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
自从美穗懂得了“独一无二”的意义以后,一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小甚尔。
她很难过,却不知道如何处理内心的这种“痛苦”,面对小甚尔,她甚至会“恐惧”和“不安”。
于是就这样一直到现在。
到了现在,小甚尔即便是能打过整个躯俱留队,他仍然被禅院家的多数人打心眼里所瞧不起。
小甚尔自从加入躯俱留队,迟来的叛逆期就到了,他做的最多的是嘴角下撇,对嘲讽他的人做出嗤笑,“切”一声然后转头,心情不好时还会阴阳怪气这些人,或者来上一架。
小甚尔不怎么会输,表面看上去也不在意。
其实,他内心仍然会对被他人否决而感到失望。
大胡子在站队的时候,小声跟他说:“你最近是不是变得越来越不良了啊,前辈的我就要教导你了啊,性格太差会没有女人喜欢你的。”
“女人到底有什么好的,好麻烦,”小甚尔一脸狐疑,他说:“我讨厌被一群自己都是垃圾的人瞧不起,他们的眼神我看到就烦,等我长大以后,一定要离开这个鬼地方。”
“躯俱留队可是终生入队啊。”
“那就简单点,把他们全揍晕然后再跑掉,实在不行,”他做了一个手划在脖子上的表情:“来一个咔嚓一个。”嘴边的弧度弯得有些扭曲了。
“注意表情管理,”大胡子对小鬼的话感到震惊,听不出来是不是气话,但他还是认真的商讨:“你不是还有一个蛮年轻的妈妈吗,那她怎么办?带她逃跑不容易吧。”
小甚尔一顿,脑袋里全是乱七八糟的逃跑想法。
他完全不知道怪物究竟有着怎样的实力,能在家主眼皮子底下藏起来,还能造出小章鱼那种具有威胁的生物,实力应该相当不错,但如果全禅院家出动的话,怪物打得过吗?
他忧心忡忡。
那只能他在训练上再多辛苦一下吧?这样两个人逃跑就没问题。
但,她会愿意跟他走吗?万一她是类似于禅院家的地缚灵他带不走怎么办?或者她不愿意走怎么办……而且,她现在会在这里留多久?
小甚尔之前和她一直有“束缚的约定”这种东西来在两人之间建立微妙的平衡,等到“约定”完成之后,他不知道以何种方式来定义自己和怪物的关系。
他的内心也有一种恐惧,一种被抛弃的恐惧,他不知道心血来潮的怪物什么时候会离开他,因为目前没有任何关系能够束缚他们。
当天晚上,他美穗卧室的门口,用手指敲了敲怪物的门。
“喂。”他就隔着门坐下。
“还是不出来吗?”
回答他的是沉默。
“美穗,”小甚尔低头,睫毛颤动,他将半张脸埋在膝盖里,无助地坦白道:“其实,有很多人都看不起我。”
“没有咒具的我,根本无法直接祓除咒灵,他们都看不起我。我是不是真的很没有用?你是不是也一样看不起我?你可以直接说的,因为我一直是一个,没有用的孩子。”
他的话语一半是真心,一半是故作可怜。
卧室内,美穗整具身体的触手都扒在门板上,她紧张地说:
“怎么会?小甚怎么会这么想?!小甚现在就很厉害!以后会变得更厉害的!”
她恨不得冲出去抱紧小甚尔,却硬生生止住,只是将两只触手硬生生的从门缝里挤出去,一只安慰地卷住他的腰,像在安慰他,小甚尔伸手去抓住另一只触手,然后一直抓在手心里。
柔软,滑腻,冰冷,有很多吸盘,这种被多数人所无法接受的触感,却让他感觉内心逐渐被填满。
好像被其他人否决也没那么差,因为她总会说“小甚在我心里永远是最好。”
他知道大人们总是撒谎,美穗也可能只是以夸张的方式鼓励他,但是,他真好高兴啊。
怪物没有义务对他好,但她偏偏就对他这么好,就算是有所图谋的好,她到来之后,周围的一切都在变得更好。
“真过分,他们怎么可以不喜欢你?!”美穗顿了顿,用温柔的语调毛骨悚然地说:“我让他们都喜欢你好不好?你喜欢巢穴吗?”
小甚尔听到这段话深感大事不妙,他本能觉得“让所有人都喜欢他”和美穗说的“巢穴”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说:“不要!绝对不要!”
然后,他们彼此沉默了一会儿。
夏天,蝉在夜里仍然鸣叫,透过窗,晚风送来一阵凉爽,小甚尔捏着那团柔软的触手,逐渐将它捂得很热,他听见小型动物在树丛发出细碎的声响。
以前,他从不知道夏天的夜晚能过得这么的舒适惬意,有几日他还在道路的草丛发现了萤火虫,一亮一闪,他捉了几只放在瓶子里,开始发自心底地期待明天。
他开始能够体会无数的美好。
他抚摸着触手,心底也泛着柔软,开口却是南辕北辙的话:“你不是我的妈妈。”
“是的,小甚,我不是。”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
到现在,小甚尔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会选择变成他妈妈的样子,这种怪物会变成她遇见的第一个人类吗?通过尸体来汲取对她有用的东西?
“你有我妈妈的记忆吗?”他问。
“我拥有她的记忆,想法,外貌……”
“你是那种类似于寄生的生物吗?”
美穗停了一会儿:“我不是,但我能。”
还挺酷的,他嘴上却说:“有点恐怖,而且你做的那些妈妈其实有点差劲。”
“对不起,小甚,”她说:“你要赶我走吗?”
“我赶得走你吗?”小甚尔装作生气,他深吸一口气,冷淡地说:“你要补偿我。”他口气硬下来,准备示弱和发火双管齐下,说得怪物措手不及,来试图碰瓷。
“好。”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什么都没说。
蝉声停了,万籁俱寂,唯有灯火晃荡,影子勾缠。
小甚尔问出了他一直想知道的那个问题:“那一直以来,妈妈究竟知不知道我的处境?”
美穗顿了顿,说:“小甚,你很想知道吗?”
小甚尔隔着门点点头。
“老实说,我不太明白她的意思,只能复述她心里所想,”美穗说:“那时,她在心底想的是……”
“她既希望自己知道,又希望自己不知道。”她说。
小甚尔头仰得高高的,没有掉眼泪。
“你要补偿我,”他重复道:“你要补偿我。”他攥紧了触手。
“没问题,小甚。”
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美穗在心底如此想到,她用触手紧紧地卷着他,她说:“小甚、小甚、小甚、小甚、小甚……”
“你到底变成我妈妈是来干什么的?”小甚尔十分不解。
如果是第一次见面,美穗一定会大言不惭地说,做小甚的妈妈。但现在,美穗却无法平静地说出来,她感到“难堪”,她会想着,那孩子从心底的对他妈妈的事感到难过,甚至会为她曾送过的妈妈从心底里感到痛苦和不安,她怎么可能成为这个孩子的妈妈?
母亲是一个很沉重的身份,沉重得让她“痛了”。
这孩子会不会觉得,是她将他的妈妈“夺走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确实“夺走了”他妈妈的外貌、记忆,她无法为自己辩驳。
于是她只是低泣着:“小甚、小甚、小甚……”将触手卷得更紧,沉重地仿若世纪分离前的最后拥抱。
小甚尔攥紧拳头,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而紧张着。
他自言自语着:“我现在还太小了,还这么的没有用,如果连你都走了,没有人照顾我,我怎么办?”
事实上,小甚尔很能干,他会洗衣服,还会做饭,会买东西,会打坏人,他什么都会,他本来就是一个独立性很强的,周围人的冷遇让他外壳生出冷刺。
“谁都不在的话,我真的会很寂寞,很无助……”小甚尔说。
“不要再回避我了,”小甚尔生硬地说:“无论你想要什么,你都会留下来的吧?”
一如既往的,用那张本不是人类的脸,夸他吧,抱他吧,用天真的表情迷惑他,用粗壮的触手绞紧他,就算是虚假的、有所图谋的,只要她说:“小甚在我心里永远是最好。”
这会儿,美穗倒是肯从房门出来了,她像一个真正的母亲一样抱住小甚尔,但她盘根错觉的粗壮触手,却显现出某种致命森冷的危险,让人无法忽视她的非人性。
小甚尔知道咒灵当中,最为特殊的特级咒灵,可能也会有类人的长相,偶尔对同类抱有善意,但却对人类却绝对百分百抱有恶意。
怪物是否会有人类感情,这是个很难判定的东西。
就算她只是耐心地在狩猎,会缓慢地露出她自己的獠牙,注入猎物的体内。
就算他是带壳的无脊椎生物,也会任由章鱼伸出触手探入壳内,袒露柔软的肉,直到被吸吮的只剩下一具空壳。
只要她说:“小甚在我心里永远是最好。”
美穗这时的发音也像拙劣的卡带,她用笨拙的言语低声说:“我爱、我爱小甚,小甚是我的、独一无二。”
他笑着小声说:“骗子。”然后回抱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