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俗子

“老爷曾说，凡夫俗子站得越高，便越要惧怕这天地。往下瞧，深渊万丈，一步踏空，尸骨不存。往上看，云空广漠，无穷飘渺，借不来半点凭靠。人，生而夹于天地间，凿壁偷光，本就是个必死之局。少爷害怕，也是人之常情。”

姜升站在狐裘少年身旁，双手环抱胸前，笑声依旧阴冷。

偌大的一支队伍，除他之外，人人都在恐惧着天象的变化。尤其是那些满脸褶子的老人家，几乎人人朝天跪拜，祈求上苍怜悯。

这一次，喜欢口出狂言的少年倒是并未还嘴。沉默过后，看向了一脸镇定的矮个子护卫。

“如果父亲站在这里，看到眼前的这些，他会怎么想，怎么说，怎么做？”

“如果是老爷？”姜升皱了皱眉，随即抬头看了眼重新被云层遮掩的天空，怔怔道：“天人不语，大道无依，这是老爷近些年来悟出的道理。如果是他老人家，恐怕也会跟他们一样，万笏朝天，屈身跪拜吧。”仟韆仦哾

“那你为何不跪？”

秦霂死死盯着姜升看，眼中竟有了一丝杀机。

汉子如若未见，只是突然放下双手，十指握拳，罡风猎猎。

“少爷武学境界太低，岂知拳法到了高妙处，胸中自有气盖世？”

“哼！什么话都让你给说了，旁人不得憋死？姜升，书上说，天地玄黄，宇宙洪荒。龙师火帝，鸟官人皇。本少爷现在倒是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鬼神。父亲修了一辈子的道，百窍通玄，依然畏惧上苍。你一个小小武夫，口气这般大，就不怕遭天谴？”

“武夫练拳，如佛子修心。明心见性，一念如来。不管头顶三尺有无神仙，胸中都该有那气吞山河，日月无光的大气魄。世人遇我，即遇仙，即见神！苍生在下，我辈登高。一拳递出，就是那真正的神祗，也得乘风避退千万里。怕死的人，练不好拳。既然练了拳，又何惧眼前的诸般皮相？”

姜升说罢，看了一眼身旁的少年，见其冷笑不已，倒是破天荒的叹了口气。

“我和少爷不一样，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口出狂言，偶尔说些个大话，老天爷懒得理会。可你们这些少年郎不同，血气方刚，如那骄阳初升，未来有万般可能。千万别为了逞一时之口舌，坏了大道根基，弃了天地造化。”

“那小子，到底想干嘛？”

秦霂突然皱眉自语，并未理会姜升的话，而是快步朝来路走去。与此同时，高天之上，三位神人同时面朝西方。

只见极远处的天际，忽然出现一轮霞光，呈七彩颜色。在那霞光之中，一尊模糊的虚影，如大佛高坐，通天彻地。

很显然，大天尊方才的话，并不是说给那孩子听的。

“既然天地万象皆是你这位天尊心念变化，那高高在上的老天爷，为何就不能怜悯世人，救苍生于水火？还是说，这眼前的乱世，万骨枯荣，本就是你这位老天的杰作？”

大天尊闻言，双手作拢袖状，笑道：“阁下一身玄门真气，却乘佛光自西土而来，倒是件万年不遇的稀罕事。难不成，真是要为了一个凡人与本尊说法？”

“凡人？”

那尊巨大的法相冷哼一声，天地竟也跟着暗淡了三分。不过大天尊似乎并不在意，挥了挥袖，天地重归光明。倒是站在一旁的弘农，凝视西方，疑惑得皱紧了眉头。

那巨大法相接着问：“凡人的命就不是命？”

大天尊点点头：“是命，所以得认命。”

“不认如何？”

“不认，便与天说法。”

“说了不听又如何？”

大天尊沉默片刻，摇头道：“世人任巧智，天道善盈亏。无非是谁的拳头大些，谁的手段高明些，便说的对一些。自本尊掌天以来，无数人都想用自己的道理压胜天意。可惜的是，泥潭终究只是泥潭，就算偶尔生出了一两条蛟龙，又能飞多高呢？”

大天尊指了指脚下的江河，始终面朝西方，带着笑意。远处的那尊法相不再言语，缓缓抬起巨大的手臂，朝江面伸出五指，作摄拿状。大天尊摇摇头，一掌按下，本要冲天而去的江水迅速恢复平静，波澜不惊。

大天尊叹了口气：“人死，不能复生。道友可别为了心中执念，坏她来世。”

“与天合道，北帝不愧是北帝。”

“道友好不容易斩尽三尸，得了长生，又何必明知故问，与我神道为敌？此事，若得西方佛主亲自显圣说法，本尊大可让他三分。至于道友你，说的话轻了些，拳头也小了些。”

“是啊，我区区一个初入长生境的晚辈，如何能跟四御之一的北帝说法？只是我始终想不明白，那妇人当真就这么该死吗？”

远方的声音突然有些咬牙切齿起来，显得怨念极重。大天尊见此，面色阴沉，转身俯瞰下界。

他之所以说了这么多，最关键的一点，就是凭他的道行，竟然也看不清来人的根脚。

一个长生境炼气士，即便还未登天，也已经算得上半个神明了。除了道行的深浅，法力的高低有所差别之外，其境界，与自己身旁的两位天神毫无区别。

按理说，修为越高，人性便越弱，直至彻底脱离“人”的范畴，这就是所谓的得道飞升。

神与人，本就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生命形态。

长生境炼气士，斩尽三尸神，不该有这么强的执念才对。那沉入江底的妇人，怎么看都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以自己的道行，能够轻易照见其前世来生，不可能与来者有任何因果牵连。

既无因果，那么来者，又为何而来？

“难道是那孩子？”

大天尊再次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下界，孩子正四处找人求救，早已哭成了个泪人。可天象变化如此诡异，在场的又都是些妇幼老朽，谁敢靠近那条河？

说来可笑，孩子明明也只是个凡夫俗子，却让他这位掌管普天星斗、群生福祸寿夭的四御天尊，多看了如此多眼。此时的他，已经有些厌烦了。

大天尊重新望向西方，声音骤冷：“也罢，你既说这天下乱象是出自本尊这位老天之手，又问那妇人是否该死。那你就睁大眼，好好瞧瞧，世人之生死，可需本尊来定！”

地面，秦霂已经走至人群中央，见队伍一片混乱，眼中的戾气愈发强烈。

“都起来，刚刚你们瞧见的，不过是天象变化引起的幻觉，不用害怕。扬虹，让他们速速收拾行囊，继续赶路。如果有谁胆敢不听命，直接按照我们秦氏家法问罪。”

秦霂喝声说完话，转头望向还在寻人求救的孩子。

“小子，你娘已经死了，别再折腾了。”

孩子一听这话，鼻涕眼泪齐出，哪里愿意相信？慌忙跑到少年脚下，“噗通”一声跪下了。

“少主人，我娘没死，她只是掉进水里了。少主人，求你，求你救救我娘吧，救救她，呜呜呜呜……”

十一岁，其实也已经不算小了。李清自八岁起，就帮着家里干农活，插秧、打稻子，洗衣做饭，什么都会做，也什么都要做。

本来，秦家对待他们这些佃户还算仁厚。除了每月固定的口粮，逢年过节，还会有额外的赏赐。可是日子还没安稳多少年呢，中原又开始打仗，皇帝是换了一个又一个，路边的尸骨埋了一茬又一茬。

两年前，李清他爹被秦家选中，送去远方当兵，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从此母子二人相依为命，干活累些，吃的少些，倒也勉强还能过活。可不久前，后唐皇帝死了，秦家宗室子弟都开始了逃亡，他们这些佃户要么等死，要么也跟着逃，李清他娘选择了后者。

好歹是跟着秦家少主人避难，而且听说还是要去楚国那样的富庶之地，再不济，也不至于被饿死。可跋涉千里，眼看就要到地方了，娘亲却为了救他，被大水卷进了河中。一想到这些，已经很久都没哭过鼻子的李清，根本止不住眼泪。

秦霂看着脚下这个低贱的家奴，听着那刺耳的哭啼声，简直是烦透了。身体微微发颤的少年，猛出一脚，直接让那孩子滚到了数米开外。紧接着，便听到了骨头开裂的声音。可奇怪的是，孩子愣是就这么止住了哭啼，抱着左臂，一点一点爬了回来。

“求少主人，救我娘亲！”

一个响头，嗑得极重，也嗑醒了四周众人。那些原本跪地朝拜上苍的老人们，纷纷站起了身。

秦霂怒极大笑，笑过之后，也不顾旁人劝阻，一把将孩子拎到了面前，“你叫什么名？”

孩子怔怔的看着他，“李清。”

“好，我告诉你李清。你娘已经死了，淹死在了那河里头。现在，我给你两条路。要么随你娘一起去死，要么老老实实做我秦家的奴仆，本少爷保你衣食无忧，如何？”

孩子鼻头一酸，再次哭出了声来：“我只要我娘活，她还没死。”

“哈哈哈哈，好一头蠢驴，白白姓了个李字。扬虹，把他扔进江里，让他们母子二人团聚。还有你们，也都给我听好了，我秦家不养蠢货。今后，谁再敢疯言疯语，本少爷就让他步这位李清小兄弟的后尘，都听明白了吗？”

秦霂话音刚落，原本还在劝阻的佃户们便纷纷闭上了嘴。这位秦家少主人，是出了名的戾气重，做事心狠手辣。而且说过的话，从不食言。虽然那孩子看着可怜，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已经没人敢触这个霉头了。

“不用你来，我自己走！”

孩子没再祈求什么，一把推开上前的扬虹，拖着早已疲惫的身躯，一步一步朝河边走去。而此刻的天地，却出奇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