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第一百零一章 归园田居(二)
“师兄!你也来罚跪呀?来呀,你快来。大家都往两旁让一让,把最中间的位置给咱们师兄空出来。”
“惭愧。”来者深深捂脸,“祖师爷跟前,众目睽睽之下,我竟做出此等表率,好丢人呀,我好想挖个洞钻进去。”
“一回生,二回熟,你这不是逐渐适应了吗?掌门师伯怎么会突然想要责罚你了呢,还发了那么大的脾气?”
“唉,我将父亲刚传给我的‘同心’送人了。”
“‘同心’?镇派之宝?送人了?”“师兄你真勇猛呀。”“‘同心’都送人了?师兄你把它送给谁了啊?”“怪不得师伯会这么生气,那还能要回来吗?”“对啊,或许要回来后,掌门师伯就不会那么生气了。”
“……不会要回来。‘同心且终老’。我不能时时伴着他,它可以替我保护他。我将它赠给我喜欢的人了。”
“……小怀?小怀?你怎么了?”白元奉勒马驻停,“你怎么一路上都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你是有哪里不舒服吗?”
“我……”陈染怀握紧马缰的手越发地抖,他依靠屏住呼吸,才勉强自己发出不那么颤抖的声音来,“我忽然想起多年前在门派时的一些事情。白元奉,你还记得我师兄吗,铭世师兄。”
“又是师兄?哈!怎么,你又想他了?”
“你…究竟为什么要指使阿霜去杀他?”
白元奉脸色一寒:“自古正魔难并立,仅此而已,我不想多提他。”
嘴上虽说不想提,却不由得思绪飘远。
那是个春寒料峭的夜晚,青城山门外,微风徐缓,柔抚归人。
白元奉刚刚翻过一页书页,头顶的光源略微一颤,灰影投映在了纸页上。
“还回来。”陈欺霜上前争夺纸提灯。
“吹灭读书灯,一身都是月。月亮都回家了,你们还不回去歇息吗?”对方声音和气,言语带笑,只听他说话,便觉着诗情画意,如沐春风。
最先撞入眼帘的,是对方左侧眼角下并排的两颗泪痣,一大一小,在纸灯光晕的晕镀下,像两颗无言相偎的星子,甚是妖冶魅人。放眼再看,笑容清浅,游步洒脱,极符合江湖上一众人等对这位青城继承人的形容:醉中援笔,气吞吴越清风;拂剑放歌,堪与江山共峙。
白元奉揉捏眼窝,卷握书册,懒洋洋地挥手:“青龙,退下,不可失礼。我知道他见谁。”
他撑腿起身,大步走至对方身前,倾身接过提灯:“我在等人。你是小怀的师兄。我听小怀念起过你。”
对方缓缓松手,捉一缕扎眼的发丝掖至耳后,轻轻松松地仰脸笑答:“是啊,染怀的师兄,青城山,李铭世,幸会,魔尊。”
……陈染怀轻轻道:“我师兄他,曾为了我们的事情,替我跪求过掌门师尊的成全,他帮你说过许许多多的好话,他还帮我捎书信给你……”
思绪被强制拉回,白元举按压额侧,疼痛难忍:“我清楚。仅个人而言,我对他并恶感。”
“那你为什么要……难道你喜欢我师兄?”
白元奉头疼得愈发地厉害了:“哈!我有病?”
“得不到就毁掉。你们魔教向来不都喜欢这样做吗?当年你的父亲,就曾将周医圣逼到走投无路,只为了将人重新逼回自己身边。或许你对我师兄……”
“够了。我说过,他是他,我是我。既已辜负了第一个人,何必仍要辜负第二人。别把我同那种不知悔改的人归为一类。”
“只要你不喜欢我师兄就好。”陈染怀将冰凉颤抖的手按在白元奉的手臂上,抓得死死的,“只要你不喜欢他就好。你不可以喜欢上别的人,如今我师门难回,家也难回,天下之大,再也难找容身之处,全都是因为你,我只能依靠你了,白元奉,你不能抛弃我。”
“……小怀你怎么了?你似乎有些反常?……你在害怕?”
陈染怀猛地抽回手。“没有啊。”他勉强笑了一下,扬起笑脸,努力笑出一对儿可爱的小梨涡,“白元奉,我想通了,既然过去的事都成定局了,我们从此以后谁都不许再谈,你也不准再想他的事情了,好不好?让我们忘掉过去,重新开始吧,好不好?”
“好是好,可是……”
“我喜欢你。”
“什么?”
陈染怀打马一口气跑到很远很远,他回头,拢嘴大声喊道:“我说——白元奉,我喜欢你呀!”
喊完立马转回去,指着前方道:“前面不远的地方就是村口了吧?我们下马步行进村吧。”
白元奉与陈染怀牵着马,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眼前是一片繁荣盛景:锐亮的琉璃砖瓦,簇新的粉墙屋群,宽阔的街道路面,以及足以媲美中型城镇的规模。
陈染怀立刻好奇地打量起了周边的景和物:“这就是‘杏花村’?难道它就是你描述的那个荒凉残败但是民风淳朴的小山村?你的这个‘山村’的标准定得未免太高了吧?”
路线没有问题,地界石碑上也确确实实地标明了‘杏花村’的村名,是一处隐藏在清山秀水间的,地处偏辟,却又意外繁荣的世外桃源。
白元奉是看了又看,才敢越过碑界的。他未免有些近乡情怯,拘手束脚,赧颜道:“很久没再回来过,没想到竟然变了副模样。”
他抬眼环顾,物是人非,已没一处能与记忆中的影像相对应。
他不禁有些茫然与无措,只能再三重复着告诉陈染怀:“我先带你回去看看吧。也不知旧屋子破烂成什么样子了,还能否再住人。如果确实糟糕,我们就随便从路过的客栈选一家歇脚……小怀?”
陈染怀早已混进路边晒太阳的老人中间打听路了:“老人家,这村里面有一户姓‘白’的人家吗?……对的,对的,嗯嗯,主人家的孩子已经挺长时间没回来过了……”
请人做客的人,反而被被邀做客的人领到了家门前。两人按照老人们的热情指点,一路找到一户靠近边缘、占地面积比普通人家大一倍有余的庭院前。
庭院外围的院门上方,原木朱漆,堂堂亮亮地挂着“白府”两个大字。
白元奉刚想叩门,不觉间又迟疑了,他沿着院墙来回绕了三四周,甚至踮脚向内张望,看清楚后,反而露出了些更加困惑的神情。
“这是你家吗?你不会真的连自己家在哪儿都找不到了吧?”m.
白元奉摇头:“它不应该是这种布局。”
陈染怀也跳脚向院内张望,他同样困惑道:“我怎么觉得这里似手有点眼熟呢?不想了,我帮你问问去。”
“叩叩叩”叩响院子的木扉,扬声向内高喊道:“喂,请问有人在家吗?我想打听件事情。”“小怀,别敲了。”白元奉抓住陈染怀的手腕,“也许这里早换成别户人家了。我们还是先到客栈凑合一下,顺便打听消息……”
“来了来了——是谁呀?都这么晚了,先生们早都回家了,问功课的明日赶早……”院内传出清楚敬亮的回应声,轻快的脚步声也由远及近。
白元奉却在这声回答中,再也挪不动步,他维持着那种半离半留的古怪姿势,一双眼紧紧地盯向闭院门,大气也不敢喘。
院门拉开,一位精神婴烁的中年独臂男人,出现在了院门口。
他看见白元奉,一下就愣住了:“你见——”说着反复揉了揉眼睛,才确认似的问道:“你难道是大少爷吗?我莫不是眼花了?”
白元奉低眉顺目,在身高矮上大半的男人面前垂头,恭敬地答道:“是我,成伯,我回来了。”
被喊作成伯的男人高兴到淌出眼泪来,他没空擦泪,一把猛抓住白元奉不撒手,像生怕白元奉会突然逃跑似的,扯着嗓子就朝院内大喊:“老太婆老太婆你快出来,看看是谁回来了?”一位一点都不老的,同独臂男人一般年龄的、农妇打扮的女人,笑眯眯地大声应着,从偏厦的仆人房中走了出来:“别喊了,听见了,是小少爷回来了吧?不是写信说今年有事离不开不能回来了吗……”声音越近,动作越显犹疑,直到看见白元奉,也同独臂男人般,定住了。
“啊,卿谦……是卿谦大少爷吗?”
“鸢姨,是我。”
“你还知道回来?”当肩就是十几下狠打,打完之后,中年妇人又心疼地一把将白元奉搂进怀里,又哭又笑道,“你再不回来,我们两个土埋半截的老家伙迟早就要彻底埋进土里了,一个两个,整天都忙忙忙,忙得连家都顾不得回,都是些不长良心的白眼狼!”
“该高兴的日子你瞎胡说些什么呢?大少爷难得回家,还不赶紧将人迎进里屋去。”
“是是是,说得是,瞧我只顾着高兴,快进主屋,今早仔细地打扫过了。”被称作鸢姨的女人,热情地搂着白元奉,绕过白元奉向他背后瞧,“这一位是——”
白元奉不动声色地放下微扶额头的手,转身对陈染怀伸手:“小怀,来,过来,成伯,鸢姨,我替你们介绍,染怀,陈染怀。”
陈染怀立刻跳上前抱紧白元奉的胳膊,甜甜地笑着:“成伯好,鸢姨好,我叫陈染杯,你们叫我小怀就好。”
鸢姨的笑容登时有些僵了:“这是哪家的女孩子,长得可真水灵呀,即便穿了身男装还是难掩秀气。”
白元奉也皱眉看向手臂被抱住的地方,不过他并没有犹豫,而是马上更正鸢姨道:“小怀不是女孩子,是男人。”他牵过陈染怀的手,道,“我带他回来,给娘上柱香。”
成伯与鸢姨互视一眼,表情都有些怪异。
成伯最先收起脸上惊诧的表情,伸手向院内相让道:“看我们两个老糊涂,净顾着高兴了,竟然让贵客站在大门外,快进内,回自己家了,用不着这样拘束。”
鸢姨马上点头笑道:“对对对对,进主屋。”她笑着一手牵过一个,引着向竹林深处的二层堂屋方向走,“家中仍同小姐在时一样,日日洒扫,今早刚开窗通过风,换了气,床褥也趁正午时候,晒得暖暖洋洋的,我说怎么一大早就听见喜鹊在高枝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原来是大少爷回来了……”
“鸢姨,这里怎么改成了这个样子?”
鸢姨听见,无奈地苦笑了下:“说来话长,也不是一夕之间改成的。无非是今儿个这位砸,明儿个那位修,后日这位再砸,大后那位再修……”她停了停,又慢慢苦笑道,“再后来,就越来越像‘翠篁南竹’了……”
房前屋后都栽满了翠竹,以竹丛为隔断,亭台楼阁,一层层让出中央主屋。同“翠篁南竹”一样,这里也有一湾池塘,清水蓄养一群摇头晃尾的壮硕锦鲤,风过阵阵,丝丝清幽的花香,混合竹木的清香,从四面八方汇聚涌来,白盏盏的玉簪花,永恒定格般,在屋前窗户下面,泼泼洒洒,摇曳生香。
鸢姨在厨房内,燃起灶膛,咔咔切菜,成伯则从后院拎回家禽,杀鸡宰羊,收拾鲜鱼。
陈染怀将属于白元奉的那杯白水推到白元奉面前,他捧起自己的清茶,随逛随看,停在梳妆台前,挨个拉开小抽屉,伸手翻翻:“白元奉,你的头疼好点儿了吗?”
“你怎么知道……”白元奉哑然失笑,“原来你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跑过来……扶我的吗?”
“当然了,你如果当众跌倒,难堪的不止你一个人吧?怎么样,好点儿了么?”
白元奉双手摩挲着杯缘,划来划去:“嗯,好多了。”
“他们为什么叫你‘卿谦’?‘卿谦’是你的字吗?”
“不是,白卿谦是我的名,耶涅梵诃舍,类似意译过来的名字,家母更喜欢这样唤我。”
“什么涅什么舍?好难念。那为什么所有人都喊你白元奉?”
白元奉苦笑:“家父更喜欢我的中原名字,我也听习惯了。在教内倒是极少有人敢乱喊…忘了,倒不是没有。”
“你看吧,其实我根本扰不了解你,也从没想过要了解你。白卿谦,其实比白元奉听起来更像中原名字,也顺口多了,你为什么不干脆改成这个名字?咦,白卿谦,这画上的人是你娘吗?你跟你娘长得很像呀。”
白元奉抬眼望向陈染怀手中展开的旧画卷,画中的少女,异常温婉,跟印象里的那个人,一点都不像。
“卿谦你不能学你父亲,不能像你的父亲,卿谦乖,你一向听娘的话——你是喜欢女人的!你只能喜欢女人——!!!”
她抬起手臂,捏紧拳头,捂向耳朵,张开口,发出持续不断的歇斯底里的尖叫。
还有,深嵌进肩膀的锋利指甲,鲜红又可怕。
——娘,放开我,我很疼。
“白元奉你怎么了?”陈染怀扑到了眼前,“你又开始头疼了?疼得厉害?”
“我没事。”白元奉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