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洄（完）

“久别无恙啊。”苏尼亚人说。

这位曾经的监护人正舀起一勺热汤倒进碗里。辛辣的香料徐徐散发出刺激性的气味，迅速扩散到整个厨房。番茄与胡萝卜漂浮在同样鲜红的汤汁上，见之便令小乌鸦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快喝。”这耍子人正满脸促狭地望着祂，“喝呀。为什么不喝？这可是造主圣典中的圣餐之一啊。”

“……”

俗话说得好，正所谓一物降一物。顺应着错误途径的神话生物之天性，制造出无数耸人听闻的恐怖事迹的日神子嗣是个令红天使也无能狂怒，令暗天使也一筹莫展的麻烦人物。然而，这位以享受在生死边缘反复横跳的刺激感的渎神者的假象欺诈世人的神话生物实则是个贪生怕死，真遇上自己应付不了的恐怖存在便毫不犹豫夺路而逃，躲回自己裂成两半的长辈的地上神国之中的胆小之徒。祂最不擅长应付的类型，既不是天天一边发扬猎人传统将自己从头锐评到尾，顺带着送上一顿竹笋炒鸦肉的千军之主，也不是在物理和精神意义上对自己进行来自祈秘人的迎头痛击的天国副君。

——祂最不擅长应付的，乃是在道德洼地上与祂战得有来有回，大脑空空如也，仅凭野兽般的本能横冲直撞穷追猛打，令偷盗者的一身本领几乎无处施展的寡廉鲜耻、胆大无畏之神话生物。

恰巧，面前便正有一位其中的佼佼者。

“你这圣餐……恐怕不够正宗吧？”

“怎么不正宗了？你瞧，这是甜菜、这是番茄、这是胡萝卜、这是土豆，这就是正宗甜菜汤。真实造物主喝了都说好！”

乌鸦偷窃走碗中的一部分事物，仅留下本不应出现的辛辣香料与甜腻菠萝。祂抬起黑豆般的小眼睛，眼中写满了几个大字：看你还能怎么鬼扯。

利奥奈厚颜无耻地说，自己只不过对其做了一点微不足道的改动，让之更符合苏尼亚人的口味——“仅此而已”。

“主会夸赞我的创新发明的。”胡说八道了一通，末了，祂得意道。

面对这样旗鼓相当的对手，欺诈者往常无往不利的语言艺术顿时再无用武之地。小乌鸦有些后悔自己开了一个坏头，竟又和祂掰扯了一大堆有的没的，险些将来自姊姊的恳请与要求抛之脑后，差点便要和祂进行一番毫无营养的厨房辩论赛，最后两人互殴，谁以物理服人，谁便成为赢家，夺下这次比赛的胜利冠冕。

“我这次前来拜访，只有一个问题需要得到你的解答。”祂强行将方才颇为无厘头的对话扭转到严肃且正经的主题上去。

“帝国的子民如今皆认为你是造主的忠实使徒，你的信仰如同你的勇气一般不可动摇。然而，我却好奇，你当真以为，如今这位毫无理智可言的疯神，这位将灾殃与惨剧带给自己的每一位信徒的灾星，真的就是过去那光辉灿烂，照耀整个世界的日神的残留？”

监护人扬起两条浓眉，深蓝近黑的眼睛里闪过明显的诧异。

“——怎么不是呢？”祂的语气逐渐由疑问转化为显而易见的训诫，“小乌鸦，你要知道：我亲眼目睹了造物主的陨落与复生。”

“或许祂只不过是组织这场背叛的萨斯利尔成神之后陷入疯狂的产物。”漆黑的乌鸦张开鸟喙，毫不掩饰对自身吐露出来的话语中针对对象的厌恶之情，“如此阴沉晦暗、如此疯狂堕落……这自封真实的神灵与我的母亲有何相同之处？指不准祂只是个谋权攥位、欺世盗名的叛徒！”

利奥奈闻言发出一声爆笑：“太好孝了！必可活用于下一次。”祂身体中心后移，斜靠于墙。英气且俊美的面庞上流露出一副存心要给自己找乐子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神情，显然是根本没把小乌鸦的质疑放在心上。

小乌鸦见对方不以为然，又想起姊姊之前在自己面前的一通要将己身化作复活容器的简直是疯了的奇谈怪论，顿时一个头两个大——自打造主陨落，昔日的信徒均泯灭在东陆的大灾变之中后，往日隐匿传教的邪神在世间横行无忌，昨日还是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长辈——而如今却对自己以及信奉远古太阳神的信徒赶尽杀绝的死敌……种种事迹目不暇接，小乌鸦竟在不知不觉中习惯了这种事态超出自己的事前的想象与掌握的常态。

“造物主已经死了。”漆黑的乌鸦近乎咄咄逼人地怒视着对方一派散漫的姿态，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因此，作为祂遗留世间的子嗣、作为祂忠诚虔诚的部下，我们应当致力于重振祂的荣光，让那两个卑鄙的叛徒与那些袖手旁观，对此喜闻乐见的诸神付出代价，而非一心辅佐那个疯疯癫癫的倒吊人。”

苏尼亚人用那双色泽深沉的蓝眼睛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面前餐桌上驻足的乌鸦，一瞬间，乌鸦似乎从中看到了惊涛骇浪的大海，以及在电闪雷鸣之中蓄势待发的风暴。

但仅仅只是在一眨眼间，这股无形的风暴就消散了，仿佛它之前从未存在一般隐没得无影无踪。蓝发的半精灵半蹲下来，视线与乌鸦亮晶晶的小眼睛平齐。祂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伸出手指，差点把这只仅有序列三的分身戳得在原地栽了个跟头。

乌鸦气恼得羽毛根根竖起，体型膨胀了整整一圈。高大的帕苏岛人顿时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哈哈，小乌鸦，你这就不高兴了？”

祂使劲搓了搓乌鸦头顶的一撮毛，可怜的时之虫竭力挣扎逃脱无果，被这位天使之王凭借位格压制与相性克制，轻而易举玩弄于股掌之间。

“这些毫无说服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肯定不是你的姊姊事先叮嘱你要传达的内容吧？”祂拍了拍掌心中气得不行，却只能干瞪眼的乌鸦毛茸茸的鸟头，“好了，好了。外面的雨已经快停了，你也该离开这里了——下次叫远古太阳神真正的继承者……我是指你的姊姊，叫祂拿出点诚意，亲自来到这里与我谈话。”

小乌鸦闻言大怒，正想单方面与祂大战三百回合。厨房中电光一闪，现场只余下唯一一条灵性直觉敲锣打鼓的弱小可怜无助的时之虫。

在心中念叨着主旨大意差不多类似于“三百年河东三百年河西”、“莫欺时之虫穷”的话语，小乌鸦识时务者为俊杰，扑棱着翅膀飞入了窗外涌动的雨后的雾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