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县

清县

1﹑

“微波荡,烟柳画桥离人殇……”

秋风卷集着落叶,抚过地面,又将它们轻轻扬起,紧接着落回到松软的泥土中。

日头归中,在行人脚下投下深深的﹑短小的影,将枯叶映射得金黄耀眼。远方似乎飘散着时有时无的稻香和泥土潮湿的气味,与村间的炊烟缠绵交错,勾勒着宁静致远的乡村景色。

村中有青年从被耕牛和农人踩踏出的小路间走过。绛色的衣摆随着不缓不急的步履扬起,腰间垂下的玄青色流苏微微摆动,像极了一尾在溪水中肆意游动的鱼。身后背着的包裹垂在背后,被包裹成长条形的长布包层层叠叠,系着的布条随风飘舞。

那青年面相温润儒雅,眉眼柔和,墨色的长发规规矩矩地用木簪束在脑后,若不是没见着那标志性的书箱,总有人将他误认为是上京赶考的书生。

牧童的短笛乐声悠扬。青年踏过泛着金色的田野,走到了一棵五人合抱的榕树下。

一个鹤发老者闲倚在树下,抱着蒲扇打盹。听见细微的脚步声,他颤了颤银白的眉毛,悠然睁开双眼。

“哟呵--”老者拖着长调子,慢悠悠地笑说,“一个俊秀的书生郎哟,你到哪里去啊?”

青年见老者气度不凡,便也躬身拱手回礼:“晚辈要到城中去。”

临近的就是清县。老者摸着胡子,笑呵呵地说道:“这位后生,看你的模样,倒像是不黯世事,怎么会想要去城中呢?哪里可不是什么干净的地方。”

“莲自将出淤泥而不染,心无旁骛便无所畏惧。多谢前辈教诲,不过晚辈自然是有要事相赴。”

老者爽朗地笑了几声,摇着扇子长叹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青年转身前行,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儒雅地向老者笑着长拜一辑:“老人家,您见过背刀的书生吗?”

2﹑

清县临近着寮都,街巷交织,商贾云集,街上的吆喝声不绝如缕,道上的行人摩肩接踵。

江晏与各式各样的行人擦肩而过,穿粗布衣衫的﹑绫罗绸缎的,周遭的喧嚣充斥着他的耳朵,全然是他不曾在重萍岛见过的景象。

江湖上关于重萍岛是有一些传说的,为数不多的说法中重萍岛是长神仙隐居之地。有言云:“世传有重萍者,隐之江中,非望日之静水时不能达也。”寥寥数语,记载在模糊不清的野史杂文中,语焉不祥。就连是哪二字都有不同的说法,对于江晏而言,是重平还是崇萍,都不重要。

不管世说如何,江晏只知道他所生长的重萍仙岛,虽然沾了个“仙”字,却跟传说不沾一点边。

那是一座三面环山的海中岛,三季皆如春,青山隐烟云,林间时有百禽合鸣;至岁末,苍山负雪,鸟兽音绝。

山下是世外桃源的隐世村落,民风纯朴,自给自足。山上住着一位圣人,自称隐江散人。

是不是圣人江晏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先生天天窝在山上,带着他住在用石头堆砌而成的小屋里,每天不是叫他打水就是劈柴做饭。而老人家自己则缩在案几前,日复一日地翻阅着典籍文献,没事儿酿两壶山李子酒,到了秋天坐在院口落叶纷飞的梧桐树下抱着酒坛子,跟年幼的江晏海阔天空地吹牛。

江晏从四岁起被先生从野狗堆里抱到这座岛上,到了八岁开始教他刀法,十二岁让他带着比他身高都长的木弓上山打兔子,一直到了十九岁,终于被先生从岛上扔了出来,

不用再听那老头子摸着胡子喋喋不休地指着江晏的脑门数落。

“年轻人出去闯荡闯荡吧。”先生一脸不耐烦地将包裹和一把刀塞到江晏面前,江晏接过包裹,拆开看了一眼,居然是几件质地考究的新衣。

“臭小子,十九年了,你都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先生道,“总要出去看看的。”

江晏的眼眶一热,他知道这是先生特意去乘着岛上的渔船去镇上的裁缝铺子里做的,他抱着衣服跪下,郑重其事地朝着先生磕了三个响头。

“行了,老子还没死呢。”先生毫不领情,一翘胡子,用,土布层层包裹的刀戳在江晏胸口,“你还得给我办件事情,然后就给老子出去历练去,不闯出名头就别回来!”

江晏对着故意装作吹胡子瞪眼的先生,第一次没有翻白眼表示不爽。他双手接过长刀,再次深深地拜了下去。

“先生予我诗武礼人,后日,弟子必当学成报归。”

3﹑

江晏坐在码头,望着不远处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绣着水墨山川的钱袋。

钱袋被先生临走前装满了碎银和铜板,足以保他一路寝食无忧;上面的花纹是山下重萍村里的针仙奶奶给一针一线绣上的,袋口的绳结是村西头那个十岁的翠丫头给系的。

他把钱袋抛起,又重新接在手中。翻开手掌时,指尖已夹了一张小楷体的字条。

五口道西南同舟药坊。

清县的街道排列成八个顺从并联的“口”字型,口字的中心是纵横交错的窄巷,并连着无数户庭院;外围则是城内的主要街道,宽广平坦,车水马龙。为了方便管理,城中护安军将城里按照地势分为几口道。五口道顾名思议,就是第五条街道。

江晏兜兜转转绕了好几圈,才辗转寻问找到了埋没在一大堆小摊小贩中那块不甚明显的刻着小篆体“同舟”牌匾,如果没看走眼的话,街道口的“五”的示告牌子都比它大。

他立在雕花木门外,深呼吸了一口气,推门跨了进去。

“打扰,我想找杜正道先生看病。”

药坊里充斥着淡淡的﹑苦涩带着沉静药味,一个一身天青﹑腰间佩水苍玉环佩﹑套着青色滚云边刺绣长靴的少年正抱着把蒲扇躺在藤椅上假寐,闻言猛得惊起。

“你是何人?找他作甚?”

面对少年的警觉,江晏愣了一下,显然是没料到对方会是如此态度。他像是才想起来似的,连忙抽出钱袋里的字条。

“晚辈江晏,隐江散人是我先生,杜前辈是他的旧交。”江晏说。

那少年接过字条,手指尖滑到纸角,看见了那个淡墨拓印的拇指尖大小的章印。

先生临行前说,倘若见到对方的人不信任他,看到这个名章也会相信了。

“忍冬。”那少年小声的念道,表情有一瞬间的落寞。他把字条还给江晏,重新躺回到藤椅上,“你来晚了,家父都离世半年了。”

“啊?”江晏张了张嘴,不知道作何反应。

他的包裹里还放着先生托付给他的东西,那时候先生的眼神里满是沧桑,抚摸着盛着东西的锦盒,就好像是在缅怀一段消失的岁月,又好像在怀念一个离散的故人。

江晏没想到,他的旅程还没开始,先生的嘱托他就已经做不到了。

“喂,我叫杜蘅,如果还有什么事可以来这里找我。”

当他转身即将要跨出药坊的大门时,身后的少年朗声喊道。

4﹑

江晏在街上兜兜转转,还是决定写修书一封告知先生情况。

他在驿站借来纸笔简明扼要地把事情写下,随后便离开了驿站。他随便找了一家规模不大的客栈落脚,放下长刀和行李后,打算去街上逛逛。

时近黄昏,运河的水面被夕阳染得波光粼粼,有船夫摇着竹蒿泛舟从水上慢悠悠地飘过,打碎潋滟的湖光。

江晏站在桥头向下望去,有小贩即将收摊,有人步履匆匆,行色忙碌。

这就是外面的江湖吗?

和重萍岛上的村庄里的人相比,这里的人倒少了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和相互依存。重萍岛民风纯朴,家家户户形影相连,老幼共处。这里的人却是一个人过一个人的活计,繁忙,却又疏离。

江晏苦恼地挠了挠头,侧眼却见着桥头坐着一个衣着破烂的青年,他目力极好,能看清那青年面前摆的一排用草编织的小物件。他遥遥地瞧了一会儿,觉得有趣,便踱步到桥的那端,随意地掂起一个兔子:“这个你怎么卖的?”

“一个铜子。”青年连头都不抬,修长的手指灵巧地摆弄着手指间的茅草,来来回回地穿梭。

江晏看着青年的动作,发觉他的手上净是些老茧,还有层层叠叠的伤疤。

做个草编也这么累人吗?

江晏想着,伸手去翻钱袋。

突然,他的心“硌噔”一下,僵在了原地。

青年察觉到对面人的迟疑,他抬起头,挑起剑锋般的眉:“不是吧,一个铜子你都想赖帐?”

闻言,江晏一下子涨红了脸。

“不……我刚刚……”江晏手忙脚乱地四处摸索着,“我钱袋刚刚还在这里……”

那青年饶有兴趣地看着江晏,直到对方像是泄了气时,他才慢悠悠地开口:“小兄弟,外面来的吧?”

江晏沮丧地点了点头。

浑身上下所有的钱财全装在一起,钱袋丢了就意味着后面的路他身无分文,且不说要不要继续游行,就连原路返回恐怕都没有足够的银两盘缠支撑。

“那你真倒霉。”青年幸灾乐祸地说,“这两天城里有流寇,专挑看着没什么武力的外乡人下手,不仅偷盗,还伤人。你刚自乱市出,钱八成是让人给摸了。”

江晏蹲下身,抱着膝盖望向青年:“是挺倒霉的,明天就得喝西北风了。”

那青年摇了摇头,勾唇轻笑一声,正想开口说些什么,突然眼神一凝,如隼般的目光落在江晏指尖上。

“你是……习武之人?”青年的眉头微微皱起。

“是。”江晏没想撒谎。

青年放下手里半成形的草鹰,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面前的摊子:“那还是个麻烦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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瀚海乐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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