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今年的夏天,来得比往年都要匆忙,才刚刚进入五月,天就热得让人受不了了。
一样匆忙的还有平阳大学的论文答辩,比往年足足提前了一个月。
据说是因为学校终于要改造那几栋70年历史的老宿舍楼了,为了能让9月的新生住上新宿舍,就必须先让6月的毕业生们提前挪个窝。
虽然学校已经提前通知了,但是事到临头难免会有意外发生。
连川结束论文答辩后就匆匆朝校外跑去,刚跑到校门口,就见到了同宿舍的三人勾肩搭背地走过来。
一见到连川,中间最高最瘦的那人就高兴地喊道:“川儿,哥几个正要去找你呢,巴哥请客,我们去前门吃香锅。”
“下次吧!我房东找我有事。”连川说着,就越过他们朝公交站台跑去,接着几步蹿上了刚刚靠站的2路公交。
目送公交车开走,瘦高个儿挠挠头,和身边的小伙伴说:“你们说,川儿房东找他什么事?别是那房子又要卖了。”
“不可能吧。”另一个男生下意识地反驳,但很快他就犹豫地补充道,“他现在住的房子,不是才租没半个月么。”
说起来,连川租房在大学城这片儿也算个传奇了。但凡他租下的房子,不管房子有没有问题,不出半年,必能以高于市场价的价格卖掉。
如果只是一两次,那大家也就把这当成巧合了,甚至还会嘲笑连川脸黑,租的房子没一个住得久的。但奈何次数太多了,让大家不得不迷信起来。
连川大三开始在校外租房,两年下来租了六套房,其中五套都成功卖掉了,至于这最后一套……
……
度平弄是平阳市最大的棚户区,位于城市的最东端,这里的风景几乎还停留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
这里巷道狭窄,房屋破旧不堪,行人走在里面,满眼都是历史残留下来的斑驳和陈旧。最有意思的是头顶的天空,站在逼仄的小巷里抬头看天,杂乱无章的各种线缆黑压压的,如同蛛网一般,把这被时代抛弃的地方牢牢地罩住。
连川选择租这里,只有一个原因——穷。
可惜,这么好的地方已经不属于他了。
连川到的时候,房东大姐已经等在了门口,一见到他,就热情地迎了上来。
“小连,你真是太灵了。我本来以为房子能卖掉就很好了,没想到居然还能撞上拆迁。来来来,这是大姐给你的红包,你拿着……别和姐客气,姐有今天多亏了你啊!放心,姐记着你的好,以后一定给你介绍生意……”
“谢谢姐。”连川没和她客气,干脆地收下了红包。他的目光在大姐涂得红艳夸张的嘴唇上停了停,然后上道地说道,“您放心,我已经联系了搬家师傅,今天就搬。”
听到这话,房东大姐笑得更开心了,“哎呀,不着急的,不是说一周内搬走就行了么,这不才三天呢!”
你要是真不急,至于见天的跑来刷存在感吗?!
连川心中腹诽,面上却没表现出来,“我已经找好房子了,就不打扰您了。”
“好小伙!”大姐高兴地连拍连川的肩膀,“那姐就不打扰你了,你还要收拾东西吧,赶紧忙去吧!”说完,房东大姐就干脆地走了。
大姐刚走,搬家师傅就到了,是连川的老熟人,半个月前就是他帮连川把东西搬过来的。
行李是早就收拾好的,和师傅打了个招呼,两人就忙活了起来。
“你不是才搬过来吗?怎么这就走了?”师傅一边搬箱子,一边纳闷地问道。
“这里要拆迁了,房东让我尽快搬走。”连川实话实说。
搬家师傅的消息向来灵通,因此就更纳闷了,“哎,不是,拆迁通知才刚下来吧,怎么这就要你走了?”
连川笑笑,“也许有什么别的安排吧。”
反正房东大姐退了他四个月房租不说,还给了红包,左右他都不亏。
连川东西不多,一拖车就能拉走。收拾好后,按照房东的吩咐,他把钥匙压在了门口的砖头下,然后和搬家师傅一起朝外走去。
只是没想到,才到巷子口就看到了房东。她正和一个娃娃脸年轻人说话,这会儿眉头紧皱,嘴角下垂,一脸不快的样子。
连川正好走在拖车的另一边,高高叠起的纸箱挡住了他大半身形,他没有和房东再废话的打算,就干脆低下头,借着纸箱的遮挡,躲避房东的视线。
经过那两人的时候,连川隐隐听到一个清朗的男声说道:
“阿姨,你口傍有黑气萦绕,唇色发黑,这是小人作祟的面相啊。”
“狗屁,我这是烂番茄色,色盲还有脸当骗子,赶紧滚!”
搬家师傅这时咕哝了一句,“这年头年轻人压力这么大吗?都来当骗子了。”
连川还在想烂番茄是个什么色,下意识的就说道:“口傍黑气,嘴唇青黑发颤,这是玄武之气。”
搬家师傅脸色古怪地回头看连川,“嘴唇发黑,要么便秘,要么拉肚子。往严重的说,可能是肾脏有问题。小伙子,你就算没常识也要相信科学。”
连川:“……”
搬家师傅语重心长,“我知道,你们年轻人喜欢看小说,什么风水大师,摸金校尉。可是,小说写的怎么能当真呢!”
“……”连川无言以对,只能诚恳受教,“我知道了,叔。”
搬家师傅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搓搓下巴,若有所思:“说起来,你看到门口那几根凤尾竹了吗?叶子都黄了,看起来活不长了,不太吉利啊!”
连川:“……”
师傅,你到底是迷信呢,还是不迷信啊!
……
房东只给了连川一周的时间,这么点时间能找到什么好房子。于是,他干脆先找了个短租公寓作为过渡。
公寓距离度平弄有一段距离,搬家师傅开着破旧的面包车,哐当哐当地驶过平阳的大街小巷,一边挥斥方遒,给连川讲各种迷信故事。
此时正值黄昏时分,大半个天空都被夕阳的余晖染红,日落的时间也好像因此被无限拉长。喧嚣的城市在这样的时候,仿佛被蒙上了一层幻影,在人类目光之外的地方,神秘正在苏醒。
连川靠着车窗,百无聊赖地看着车外的街景。这会儿车速不快,让他能清晰地看清城市里的匆匆行人。
骑着三轮车收废品的大爷,拉着小孙子回家的大妈,胳膊下夹着文件边跑边打电话的上班族,手挽着手开心说笑的女孩子们……还有站在路边景观树下对着他欠身行礼的方脸男人。
连川:“……”
等等,他是不是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了。
连川下意识地看向后视镜,镜子里不断后退的街景中,刚刚的那个景观树下,空无一人。
“怎么了?”师傅察觉到连川的动静,随口问道。
连川揉揉眼睛,若无其事地说道,“没什么,刚刚被反光刺了下眼睛。”
汽车正迎着夕阳往西开,路边玻璃那么多,被光发射一下也是难免的事。
“哦,那你把遮挡板放下来吧!”司机随口吩咐了一声后,就继续讲述他的迷信故事了。
连川揉揉眉心,决定放过自己。
从小到大的经验告诉他,眼盲心瞎不逼逼,科学光芒照大地。只要你不看鬼,鬼也会默契地当没你这个活人。
这么想着,连川拿出耳机,听起了《大悲咒》。
……
车很快就到了连川租的短租公寓楼下。这种廉价公寓基本都是旧楼,楼道昏暗、电梯狭小,一拖车东西塞进去,剩下的空隙将将再够塞下两个人。
连川站在靠门的地方,到了楼层后,入目一片昏暗。
五六十米长的过道上,只有寥寥几盏顶灯亮着,那光亮约等于无。好在过道的一端还有扇玻璃窗,落日的余晖从那里照进来,将将驱散了一点老楼的阴森。
一脚踏入黑暗,人类的本能让连川寻找光的来处,然后他就看到,在过道的尽头,满是脏污的窗户前面,有一个人站在那里。
因为逆光的关系,连川看不清那人的样子,但是却清晰地看到那人朝他微微欠身的动作。
“小连,别挡着啊!”搬家师傅在电梯里喊道。
连川回神,连忙让开了身,让师傅出来。
和连川一样,师傅出来后第一件事也是朝光亮处看去,“啧,这楼里的灯都没人修吗?”师傅毫无异样地吐槽了一声。
连川一愣,又看向窗口,那个人还杵在那里,似乎不想挡着光,还稍稍往旁边挪了挪。
连川:“……”
耳机里,《大悲咒》还在嗡嗡的唱着;过道里,常人看不见的玩意儿依然坚强地杵着。
连川强迫自己挪开视线,一边把手机里的经文换成《金光神咒》,一边若无其事地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开门、开灯、开窗,一气呵成。
《金光神咒》唱:“天之光,地之光,日月星之光,普通之大光,光光照十方……”
连川站在窗口,深呼一口气,跟着念唱:“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话音落下,楼下的公交站前,一辆公交车正好开走,一个熟悉的方脸男人就那么站在那里,直勾勾地看着楼上的连川。
连川:“……”
他早该知道,从他嘴巴里念出来的经文就没有灵验过的。
不过,这一次倒是让他看清了方脸男人的长相。
三十出头的样子,瘦得和竹竿似的,双目圆瞪,呲着一口獠牙,一脸凶相。他一如之前两次一样,对着连川微微欠了欠身。
连川:“……”
连川当什么都没看见,扶着窗框,探出半个身子,像每个刚搬入新家的普通人一样,欣赏起新家周围的风景。
正好,搬家师傅这时候拉着拖车过来了,连川就自然地离开窗口,跑去帮忙。
……
等搬完东西,打扫了房子,天色也黑了下来。
连川给自己点了个外卖,然后趁着等外卖的空档去洗了个澡。
只是,才脱了衣服,站到莲蓬头下,外面就传来了敲门声。
连川以为是外卖到了,就关了热水,朝外面喊了一声:“放门口就好!”
敲门声停了,连川重新打开水龙头,继续洗澡。他一边往头发上抹洗发水,一边感慨今天运气不错,选的外卖简直神速。
谁想,就在这时,敲门声又响了起来,还是和刚才一样的节奏,三短一长。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靠!没听到吗?这种破楼的隔音居然这么好了。
无奈,连川只能顶着满头泡沫又喊了一遍,“我说了,外卖放门口!”
然而,外面的人依然好像没听到一样,坚持不懈地敲着门。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那声音像是有魔力一样,把人的心神都吸引了过去,水流的声音渐渐远去,外街上行人车辆的喧嚣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了,唯有那轻巧规律的敲门声,一下一下地在房间里回荡。
连川长长地叹了口气,果然随便找的房子就是不行,这才多久,就有东西找上门来了。
好在他经验丰富,这种小场面早就应付得驾轻就熟了。
他关了水龙头,做出凝神细听的样子,然后才纳闷自语,“咦,怎么没声了,难不成又听错了?!”说着,他又自然无比地咒骂一声,“什么破房子!”
他表现得就像每一个出现幻听的普通人一样,嘀咕两声后就接着洗澡了。
一边洗,他还一边哼起了歌,虽然调儿跑了八百里,但是那词儿却是他刚刚听过的《大悲咒》。
“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
门外:“……”
敲门声于是停了下来,属于人世间的人气又回来了。车流人潮的喧嚣声,老旧电路的滋啦声,还有哗哗的水声,隔壁房客的尖笑声……
连川闭着眼,冲着澡,欢快的把肃穆的佛经唱成了小叮当。
连川天生的阴阳眼,不懂事的时候人鬼不分,见过的死鬼比活人还多。家里人也曾为他到处找大师,全国各地的佛寺道观更是没少去。
虽说,遇到的大部分都是骗子,但也有几个是有真本事的。这些真大师对他的天赋惊为天人,各个都嚷着要收他做徒弟。奈何等连川兴冲冲拜师后才发现,他虽然天生阴阳眼,但是不管道术还是佛家法门,没一个学得会的。
拜师无用,阴阳眼也关不掉,连川只能靠自己去适应了。
好在虽然他能见鬼,但只要不主动表现出他能看到,那些鬼怪妖魔也懒得搭理他。
可惜好景不长,大三那年,这种平衡被打破了,那些原本对他视而不见的妖鬼们开始主动靠近他了,有的甚至还会攻击他。要不是有大师们给的法器,他可能早就上了都市新闻了。
和那些吃人的厉鬼妖怪比起来,这种骗人开门的鬼,实在上不得台面。
……
五分钟后,连川擦着头发哼着歌走出浴室,一抬眼,就与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他床上的青年四目相对。
青年长了一张俊脸,还是难得的冷白皮。可惜打扮得比较潦草,半长的头发随意的在脑后被扎了个揪,身上穿着一件半旧不新的棉麻衬衫,唯二扣上的两个扣子还扣差了洞,露出好大一片结实的胸膛。
他神情惫懒,见到连川出来,似笑非笑地说道:“你的《大悲咒》唱得真新鲜呐!”
连川:“……”
连川下意识地退回浴室,关门开门,重新走了一遍。
再次出来。
依然四目相对。
男人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贴心地询问,“要再走一遍吗?”
连川:“……”
靠,不管是人是鬼,这人都太他妈讨厌了。
连川深吸一口气,捏紧拳头,沉着脸问道,“你是什么……东西?”
男人特别友好地介绍道:“我是明楼,你家祖宗拜托我,在你20岁的时候,来接你回去继承家业。”
连川脑海里瞬间闪过一句话:
我,秦始皇,打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