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那事,那人(第四十一章)
那山,那事,那人(第四十一章)
明青萝
我读小学三年级的那个端午节,明村河水带走了我们最热闹的一次龙舟赛,也隔断了明洪叔大哥大嫂再回明村老家的返乡之路。四爷爷生有两男两女,明玎最大,明洪最小,两人相差十五六岁,如果不是四爷爷回明村接受再教育,明洪叔很可能也就没有来到这个世界。可能是从小就经受了历史风云的吹佛和时代灰尘的敲打,明玎叔是个典型的老实人。奶奶常常感叹说,明玎啊,他就是个木头人,三脚踢不出一个屁来,老实过头了,连片树叶落在头上都怕会打破脑袋。其实,明玎叔十分的和蔼可亲,对谁都一副乐呵呵的模样,还特别乐意帮助人,不管谁家有了事情,有了困难,他总会第一个冲过去,帮忙出力,不求回报,事情做完后一声不吭就走了。明村人对职业没有什么歧视,对哪个行业的人都十分尊重,但潜移默化的传统观念还是固守在内心深处,主要表现就是虽然尊重他人的职业选择,却不太愿意自己的儿女从事这种职业。在明村,最受尊重的是文化人,如医生、老师等,特别是学而优则仕的官员、村干部地位最高,其次是能够沟通鬼神天地、时序阴阳的道士、法师、仙姑之类,再就是各种工匠、生意人、劳力务工者,最次的则为屠夫、剃头佬。生产队里每一个岗位都不缺人,唯独屠宰厂无人愿去。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还是因为四爷爷发配回乡的后续影响,明玎叔这个最老实巴交的汉子,竟然成了明村最凶恶的人,成了明村为数不多的两名屠夫之一。在老屠夫的调教下,明玎叔很快就能独当一面,成为了一个令人尊重的杀猪佬。只是,明玎叔的婚姻大事却有些为难了,尊重职业与嫁入家门毕竟是两回事。后来在奶奶等人的托邻舍求媒婆和千拉万扯下,张雅,这个离明村几十里外的姑娘总算是踏进了明村的土地。虽然,张雅婶长得有些肥胖粗犷,神态有些憨憨木讷,但大家都说,种田的人就要这样,身子硬朗有力气才是硬道理,病恹恹的太狡猾哪里能侍候得了土疙瘩。本来,明村人在嫁娶上是有一些严谨程序的,诸如见面、看家教、暗查访、定亲、过日期、迎娶等。特别是看家教、暗查访这两项特别重要,或公开了解或秘密查访,甚至专门找与对方有矛盾纠葛、恩怨仇恨的邻舍探听,就是要弄清楚对方家庭的教养品行,是否有什么不良嗜好,违背公序良俗的行为,祖宗三代有没有什么遗传病等。最怕的就是精神病、麻风病,大凡有这种情况的,都只能与遥远地方难于探听到真实情况的人家接亲。明玎叔的婚姻本就艰难,能有一个姑娘家看上就不错了,所以也就免了那么多程序,见面之后双方觉得没有什么不妥,商量了一个日子就定了婚期,与三十年之后的闪婚倒是类似。婚后两个过得很是恩爱,很是羡慕了不少明村的男女老少。
原本指望明玎接班,自己早点退休的老屠夫却是失望了。四爷爷一家返回矿山,明玎叔在矿山上没有下矿井,矿山上人更多,繁重的体力劳动更需要肥猪的牺牲,明玎叔自然而然重操旧业,用明晃晃的钢刀开辟出生死路,在繁忙劳累中赚取零散钞票养活一家人。这个时候,明玎叔已经是四个孩子的父亲了,老大是个男孩,中间是两个女孩,最小的是个男孩。明玎叔除了在食堂里上班杀猪,还承包了一片茶山,一分辛劳付出一分喜悦收获,一家人虽然过得不宽裕,却也其乐融融。本以为日子会这样不紧不慢,并且越来越好地过下去,哪知道风雨飘摇吹土墙,残垣断壁大厦倾。
婶婶张雅,原本应该叫钟雅,是卢镇西南二十里处钟屋人,祖上几代都是当地出名的人物。这个名声是因为推也推不掉赶也赶不跑的精神病遗传,是明村人最大的忌讳之一。因为父亲精神病严重,没有抚养能力,或是考虑到孩子的成长环境,刚出生不久,就送给了远离卢镇的一个远方亲戚,改名张雅。其实,张雅从小到大一直都很正常,除了有些木讷之外,与其他人没有任何的不同,没有任何人会将她与钟屋、与精神病相联系。我读小学三年级时的那个端午节,明村河水上龙舟划开的水波,无意间亦或是冥冥中,在头脑中、在心灵间划开了深深的沟壑,并且再也无法愈合。明洪叔他们返回矿山后不久,张雅就出现了变化,开始是狂躁不安,接着是手舞脚蹈,再就是砸东西打人。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医生给出了准确的诊断,遗传性精神病,难于治愈。在医院治疗了三个多月,在药物控制下,总算跟正常人相差不大了。明玎叔便把张雅接回了家里,希望能够在安静翠绿的茶山之下静静疗养。
冬天的太阳暖洋洋地斜掠而来,家家户户都开始晒腊货、灌香肠了,明玎叔除了在食堂里忙碌外,还要到农户家中去,在肥猪的嗷嗷叫声中多赚些收入。一个冬天过去了,小年即将到来,职工陆续放假了,矿山上的食堂也关门了,忙碌了一年的明玎叔便在一个寒风轻拂,阳光稀疏的下午,小心翼翼地把杀猪用的尖刀、砍刀等用具在磨刀石上磨蹭了一番,还擦上了一层油,然后用一个皮革袋子装好,放进了杂物间。
小年的清晨,远处的鞭炮声不时响起,有些稀疏朦胧的雾气在茶山上升腾盘旋。明玎被外面的鞭炮声惊醒,睁眼一看,张雅不在身边,他低声叫了几句,也不见房间里有人回应,便赶紧起来。明玎一边高声叫着,一边在房里房外寻找,当他走进杂物间时,一滩殷红的鲜血赫然出现在面前,睁大眼睛一看,明玎一阵天旋地转,双眼一黑,人便昏迷了过去。当他醒过来时,看到的是张雅冰冷的尸体。是张雅自己杀死了自己,而且是用明玎亲手打磨锋利的那把杀猪尖刀,事后也没有找到那把尖刀。明玎叔拒绝了解剖张雅遗体的建议,尽管大家都认为那把刀很可能是张雅从颈脖子处塞进了肚子里,应该要取出来。明玎叔却不忍在张雅身上再刺开一个口子,冥冥中早已注定,是自己杀生太多,造孽太重,要应这一劫,那就全部应下吧。所有的人都唏嘘伤痛不已,难道冥冥中真是有劫难要逃无可逃,只能含血带泪的无声咽下?
虽然家庭的重担要明玎叔早日忘却哀痛,坚强地承担起四个儿女的抚养责任,但明玎叔却再也没有力气走出层层的黑暗,内心的煎熬和愧疚像是魔鬼的利爪,时时刻刻无休无止地撕扯着他的一切。一年半后,父亲拿在手上的那封信颓然地飘落在地。许久,父亲才长叹一声,明玎走了,再也不会愧疚了。这是明洪叔的来信,也是我第一次看见明洪叔的字,整洁、端正,又飘逸,字里行间全是泪。明玎叔终因悲伤过度,抑郁而终,将所有的家庭重任和儿女养育抛弃不管,全部扔给了自己的弟弟来接手相助。
为挑起两家人的重任,面对日薄西山,甚至很快就要倒闭的矿山,明洪叔第一个从矿井深处探出了智慧的头脑,以最快的速度逃离了包围了自己十几年的大山,将希望投射到了开始嘈杂纷乱的城市。明洪叔带着两家老小回到了明村,不过,他们并没有在明村停留多久,就全部搬迁到了县城。明洪叔用买断自己前尘往事的补助款,加上变卖在矿山的一切家产,开启了闯荡人生的第一步,也是我们明村投身商场大海的第一人。明洪叔在县城开了一家小超市,那个时候可能也不是叫超市,应该是叫百货店。这个百货店最大的特色不是因为货物种类繁多,琳琅满目,而是因为它的售货方式,顾客需要什么东西可以自己在里面自由挑选,哪怕你什么也不买,也可以在里面欣赏比对,不像以前的百货店,隔着柜台指点,要售货员拿来拿去。明玎叔的大儿子、大女儿已经初中毕业,自然是超市的主力,明洪的妻子坐镇超市,加上聘请了几个人,县城最热闹火爆的超市便风风火火的开张了。接下来,县城百货店的模式基本上就沿着这个路子走,一直走到今天,都是这个模式的扩大化、综合化、精细化、品质化。
这个时候,明洪叔却不在超市里,他健壮却又飘逸的身影出现在了堆满钢筋水泥和砂石砖块的建筑工地里。这个时候,正是第一波城镇化浪潮发力的阶段。工地上轰鸣嘈杂,乱七八糟,热火朝天,日新月异,城市像是武大郎手上的炊饼,每天都在向四面八方铺展,直至把阳谷县城铺展至了全天下。明洪叔虽然没有干过泥工,但他有着地下采矿的丰富经验,说到底,建筑与采矿是同源同根,一个在挖掘破坏中保持厚实牢靠,一个在构造搭建中追求坚固稳定,两者是孪生兄弟,一个硬币的两面。明洪叔的吃苦耐劳,钻研创新,连同他的敢为人先和聪明才智在城市大饼的铺展中展现的淋漓尽致。明洪先是在工地搬砖,使用最多的工具是手推车,跟矿山上的差不多,装满一车重量还不如他推了多年的矿车。明洪的手推车是最重的一辆,上面的砖块堆成了一座小山,砖块多得让砌墙的师傅直呼累死了,受不了,一个劲地招呼明洪悠着点,慢慢来,休息休息。趁着这休息和闲聊的时光,明洪叔便请教起老师傅来,这砖头要怎么砌,这料要怎么配比搅拌,这钢筋要怎么计算捆扎,这模板要怎么安装,水电线路要怎么衔接,甚至这房屋要怎么设计,规划要怎么安排,项目工程要怎么对接申报,明洪都一一请教,手上不停的实践,心里不住的揣摩。半年后,明洪叔就不是一个搬砖的小工了,他成了工地上的金牌师傅,全能手。接下来就是工地上的监理工,负责人,承包大小工程的包工头,私人建筑公司的老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