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常识,何尝不是偏见呢?
缘起一档央视纪录片,记录“一带一路”的人文轶事,费天池也是受访者之一。节目组取景其家中,四壁挂着不少画家得意之作。面对镜头,费天池侃侃而谈,其身后墙面挂着的,竟是《瑞雪芭蕉》。
片子播出,即被眼尖的行家发现蹊跷。
《瑞雪芭蕉》明明已被公开拍卖,怎地又会出现在画家家中?难道当年拍得者正是画家本人?是画家与拍卖行一托一举,联合做的局?
这种事情在业内并不稀罕,不丑闻也不光彩,上不了台面罢了。
有较真的网友专程打卡陆离空间,拍下《瑞雪芭蕉》展览照片,并与费天池家中的截图做了比对,构图、设色、尺幅.....均十分相似,但悬挂于不同地点,确定是两件作品。
联合做局的谣言不攻自破。
兴许人家就是画了两张呢?一张流入市场,一张自己珍藏。
市场有市场的规律,艺术圈有艺术圈的玩法。
画家都喜欢重复自己善画、且市场认可度高的题材,比如曾梵志的乱笔、张晓刚的血缘、草间弥生的南瓜.....
炒作方式别无二致,先扔一张或几张到市场上投石问路,养肥养成,一旦某件飙出高价,同题材作品也必然奇货可居,掀起新的收藏热度。这是商业运作的程序链条,也是画家名利双收的最优算法。
艺术看似不食人间烟火,可成名成家的,哪个不是打烟熏火燎里钻出来的?
众人猜测费天池也存了这样的心机,更是赞叹其借得一手好东风,还有比央视更大的赤壁吗?
果不其然,听说已有机构与费天池接洽,游说其拿出家中那幅《瑞雪芭蕉》,趁着议论纷纷的热乎劲儿,赚一波市场行情。
只是赁谁都没有想到,借东风的是费天池,烧连营的却是拍卖行。
几日后,费天池微博晒出家中所挂《瑞雪芭蕉》的照片,并配文:真迹,只此一件。
短短六字,如雷炸裂。
真迹挂在画家家中,且只此一件,那么外面荡着的,必然都是赝品。谁不知道陆离空间还挂着一幅呢?谁不知道陆离那幅是打乾诚200万拍下来的?
一时间,媒体网站纷纷报道转载,标题更是耸人听闻:“拍卖公司造假”、“艺术中心被坑”、“画家亲自下场打假百万拍品”……
原本只是圈子里的龃龉,却连冲了几天社会新闻的热搜。
王寰宇肃了肃表情,道:“闵敏小姐,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们也很震惊,您的心情我们也能理解。不知道您期望的说法是......?“
闵敏道:“我的要求很简单,一是退货,佣金我也不要了,也不好让你们白忙活一场,画款退了就行;二是公开声明,道歉倒也不必,但必须说明你们公司的责任,看走眼的锅总不能让我一个人背。”
闵敏边说边啜了一口咖啡,语气透着仁至义尽的笃定。
拍卖行就是艺术品中介公司,收取买卖双方服务佣金。《瑞雪芭蕉》成交价总计203.5万,其中包含185万落槌价,以及落槌价的10%,18.5万的买方佣金。
“只退画款,不退佣金”,其实就是一种姿态,追索又留出情面。大家同在艺术圈,免不了日后还有交集,今日留一线,他日好相见。
进三退一,是所有行业通行的丛林法则。
不得不承认,闵敏这个姿态,很好看。
但退货......祁霁与王寰宇都有些神色微动。
王寰宇道:“不好意思,闵敏小姐,公司有公司的规定。退货,恐怕不太现实。”
闵敏登时音量拔高,眼尾翻翘:“不现实?买个板凳,都可以七天无理由退货,我花200万买了张画,凭什么不能退?
王寰宇道:“您也说了7天无理由,标的已经拍出去两年......”
不待王寰宇说完,闵敏冷哼一声,转身从爱马仕手提袋里掏出一沓A4文件纸,摊在桌面上。
祁霁定睛,最上面是一份草拟律师函,要发给乾诚的,另附几页《中华人民共和国拍卖法》的条文备注。
闵敏将《拍卖法》附页抽出:“不用我多说了吧,你们是专业人士,想必十分了解法律对拍卖追诉期的解释。”
《拍卖法》第六十一条:
因拍卖标的存在瑕疵未声明的,请求赔偿的诉讼时效期间为一年,自当事人知道或者应当知道权利受到损害之日起计算(摘录)。
根据我国《拍卖法》,拍卖追诉期不以拍卖发生时间为起点,而是以买受人“知晓受损”时间为起点。
换言之,尽管《瑞雪芭蕉》已经拍出去两年,但闵敏之前并不知道自己可能买到了赝品,知晓时间应当从费天池公开发布微博之日起计算,其后一年,闵敏都有权利向拍卖公司追责。
《拍卖法》如是规定,其实是对买受人权利的一种倾斜性保护。
祁霁略略扫视了律师函。律师函下面夹带着四五张《瑞雪芭蕉》的高清照片,拍摄背景与角度各不相同,显见是两幅争议作品。最底下压着的则是一封手写确认书,签名栏龙飞凤舞,却不难辨出“费天池”三字,不肖细看,也知道确认书内容是什么。
祁霁心道:果真是个干练的,才几天啊,连画家亲笔确认书都拿到了。
情势已然明朗,陆离空间与乾诚拍卖行都是事件被牵连者,而闵敏却第一时间“倒戈”向了画家方,成了“买假”的苦主,乾诚“售假”罪名铁板做实。
退货涉及诸多,王寰宇本意只想说明追索难度,劝客户三思而行,没想到对方直接抻开一副对簿公堂的架势。
王寰宇正了正神色,道:“闵敏小姐,您当然有权主张您的利益,但诉诸法院,恐怕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结果也未必能如您所愿。”
闵敏一脸不可置信:“咱们是法制社会,对吧?法律是公平公正的,对吧?是维护消费者权益的,对吧?我200万真金白银打了水漂,你们知假售假,我还真就不信了,上了法庭,法官会站在你们那边!”
王寰宇勉力挤出一丝苦笑:“知假售假,这个罪过我们可担不起。再说,并没有充分的证据证明,您在乾诚拍到的《瑞雪芭蕉》是赝品。”
闵敏厉声:“还要怎么充分?画家本人都亲口证实了,他只画过一幅,就挂在自己家里。”
闵敏翻手将费天池确认书拎了出来:“人证物证俱在。”字字带着铿锵。
王寰宇笑容不改,道:“画家家中的是真迹,并不能因此判定我们的标的就是赝品,这是两码事,不存在非此即彼的关系。”
两码事,怎么会是两码事?闵敏直觉着拍卖公司在强词夺理,在耍无赖,怒意更盛。
“那我还真糊涂了,你们拍的是真迹,画家家里也是真迹,画家说他只画了一张,那怎么就会平白无故多出一张?我该信谁?难不成你们的意思,亲妈不认识亲儿子?连自己生了几个都不知道?”
作品是创作者一笔一笔勾勒出来的,投入的功夫与心血不亚于母亲诞育子女,母亲怎会不认识亲儿?这是常识。
闵敏句句似问,却又满是讥讽,是对对方没有常识的讥讽。
可常识,何尝不是一种偏见呢?
当拍卖公司与画家对一件作品产生争议时,人们总是不假思索将质疑目光投向拍卖公司。两千年的重农轻商,令我们的社会潜意识“闻商色变”。画家是笔耕的匠人,拍卖公司是博利的商贾。匠人根骨秉正,商贾唯利是图,无需对簿公堂,判词早已人心对座。
公平吗?当然不,可也没办法。
祁霁抿了抿嘴,沉默未语。
王寰宇则忙解释道:“我们当然不会质疑作者的专业度。画家本人的意见与看法,我们向来十分尊重。”
听王寰宇这么说,闵敏自觉站住了理,语气松缓许多:“你们承认就好,真画假画,画家本人最有发言权。他要是说得不算,这世上就没谁说的算了。”
“未必。”清晰又不带波澜的女音响起,久未做声的祁霁淡淡吐出两字。
闵敏将目光瞥向祁霁,祁霁亦抬眸与之对视,眼底一派清澈笃定:“画家说得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