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物
下坠,下坠,下坠……
这是一场噩梦。
无尽的黑暗,无尽的屠杀,刺目的鲜红以及耳边一声声的刺耳警报声——
“A-101星舰解体——”
“注意注意!已从B26星系掉落至不知名星球——”
“A-101星舰已彻底报废,核心保护舱正在启动——”
“舱体外壳因高速下降引起的高燃解体——”
“核心保护舱报废。”
随着最后一声警报声,高空中响起轰然一声,火光炸裂,黑烟弥漫。
在天地中显得格外渺小的人影掉出黑烟的范围,“嘭”地一声从几千米的高空砸进深海。
海水淹没口鼻,耳边像死一般的寂静。
他的脑海里闪过一张张熟悉的脸,他们的血还是热的,神情保持着死前的震惊,一双双死不瞑目的眼全都在看着他。
耳边似乎又吵闹起来,系统宣告每一个人失去生命体征的机械声,自己徒劳无力的嘶吼。
这些人因他而死。
祀寂生张了张嘴,喉腔充斥着血腥味,干涩疼痛,他说不出任何一个字眼。
祀寂生闭上充血的眼球。
眼前却不是黑暗。
恍惚间,意识陷入另一个世界。
太阳烈得人睁不开眼,肮脏恶臭的集中营里,人挤着人,全是难闻的汗臭味。
他坐在角落里给枪上着子弹,被阴影遮住,与阳光隔绝,浑身上下一滴汗都没流出,也没人靠近。
他能察觉到周围若有若无的注视,轻蔑、好奇、嫉妒、厌恶,没有善意。
敏锐的听力能让他听见这些人卑劣又胆小的议论。
“那个新来的不就是在战场上杀了几百个虫族吗,拽什么拽?”
“我们在他的枪械上做了手脚,那些虫族是他徒手杀的。”
久违的沉默后,有人吞了吞口水:“徒手?那还是人吗?”
“你看他像个人吗?整个集中营就他像个异类,见人躲着走。”
“他娘的,兄弟们跟他说句话都不带搭理的。”
“你们说,他该不会是个哑巴吧?”
哑巴。
众人纷纷从喉咙里挤出几声闷笑。
青年不紧不慢的动作微微一顿,唇峰冰冷地抿起,他提枪站了起来,银眸徒生几分戾气。
异类?
哑巴?
很简单的一个动作,整个集中营却顿时鸦雀无声,青年背过身,走出阴影之下,浑身冷气逼得烈阳都退步三分。
祀寂生掀起眸。
被直射的阳光刺得他眼前一片眩晕,眩晕过后,眼前环境骤然一变。
他侧过脸,阖了阖眼才确定噩梦已经结束了。
梦醒了,他身上的刺痛是真实的。
从几千米的高空坠落,如果不是鲛人的体质足够强悍,祀寂生此时已经是一具尸体,现在的重伤情况,已经算好的了——全身几乎近百处划伤、尾巴上断了几根骨头、伤口还被海水泡得肿胀发炎、到现在也没有止血成功。
活着可能比死去更加痛苦。
祀寂生仅靠臂力撑起上半身,看向自己的尾巴。
那股酥麻是他的错觉吗?
祀寂生视线微沉,向周围看去。
一望无际的大海,零星几片礁石,别说人了,甚至一条鱼都没有。
祀寂生拧了拧眉,他好像看见了什么。
灯希慌里慌张地藏进礁石背后,握紧了手心的红色小草,这是灯希刚刚费劲千辛万苦才摘回来的。
这种红色水草可以治愈伤势。
在人鱼的传承里,灯希看见以前的人鱼先祖们会把这些生长在红珊瑚附近的石缝里的红色小草收集起来,把大量的红色小草拧出汁,汁水溶入海水里,在这片海水里生活几天,伤口就会慢慢痊愈了。
灯希游了好久好久才找到的,累得气喘吁吁才游了回来,他甚至没有迷路!顺顺利利地回到银尾身边。
灯希小声地在心里夸了一波自己,又探出小半张脸看了眼银尾。
银尾仍然静静地躺在礁石上,鲜血慢慢地顺着身体滑落,银眸半睁半合,叫人看不清其中神色。
灯希又缩回脑袋,蓝色的尾鳍一摆一晃,愁眉苦脸地给自己作着心理建设,他得想个什么样的开场白才不会被打。
灯希无声模拟着:“你还好吗?你看起来快死了。”
好像有点不对劲。
灯希“呸呸”两声,继续模拟。
“嗨?你的尾巴好漂亮。”
灯希摇了摇头,继续无声道:“我叫灯希,你——”
“好”字还没说出口,一股大力突然拽着灯希的尾巴往一旁拖去,灯希受惊地叫出声:“你你你——”
灯希死死抓住礁石想抵抗,但他的力气太小了,瞬间就被拽着尾巴,拖出了礁石背后。
灯希慌慌张张地扭头看去,没有防备地跟一双银色竖瞳对视上。
灯希:“!!!”
自己怎么被发现了!他什么时候过来的!他不是快死了吗!怎么这么大力气啊!!!
灯希怕得要死,手还不死心地往前伸着,万分不舍地勾着方才藏身的礁石。
不知道为什么,灯希感觉到拽着他尾巴的劲儿突然一松,他瞬间一甩尾鳍,迅速回到了礁石背后。
灯希背靠着礁石,惊魂未定。
好可怕好可怕。
过了好一会儿,不安的灯希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去看,海面上空无一物。
灯希:“!”
银尾呢?!
如果不是尾巴上残留着痛感,灯希甚至以为这是自己的幻觉,他游出礁石背后,往周围绕了一圈,还仔仔细细地研究了一圈银尾刚刚躺得那个礁石,上面除了暗红的血渍什么都没留下。
那么大那么长的尾巴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水上没有,水下呢?
灵光一闪的灯希霎时潜入海面下,凭借微弱的血腥味找去。
灯希下潜了好一会儿,才看见正在缓缓向海底下坠的银尾。
很模糊的一团小影子,是尾鳍上亮眼的银色让灯希一眼就捕抓到,他迅速往银尾的方向游去。
还在海面上时,祀寂生一眼就注意到礁石后露出的一小部分蓝色尾鳍,下意识以为是某种鱼类。
为了存活,祀寂生用最后一点力气翻下礁石,潜入海底,海浪的拍打声很好地掩盖住他的一切动作,他拽住尾鳍,发力拖拽。
却没想到抓出来的不是能吃的鱼,而是活生生的、会言语的鲛人。
金发蓝尾,是鲛人。
祀寂生银眸微缩,手下一顿,最终力气告竭不得不沉入海底。
挣扎几番也没能摆动剧痛的尾鳍,祀寂生放任自己下坠到冰冷的大海深处。
猛然间,他的眼前窜入一抹扎眼的金色。
那是在海水顺滑散开的金发,蓝尾在透明的海水中越发梦幻,薄如蝶翼的尾鳍在摆动间划开一道狭长的水流。
祀寂生是在人类社会长大的,他曾经以为世界上只有他一尾鲛人了,没想到在这种落后的边缘星上还有着他的同族。
就像那抹金色,突兀地闯进他的世界,像不断下坠的他靠近、再靠近。
金发蓝尾的鲛人对祀寂生伸出了手。
祀寂生一瞬不瞬地盯着这尾鲛人,愈发紧缩的竖瞳极为缓慢地危险眯起。
通常,这是锁定猎物的眼神。
危险,饱含杀意。
也只有祀寂生自己知道,鲛人这个种族是多么危险的生物。
鲛人的全身上下都是杀人利器。
鲛人的爪子锋利异常,能活生生撕裂任何生物,尾鳍甚至坚硬得能击碎石壁,体质也比任何野兽都要强悍。
在祀寂生发现自己是鲛人起,知道自己是正常人之间的异类起,为了不伤害别人,他一直都在做疏远人群的异类。
但尽管如此,他还是因为鲛人体质,做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
而这种没有经历过任何人类社会熏陶,没有道德意识,在落后的边缘星野蛮长大的鲛人,比起救人,杀人才是对方会做的事。
甚至,同类相食。
祀寂生面无表情地向对方伸出了自己的手,灯希一把攥住银尾的小臂。
灯希心里雀跃,总算抓到了!
意外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熟悉的力度,熟悉的拖拽,熟悉的惊魂未定。
灯希被吓得攥紧了手中的红色药草,因为用力过度,红色的药汁被挤了出来,渐渐与海水相融。
人鱼作为大海里算弱小的物种,一直对危机感异常灵敏,只有极少数会出现意外。
在灯希游过来时,银尾没有动,保持着虚弱疲惫的状态,直到灯希触碰到他,银尾才霎时出手。
灯希甚至没看清银尾怎么动作的,就被暴力地禁锢住所有动作,背靠着冰冷的身躯,脖颈处用力地掐了一只大手。
绝对的碾压。
红色药草霎时四散在海水中,红色汁水的扩散范围愈发地大。
灯希双手扒拉掐他的手臂,想挣脱开来。
但人鱼的力气实在太小了,他的挣扎根本没有一点用。
窒息与疼痛一齐袭来,灯希眼前发黑,两鳃疯狂翕动,身体自动为主人疯狂汲取海水中的氧气,灯希突地打了个寒栗,后知后觉自己耳后的鳃被什么冰冷的东西抚摸着。
那一瞬间,灯希能感觉到银尾想活生生拔了他的腮。
绯红色的药汁在海底像烟雾一般如梦如幻,人鱼族生存至今用来疗伤的圣宝,触碰到伤口的一瞬就消除了火辣辣的疼痛感。
温和、清凉,洗净疲惫。
掐住灯希脖颈的手微微一顿。
祀寂生看向从蓝尾鲛人手中四散开来的红色药草,掐人的劲儿微微一松。
灯希终于得到喘息的空间,缓不过几秒,低头狠狠一口咬在银尾的虎口上。
刺痛让祀寂生的手再次收紧,让灯希不得不松口抬起了头,他垂眼看向虎口上的伤口,眼神出现了几分古怪。
一个很完整的月牙印,细微的伤口冒出了稀少得可怜的血丝,要是一不注意,眨眼就能愈合。
鲛人这种残忍的生物,愤恨之下的一口,祀寂生敢保证,他半只手掌都会被咬下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小孩子打闹一般。
银眸的凶意下意识散掉,竖瞳也不再因为疼痛和警惕保持着,而是恢复了正常人的双眼。
祀寂生微眯起眸,打量起他的猎物。
因为窒息与疼痛,清澈的蓝眸沾上几分水意,眼尾洇出了粉红,害怕地绷紧了一张小脸,动都不敢动一下,却暗暗磨着牙。
他的猎物好像根本不像他想象中的强大,而是瘦弱、胆小。
祀寂生神色不明,这是什么品种的鲛人?没有锋利的爪牙,像一个精致脆弱的瓷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