语。
虽然龙语是这世间万物都能听懂且遵从的语言,但眼瞧着坐在船上双眼放空的“人”,想必能听懂也费劲。
龙君长叹了一口气,他这龙珠修复可能要遥遥无期了,毕竟,在借助人魂补龙珠之前,他得先把这个四下漏风的人魂,先给补好……
他顺劫雷而下,投到人间这一场,真不知是劫是缘。
两人就这样坐在船上,静静的飘了一会儿。
龙君以一团黑影的形态倚在船头,好整以暇的打量那个老老实实窝坐在自己脚边,还没清醒的人魂。自己的龙珠正在这道魂的胸口处,泛着柔和的金光。
只是没过多久,平静的水面便暗流汹涌的泛起波涛来,龙君死死压制,却没成功,他的身上开始蔓延鳞片,最终黑影化作一条焦黑的巨龙,咆哮着从船上升空而起,后投入水中。
这一场景,只因龙君的龙魂不稳。
他到底是没跃过龙门,化龙只到了一半,自己的龙角龙目与龙鳞又被雷劫劈掉。
所以,这个津水之灵,龙魂总是失控,眼下,已然化作焦龙,神志不清的潜入了水底。
这样人与龙的转变,白玉京仿佛已经习以为常,如枯树皮一般的龙身没入水中之后,水面便平静了下来,那艘直打转的小船,也终稳在了湖中心,只留上头扒着一个被浇得湿透的人魂,此刻湿漉漉的,眨了眨眼睛。
等被龙语震傻的含章清醒过来后,白玉京里已经是拂晓了,只不过这里没有鸡鸣报晓,只有天边翻卷的朝阳云海。
含章只觉得浑身都潮乎乎的,但却不冷,抬眼四处一看,却吓了一大跳,这是哪?自己怎么在水中央啊!
小公子还是很爱惜自己的性命的,毕竟是父兄花了那样多银子才养活的,很不便宜。
于是也不多想,赶紧自救,只是他船头船尾找了半天,心都凉了半截。
船桨呢?!
哪个杀千刀的把自己搁在湖中央啊,他不会水的!
且还不给船桨,这不是死路一条么。
当然,虽说有船桨他也不一定会划就是了。
无奈,为求活路,含章只有咬着牙自救了,他看着船下幽深的湖水,想着他府里水池子中,那大王八妖怪的划水动作,深吸了一口气,继而“噗通”一声就跳了下去。
只是自己好像是属秤砣的,别管怎么蹬腿,进了水就沉底。
含章正挣扎,只是过了一会儿沉底后,就不再动了。
他愣头愣脑的来回瞧了瞧水底,又摸了摸自己的脸。
心中惊奇,“能,能喘气啊!”
这水底不但能喘气,水还是温热的。
小公子泡在水里,发丝飞扬的,还挺舒服。
含章仰起头,潋滟横波的双眸透过粼粼的水流,望向这一方不知何处的晴朗天空。
从水底往天空看,世界完全不同,虚幻又真实。
他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条鱼,潜于池沼,被无形的水环绕。
水并不像他想的那样令人生畏,水是柔和的,轻缓的,温暖的,还有些硌脚的……
“?”
硌脚?
含章赶紧收了新鲜感,低头往水下看,水有些深,光线并不分明,于是含章抬腿踏了踏脚下,又弯下腰仔细去瞧,只见脚下是令人似曾相识的枯木头。
“水下还有木头?那岂不应该早就被泡烂掉了,这怎么这么硬。”
于是含章也缓了要找出路的事情,蹲下身子,伸手就去抠脚下的木头。
“好坚硬啊!莫非是什么珍贵的不得了的木材不成。”
含章更用力的抠,而在他自己看不见的胸口处,渐渐泛起了金光,他越用力,金光却强。
最终,“咔擦”一声,他掰下了一块“树皮”,这枯木里头竟透出赤金赤金的颜色来,流光溢彩的晃眼睛。
“哇!金子!”
含章正感慨,不料这“枯木”却忽然抖了抖,而后动了起来,从他脚下“嗖”的抽走。
他吓了一跳,幸而是在水中,水的浮力托住了含章,没叫他跌跟头。
眼见情况有异,含章即刻转身就跑,只是他刚转身,在幽暗深邃的水中,迎面就正对上了一团巨大的黑影,黑影一睁眼,水中金光大盛。
含章吓得大叫一声,眼前顿时一黑。
——
苏府,苏小公子的床榻前,丫鬟热着醒酒汤等着,还有熏香的,拢暖炉的,都候在旁边。郎中来了又走,说苏少爷没有什么毛病,应该是吃醉了酒罢了。
而在嘈杂人群没注意的水池中,也冒出了几个水哒哒的小脑袋,它们好奇的往人堆里瞧,但没一会儿,就被水中伸出来的一只王八爪子挨个揍了脑袋,给拽走了。
苏府的老管家蒋礼也焦急的来回踱步,还时不时的骂一骂蹲在屋门口的小福。
“我说什么来着,你要看好了小少爷,可你呢!愣是叫主子喝醉了,你倒是好模好样的呢!”
这边还在数落小福,就听屋里还在昏迷的含章“哇!”的大叫一声。
蒋爷转身就往屋里去,小福也顾不上蹲麻了的脚,起身跟头把式的往屋里跑。
众人进屋,只见他们小公子正喘着大气,惊魂未定的从床榻上坐了起来。
“醒了!”
“醒了!少爷醒了!”
迷蒙的看着身边众人,含章终于喘匀了气,就见盏儿把清甜的醒酒汤端到眼前。
含章反应过来,自己刚刚所有的际遇,怕又是在做梦,他如今在家中的床榻上,不是在温热的水底,脚下也没有身上长金子的“枯树怪”。
缓了缓,他才朝趴在床边抽抽噎噎的小福说话,“怎么啦,咱们不是去了登高阁么,我怎么回来的。”
小福也说不上来,“少爷,我被人拉开了,他们还不让我上楼去找你。”说着小福又委屈上了。
“好在没等多久,车夫就说少爷已经在马车上睡着了,回了府你又睡了好久,郎中都说少爷只是醉酒,可少爷分明滴酒未沾啊!”
含章也纳闷,他只记得朝云掌柜来给他递衣服,其余就不知道了。
蒋礼则说,“少爷,兴许是人家楼中有些熏香什么的,令人迷糊也可能,您少去烟花之地,不知道。”蒋礼是觉得含章像是着了脂粉堆里的道了,但左不过叫那些丫头揩揩油,应也没什么。
“蒋爷!你也过来啦,我没事,身上挺舒坦的。”
说着,含章一口闷了醒酒汤,掀开被下床走了走。
老管家捋着胡子点头,“嗯,看着有精神头呢,说不得这人呐,还是得多出去走动走动,活一活筋骨。”
含章笑着点头。
不过蒋礼又嘱咐,“过几日就是苏明迎亲的日子,去了可不能再多喝了。”
含章回身揉了揉小福皱着的包子脸,“是是是,瞧,小福都生气了。”
小福被少爷团的破涕为笑,不回嘴了。
外头天还挺亮,含章到门口送了送蒋爷,蒋礼一大把年纪了,说是仆人大管家,实际上,却算得上苏府的大长辈,看护着家里少爷们长起来的,很受含章的尊重。
送走了人,含章往屋里走时,路过花池,看着一池茂盛招摇的荷花,登时“诶呦”的一声,紧张的问小福,“蒋爷没问花池子的事吧!”
小福看含章没事,心情已经很好了,这会儿又耍起宝来,“哼,我什么口条啊,几句话的事儿。”
含章看着小厮刚刚有些哭肿的眼睛,又去掐他的脸,“得意的你,明天继续教你认字,还写得驴头不对马嘴,就把你的嘴给缝上!”
两人说笑间,含章看着花池中的水波纹纹,便又想起,梦中温热的水底。
他从白玉京的朝阳熹微中惊醒,回到人间,却正值晌午的大好时光。
含章想了想自己这一趟出门,来来回回之间,竟都是稀里糊涂的!
他不仅没好好看看初春镇中热闹的景象,主要是小妖们的嘱托是一点没办,含章自认为男子汉大丈夫,岂不是要说到做到么,且想起娃娃鱼和王八老兄期盼的眼神,含章在满是药香的屋里拍桌而起。
“小福!走,和少爷我出门!”
“等我去套车啊爷。”
“套什么车,步行!”
登高楼中,原本颜色娇媚的朝云却面如金纸,她险些被打回原形,回想起那股让人战栗的龙力,朝云手还在抖。
“姐妹们如何了。”
身旁的红衣侍女叹气,“都散了功,不成人形,被我送回水中养伤了。”
说罢,红衣侍女又问,“姐姐,那,那真是龙君吗?”
朝云看着楼外晴天一眼,叫侍女息声,“不要提真名,大人会知晓。”
“姐姐,既然大人刚刚遭劫,咱们不如……”
“住口!”朝云暴怒。
为了能去救人,她已经伤了不少同族,虽说妖之间弱肉强食,但修炼起来也有伤天和,自己不知道最后会得一个什么结局,怎么能去妄想龙君。
朝云踉跄着下床去关了窗,屋内瞬间安静下来。
“津水,是天地间所有水族的祖地,大人,他是天生地养的津水之灵,自然是我等主人。”
而后,她喘了口气,看着眼前只具人形,却不具人心的同族。
“如今世间灵气稀薄,连成人形的妖怪都少了,修不成大道,跃不上那道坎,何人能独存?你这幅皮囊也转眼即逝罢了。”
侍女也神色落寞。
朝云闭目养神,而后说了一句话,“大人他,是我等精灵最后的指望了。”
但侍女明显担心朝云,“那姐姐你怎么办。”
朝云无声。
许久之后,她睁开双目,看着袅袅青烟之下,墙壁上那幅被珍珍惜惜护着的美人图,默默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