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与哑奴
腊月寒冬,北风呼啸。
京城野郊秦家山下,饿极了的狸猫趁着夜色、窜过萧瑟的庭院,踩着破瓦与屋内人的病咳声溜进了后厨,悄咪咪的用爪子挠了挠漏风的檀香木门。
屋内人的病咳声一顿,随即就是衣料摩擦、床木嘎吱的声音,在风雪中并不清晰,但后厨的人却放下了正在熬制的药汤,快速起身走向了旁边的屋内。
狸猫恰好进门,立马钻进了破柜子底下,钻进去时,它与那人对视了一眼。
那是一个很可怕的人,穿着一身麻布短襟,脸上有很多疤痕,看着狰狞可怖,一双眼更是凌厉冷悍,像是一头极恶的蛮荒凶兽一般。
狸猫知道,这个人叫哑奴,自从他们来了以后,哑奴经常在山上打猎,山里的野鸡野兔都快被他抓绝迹了,就连野猪都被他博杀过。
狸猫怕的缩起了身子,试图呲牙,但无言却没有顾得上它,而是快步走了出去,飞快进了主屋。
主屋的门被打开时,狸猫听见了一声轻颤着的声音,那是一个女子的声音,落下时几乎比外面的雪还要轻,她问:“阿奴,是将军来接我了吗?”
进门的哑奴脚步一顿,随即如往常一样步履平缓的走进来,沉默的在屋内站了片刻,继而比划了几个手势。
狸猫叼着半只野鸡腿出来的时候,从门缝外窥见了屋内女子的模样。
那是个卧在床上、沉疴缠身的女子,但病容难掩清丽,举手投足间都自带一身风骨,当真是眉目如青莲,香颈凝霜雪。
“将军没来。”白青柠昂着脸,眼眸中一片绝望,她望着沉默的哑奴,挺拔的脊梁渐渐垂下去,像是要被一身的病气压倒了似的,眼底里也晕着一片泪。
哑奴继续做手势,但她却不看了,她垂下头,望着自己的手腕,半响,竟然轻轻的笑起来。
“不要骗我了。”她说:“我知道,将军不会来的。”
哑奴动作一顿。
与此同时,一滴泪顺着白青柠的眼角落下,砸在地面上,迸溅起了一滴水珠。
那滴泪落下时,四周的北风都寂静了几分。
雪色与月色之间,那是第三种绝色。
白青柠似是累极了,闭上眼又昏睡了过去,只剩下哑奴一人在门口伫立。
那时月黑风高,屋内只有一点烛光在照明,站在门口的男人如同一只蛰伏的野兽,他恭敬地束手站着,狰狞的脸部都隐匿在昏暗中,唯独一双眼,定定的望着床上昏睡的人。
像是被某种致命诱惑吸引一般,哑奴不知何时竟已经走到了床榻旁边,他的手就悬在白青柠湿润的眼角旁,像是要为她拭泪一般。
窗外的月光打在他的手与她的脸上,像是在他们之间浇出了一条银河,短暂的给了哑奴一个触碰的时机,但哑奴却如同被火烧灼了般猛地清醒过来、匆匆站起,倒退了两步,立在了一旁。
月光照亮了哑奴狰狞的脸,也映着他沉沉的眸。
他伫立片刻后,缓缓蹲下身,从兜里拿出了一张白色的绣帕,擦拭了一下地面上的那滴泪,然后将手帕叠起,轻轻的放置在了胸口。
恰好此时门外有声响传来,哑奴迅速站起,他望了一眼床上还在昏睡的人,继而快步走向门外。
——
白青柠是被一阵闹声吵醒的。
她身子不好,整日病沉沉的像是浸透了水的棉花,听见门外有闹声的时候,她还以为是梦,后来越听越吵闹,她才知是真的。
定是将军来了,将军说了,待到过些时日,定会接她回去的。
白青柠欣喜的从床上起身,拖着病躯往门口走去。
但当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却听见了一声高高在上的呵斥:“哪儿来的狗奴才,竟敢拦将军府的路、挡将军夫人的事?来人,给我打!”
将军夫人?
白青柠茫然的推向了木门,想,她就是将军夫人啊,她何曾吩咐别人做了什么事?
如削葱般的指尖将木门推开了一条缝,北风与大雪一起卷进门内,白青柠的乌发在身后被吹起,她从门缝间,见到了秦府、老夫人身边的管事嬷嬷。
白青柠上一次瞧见她,还是在三个月前,白青柠从秦府离开的时候。
那时候,她的丈夫秦山岳刚刚打完胜仗回来,她期待了许久,却看见他的丈夫带回了另一个女人,偏生她还不能生气,不能嫉妒。
因为那个女人叫赵红珠,是将军原先订婚的妻子。
也因为,她的婚事,是赵红珠“让”给她的,所以她没资格去说赵红珠。
三年前,丞相赵家千金赵红珠与秦家将军秦山岳情比金坚,人人都传这是一对金童玉女,秦山岳向赵家提了亲,可是赵家人突然沾上了谋逆的大事,被圣上责罚,自此赵家的人死的死伤的伤,只来得及匆匆将家中女眷借口生病,送往了漠北避祸,赵红珠与秦山岳的婚事就成了水中泡影,悄无声息的散了。
又逢将军母亲重病,怕死前都见不到儿子娶妻,将军等不起了,白家又想攀附秦家,所以主动上贴秦家,愿意将白青柠嫁过去。
白青柠处处是不如赵红珠的,出身不如,她是庶出,赵红珠是嫡出,长得不如赵红珠好看,才华也不如赵红珠横溢,人更是谨小慎微,远不比赵红珠聪慧大气,而且还是趁着秦家找不到人冲喜,被白家人主动送上去的,三书六礼都走的十分匆忙,外人都笑她不自矜,所以身价一降再降,到了秦家也处处不招人喜欢,她便只能事事忍让、伏低做小。
幸而后来,她努力感化了将军,他们婚后举案齐眉,将军也渐渐忘掉了赵红珠,喜欢上了她,她才渐渐开怀。
将军说过,得她,是幸事,将军许了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可是后来,漠北起了兵事,圣上派将军过去镇压,将军这一回来,就替赵家翻了案,还带回了在漠北养病的赵红珠。
赵红珠回来后,将军便变得魂不守舍,甚至一次都没去过她的房里,在一次宴会上,她还撞见了将军与赵红珠私会,被她撞破之后,将军更不来看她了。
后来,她去寻娘家相助,但白家人却只想讨好将军,甚至还要求她自请下堂,不过她后来意外落过一次水,险些死了,因此重病缠身,卧床不起,白家人也就没再提过这件事。
再后来,将军与她说,秦家最近事多,她休养不好,就叫她去秦家山的祖宅休养,因为祖宅清净,待她休养好了,就接她回去。
秦家祖宅也就是她现在住的这个地方,但是这个祖宅年久失修,根本没有能住的地方,她本带来了六个丫鬟,后来也都各自找理由回了秦家,有的是说回去取东西,有的是去替她打听事,但是去了之后,不知道为什么,都再没回来过。
只剩下一个两个半月前,她在路边上捡回来的哑奴一直跟着她,照顾她。
她本以为,将军会接她回去的,可是当她看到那管事嬷嬷的阵仗时,又觉得不太对。
门缝被风吹开,木板“邦”的一声撞到了白青柠的肩膀上,定是撞出了一片青,但白青柠已经顾不上刺痛了,她茫然地撑着门,看着院子里的人。
管事嬷嬷身后带着秦府的家丁,手中持着火把与棍棒,不断地往里冲,哑奴挡在门口,赤手空拳的在挡人。
这是白青柠第一次看见哑奴动手打人,呼啸的吼声都遮盖不住哑奴的拳声,木棍与火把被拳头砸断,哑奴如同一头入了羊群的猛虎,扑杀而至。
他比北风更凌冽。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上刀兵”,白青柠才惊醒般的回过神来,她尖叫着喊了一声“住手”,本想冲出门去,却在抬脚时一个踉跄,直接扑跪到了地上。
青萝裙摆如莲花坠落般铺散于地面上,雪花落到了她的乌发间,砂石擦破了她的手掌,白青柠却顾不得了,她在北风中咳着喊道:“放肆!你们怎敢殴打我的奴仆、擅闯我的别院!将军知道了,会把你们统统发落、打出府中的!”
她本以为自己喊过以后,这群人会收敛或害怕,但她话音落下之后,却听见那嬷嬷讥讽的“哈”了一声。
“你还以为你是将军夫人呢?”那嬷嬷抬起脸来,讥讽的拔高了嗓门喊道:“将军已经以战功向皇上请旨赐婚了,等赵大小姐嫁过来,就是正经的将军夫人,你一个庶出的女子,不懂规矩,冲撞蛮横,靠着偷来的姻缘享了三年荣华富贵,已是泼天大恩了,你还真以为你配得上将军夫人的位置吗!”
白青柠听到了嬷嬷的话,犹如被当场泼了一桶冷水一般,人都木住了,几乎要在这雪夜里化成一座冰雕。
直到哑奴闷哼一声,满身鲜血的挡到她的面前时,白青柠才如梦初醒。
“不可能。”她的泪如同珍珠般滚落:“将军还有夫人,圣上怎么可能赐婚?我未犯七出之罪,将军也没有休我,将军说了,他会接我回去的。”
“就因你未犯过七出之罪,又不肯自请下堂,所以我才会来这一趟,你以为我是来接你回去的吗?呵,我是送你上路的。”嬷嬷被胭脂涂的猩红的唇一咧,冲白青柠狰狞一笑:“你只有死了,将军才能名正言顺的娶妻。”
白青柠浑身一颤,昂起头不敢置信的看向那嬷嬷。
为了另娶她人,将军竟然要她的命。
“不可能!我是白家的二小姐,你敢动我!我要见将军!”白青柠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但她才刚站起来,哑奴已经用手一把将她捞起、拖拽着她把她拖回屋里,并且一把将木门甩上。
“哈,便是将军亲自叫老奴来的。”隔着一扇木门,白青柠听见那头的嬷嬷喊道:“这一趟,赵大小姐给了老奴一百两黄金呢,奴婢说啊,将军夫人,您且醒醒吧,将军早已与白家人商量好了要将你弃置了,将军给了白家一场泼天富贵,白家自然不要你这么个庶女,若是没有主子点头,奴婢怎么敢过来?你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若是早些自请下堂,又何须落得这个下场!”
那嬷嬷的声音比外面的北风更冻人,白青柠被哑奴撑着身子,人却像是丢了魂魄般,愣愣的看着哑奴把屋内的木床推过来挡住门。
外面的人想破门而入,哑奴便用自己的身体挡着,他身上的伤口迸裂开,血腥气扑到白青柠的脸上,叫白青柠回过了神来。
“哑奴。”
哑奴抬起锋锐的眼眸,就看见那玉一样的人儿站在那,唇色苍白,了无生机的说:“你走吧,他们要的是我的命。”
哑奴在推门,抬不起手,他做不了手语,所以只能拧着眉望着她。
白青柠猜想,哑奴也许是想说,你救了我的命,所以我不能走。
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儿,白青柠在这一刻,对秦山岳与赵红珠恨到了骨头里。
当初嫁过来非她所愿,分明是造化弄人,可偏偏所有人都把罪过落到她的头上,仿佛是因为她,才会造成这个结局,又理所当然的认为她应该退让,应该感激涕零的交出自己的所有。
可是,她又做错过什么?
她到了秦家后兢兢业业的照顾所有人,但每一个人却又都看不起她。
她到死,竟只有一个哑奴陪着,最后,这哑奴还要被她给害死。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火烧的烟气,白青柠听见外面有人在喊“烧死他们”,白青柠恍惚间,看见头顶年久失修的横梁裹着火焰,对着她重重的砸了下来!
白青柠怕的向后一退,但根本躲不掉,她只看见一道身影扑过来,挡在她身前,抱着她一起倒在了地上。
这是白青柠第一次离哑奴这么近,她能够听到他猛烈的心跳,能够嗅到他身上的血腥气息,能够清楚的看到他脸上的每一道疤,也能望到他的眼底。
白青柠以为他的眼眸应该是凶悍的,冷冽的,但出乎意料的是,当他们对视的时候,那眼眸却格外温柔,像是藏着漫天星河,倒映着白青柠的脸。
她看见他的唇瓣动了动,然后伸出手,试探性地落到了她的眼睑下方,带着薄茧的温热手指擦过脸颊上的泪,只是他擦了泪,手上的血却啪啪的向下掉,他怎么擦都擦不净。
再然后,头顶燃火的梁柱落下,一切归于沉寂。
那夜的火映亮了半边天,那夜的雪飘了满座山。
也只有那夜的北风知道,他想说的,不是什么“你救了我,我不能走”,他从头至尾,想说的只有两个字。
别哭。
——
浑浑噩噩中,白青柠做了一场梦,犹如在沙海沉浮一般,一口气都喘不上来。
她浑身好痛,头好昏,四周还有人在吵,过去的一切都像是画卷一样在脑海中闪过,直到某一刻,旁边的人大力的摇醒了她。
“夫人!”有人在她耳边急吼吼地喊:“您快别睡了,不好了,将军带了一个女人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