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幽寻城,初春
一场连续十几日的雨,仍是不停,滂沱浇淋,城中街道上行人稀少,大多店面都已经早早闭店。
一条黑色人影,撑着一杆黑色纸伞,行走在纷纷乱影中,身负剑袋刀鞘,剑柄处挂着一盏小小宫灯,烛光摇晃间,身旁空间便在一明一灭中徘徊不定。
行者一手负在身后,另一手拎着几包叠在一起的草药,手腕上还缠着一串佛珠,不急不缓的走在青石板上。
落脚处,雨水纷纷避散,伞下的一方天地,也无一丝雨滴侵入。
独行的人,却是微闭双眼,周遭的一切都没有映入眼帘。此刻浮现在他脑海之中的,是不久之前,曾在梦中出现过的场景。
血色苍穹下,尸骸堆积成山,带着腥味的风中,夹杂着悲鸣与嘶吼。
一张庞大而又扭曲狰狞的脸庞从云层中缓缓浮现,无法从它的五官中,辨认出这张面孔曾经属于何人,从他那张开的深邃巨口中,传来不属于人世的哀鸣。
辽阔天地间,无日无月,脚下的大地皲裂破碎,仿佛立足之处只是一层脆壳,下面,便是无尽幽邃的深渊,深渊之中又仿佛有无数双充满怨恨的眼睛在凝视着上方。
独行者摇了摇头,不再去想这些画面,那股笼罩在心头的凄凉情绪,便也像潮水一般退去了。
只是他的心绪一直不能平静,他不知为何,最近自己总是能梦到这种场景。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哒哒的马蹄声,踏碎积水,一阵微弱的颤动从青石板上传来,由远及近。然而又有一阵轻柔欢愉的丝竹之声从上方飘下。他知道到了落脚之处了。
他抬眼一望,远处转过一辆四驾马车,疾驰而来。又转头望向不远处的云庆楼,那是为数不多的,依旧在营业的店面了。
这家客栈,是幽寻城城主府的产业,平时虽然也对外开放,但是自二楼以上,便是属于修士专用的场所,从东向西,栏杆横跨数百米,其中更是有城主府的阵法大师刻画的空间法阵,内部空间更是庞大。
只是向来不对外开放,城中有权有势的富人们,也得沾点城主府内中之人的光,才有幸进入一观。
他在此地停歇数日,恰好最近时局动荡,不少修士聚集于此,能够打听到不少消息,这也是他选择此地落脚的原因。
店里的小二也已听到了马蹄声,早早的站在店外,准备迎接客人了。
忽然,他感到一道目光从云庆楼上投射下来,他抬头望去,却见一人依靠栏杆,正微笑着看着他,并且举起酒杯,向他致意。
行者脸上露疑惑的神情,不过很快他就想起眼前人是何身份了。于是也点头微笑。云庆楼上,丝竹悠扬飘下长街。
他收了伞,抖掉雨水,便迈步向酒楼内走去,正好那架马车也停了下来,将小二招呼了过去。他也没停留,只是一个人向着后院走去。
云庆楼前院是酒楼,中间经过一条走廊,后院便是客栈。在往后,便是云庆楼的后院。
马车停下,车夫将马鞭递给小二,转头瞥了一眼车内,然后压低声音,对小二说:“立马腾出两间上等客房,车里的客人尊贵的很。”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堆碎银,一手托住小二摊开的手,另一手将握住的碎银盖在他的掌心上。
小二心中一惊,此人他是认识的,名叫顾彪,是附近车行的一名车夫,平时爱钱如命,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今天竟然自掏腰包打点小二,
实在是令他感到讶异。不由得转头望向车厢,却被顾彪双手按住头,硬生生转了过来,将声音压低到极致。
“别看别问!”
说完,一手在小二的脖颈处划了一道,小二眼露惊骇。然而它已经在这幽寻城摸爬滚打了十几年,也是见过一些世面的,当下不动声色的将碎银揣在了怀里,换了一副笑脸,迎了上去。
一只手探了出来,掀开车帘。小二连忙撑起一把纸伞,遮住了雨水。却见此人身着一身灰色衣袍,小二心中一愣,想到:“原来也是个奴才。”不过脸上却一直堆着笑。
灰衣人瞥了眼小二,语气冷淡的吩咐:“备好酒菜,房间要清净些。”
小二连连点头。
车内又出来一人,头戴紫冠,身穿紫袍,面如冠玉,长发及腰。
来人仔细打量了一下四周后,负手走入。
灰衣人恭敬的跟在身后,眼看二人将要步上楼上,小二急忙跟上,面带焦急,说道:“二位客官请留步。”
紫衣人停步转身,小二弯腰连连致歉。
“我观二位客官衣着华丽,想来非是俗世之人。只是近来中原动荡,各方势力都已关注此处。小店如今正是各方少侠聚集之所。二位若是寻得清净,不妨便由小的为二位领路。”
紫衣人眉头一挑,似乎有些意外,又有些期待。
“那你说说,都有哪方势力呢?”
小二忽然有些后悔多事,不过还是恭敬的回答。
“小的不敢妄论天上人,不过如今天象异变,天寒天岁各大城池青云武道又即将举办,所以最近有不少仙者都驾临此地,紫月领土上似有中土与北疆仙者拜访。”
紫衣人闻言,倒是来了兴趣,微微摆手,示意身后仆人。灰衣人立即心领神会,取出一锭银两,随手扔给小二,二人便迈步向楼上走去了。
小二接住银两,双眼放光,看到二人朝着楼上走去,轻叹一声,暗想道:果然还是去了,这些仙人说着要清净,从来不肯远离是非。
然而正当他要回客栈时,那车上竟然又走下一人,鲜红的衣衫令小二眼前一亮,明眸皓目脸若银盆,玉指纤纤掀起车帘。
然而那人只是抬眼望了望天色,见又是阴雨绵绵,脸上便露出不悦,低下头来才看见小二。于是问道:“小先生,你有见过一个身负刀剑的剑客吗?”
“最近青云武道举办在即,别说身负刀剑,就是身中刀剑的也有不少,城西药铺医馆那就有不少。”
女子闻言,面露不悦,说道:“你这人真是不会说话,他怎会身中刀剑,你中刀剑了他也不会!”
小二见这个姑娘不是能开玩笑的主,连忙弯腰谢罪:“女侠说的是,小的该当掌嘴。”说着,还装模作样的抽了自己两嘴巴。
然而红衣女子却并未因他这滑稽的手段而展开笑颜,小二见状,连忙端正神态,说道:“不过话说回来,最近幽寻城仙者云集,身负刀剑的高手着实不少。”
“他,他……”女子想开口形容心上人的容貌,然而一想到他可能已经葬身南海,心中一痛。不由得捂住心口。过了一会儿,才摆摆手,说道:“算了,算了,我盼着他能在这条路上,往后走,总能遇见的。”
小二不明所以。
女子扔下一锭银子,说道:“你给我留一间房,我夜里要来住的。”
小二接住银子,还没来得及欢喜,顾彪却已经回来了,看了看小二手中的银两,轻笑一声。女子不说话也不理他,放下帘子,坐回车厢里了。
顾彪架起马车,转头对小二说道:“刚才那两个来头不小,幽寻城要有大动静了。”
“什么?”
“我是看你平时对琴儿不错,特意提醒你一下,你刚才那些小动作,我看得出来,未必别人就没看出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最近上头最近可能要有不小的变动,你这里鱼龙混杂,影响最大。你保重好自己,也顺带替我留心一下琴儿。我,我很快就能接她出去了。”说着,就驾车离去。
“怪人”小二嘀咕一声。
紫衣公子刚刚踏上二楼,便听见一曲丝竹悠扬,一阵清香扑鼻而来。抬眼望去,此层空间极其开阔,环形的构造围绕着一座戏台,台上人影纷纷,像是再演着什么曲目。
一重又一重的软红丝绸,围墙而列,将空间隔开,每个被隔开的空间,便是一个包厢,虽然纱幔轻柔如水,但是从外面,却是一点也无法看到里面的情况。
包厢之外,便是一圈栏杆,不少人厌倦了里面的环境,便来到此地放空心情。
一位青衣女子笑脸盈盈的迎上来,将二人领到一处红绸包围着的地方。
刚一进入,便觉清静不少,除了戏台上的声音能入耳,其他的声响都在红绸笼起的瞬间消散了。
“少君,是纳音丝织成的绸子。”
然而紫衣人却并不在意这些,而是指着在栏杆旁两人,问道:“司青,那两人你识得吗?”
司青转头望去,却见两道修长人影背倚栏杆,像是在交谈。一人身形修长,一口重剑靠在一旁,十分显眼。
另一人手握纸扇,也是容貌俊美,气度不凡。
而那柄折扇通体透明,上部是一排翠绿青山,下方有水波流转,展开时更有鱼群潜跃的奇景。
司青凝目观望,脸上神色不禁严肃了起来,转过来俯身贴在孤取香耳边说道:“少君,此二人身份不简单,我看那个手拿折扇的像是暗雪城的衣纳影,另一人的装扮像是北境边庭之人。”
“边庭之人?我之前也与一位边庭之人打过交道。”
“他们既然在此刻汇聚到此地,必然也是为了天岁遗迹现世而来。相似的目的会造就对立的立场。”
孤取香点点头,而后又问道“幽寻城青云武道的事,是谁在负责?”
“之前是楚清宁,之前他也跟二位少主一同围剿过雾隐和慕惊歌。慕惊歌逃窜之后,他就回到了此地。
恰逢天岁遗迹封印破碎,所以他现在应该在处理天岁遗迹的事。武道之事应该已经交给手下人了。”
孤取香回想了一下,想起不久之前的那一战中确实有一名青衣男子。不过当时他并未在意,因为当初那一战太过凶险。即便是他与兄长联手,还有数位修为不凡的金丹高手助阵,也没在慕惊歌手下讨到便宜。甚至还被他击杀了好几个。
若不是有自己与兄长二人合力撑持,恐怕他一人便可以将紫月阁的年轻一代团灭。所以尽管慕惊歌是紫月阁的必杀对象,但是当听到司青用逃窜这个词时,他依旧觉得不悦。
不过他也知道司青的立场完全在紫月阁这边,慕惊歌对他来说,不过是一个比较难缠的金丹期修士罢了。没有亲身与那个人交手过的人,是不可能切实的体会到那种恐怖的压迫感。
孤取香也无心对司青解释,寻了个靠前的位置坐下了。稍稍摆手,司青便弯下腰来,附耳恭听。
“青云武道将近,天岁遗迹也将现世,据门内长老推算,这次天岁遗迹大概会在三日之后出现,只不过现世地点还未确定。
可能在负戈之谷附近,也有可能在红枫林与傲雪孤峰之间,不过不管是在哪里出现,都是处于当年三尊之战的路径之上。
所以门内长老决定临时更改青云武道的选拔模式,只要能进入天岁遗迹并且从中带出一定分量的宝物,就可以晋级下一轮。”
“临时更改选拔规则,事关重大,这要与楚清宁商议,毕竟他是这里的城主。”
孤取香抿了一口茶水,摆摆手,说道:“那你去通知他吧,我正好看一下三尊之战的戏份。”
司青应声而退。
台上演的一出,孤取香并未看过,只能看见三人持剑,其中一人带着面具,看不清面容,三人互相攻击,而后各自来个后空翻,在三块巨岩之上立住。
而后开始对谈,孤取香听了一段,大概是三人互相放狠话,各自都对另外两人抱走必杀之心。
一位女子在一旁,一边拨弄琵琶,一边唱着戏文,为各位看官讲解台上剧情。讲到紧张之处,便拨弄琴弦,台下乐团也随之演奏。
三人一人一句,语带讥讽互相攻讦,而后又跳下山峰,战至一团。
孤取香听着琵琶女的旁白,语调轻柔悦耳。他曾听门内长辈提及过这场战斗,没想到如今竟然看了一出戏。
不由得来了兴趣,正要凝神观看时。忽然一道清脆的破碎之声从台上传来,将各个红绸包厢内中之人惊动,不由得向转头望向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