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天使
这一夜,阿弟忍痛伺候这三位爷,一共泡了五次面,拿了四次可乐,两次香烟。凌晨三点,他卷缩在收银台后面的折叠床上,盖着薄如蝉翼的毯子,沉沉睡去。
早上七点十分,换班的同事过来踢醒阿弟。
阿弟弓着腰搞完网吧的卫生,已经七点五十分了,他在厕所匆匆洗了把脸,艰难地挪下楼。
同事的全新地平线摩托挡住了屁屁,他不得不费力得移开,裤脚搞卫生时卷起,一时忘记撸下,裸露的小腿被地平线发烫的不锈钢排气管舔了一下,痛得精神一振。
好不容易把屁屁推出来,却发现根本没有力气踹着车,此刻离鸭厂的上班时间很近,路却那么遥远,他趴在油箱上,一身冷汗。
他最后不得不打了个电话给鸭厂主管,以身体不适为由,请了一天假,主管骂骂咧咧,他不想听下去,把手机移开,连声说:“好……好……对不起……下不为例。”
不知道过了多久,来上网的人多了起来,阿弟指导着一个少年,帮忙启动摩托车。
他依然单手操控着摩托,另一手抚着疼痛的肋骨,路过镇卫生院时,他犹豫再三,车把一扭,还是驶进去了。
镇卫生院修建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外墙马赛克掉得七零八落,水泥地面裂缝如蜘蛛网,被用沥青胡乱修补,医院大门口两边摆着两盆干瘪的富贵竹,毫无富贵之相。门口上方挂着一条褪色的横幅,上面宋体白字写着:
“欢迎市畜牧局领导莅临指导工作”
六岁的阿弟有次发高烧,母亲带着他在卫生院打点滴,小不更事,阿弟闹着要出去玩耍,母亲举着吊瓶陪同。那时医院的宿舍楼正在修建,旁边堆放着一堆废弃天花木模板,阿弟指着一小块的模板说:“妈,你看,小凳子”
母亲清理干净上面的水泥渣,一脸微笑得看着坐在上面的阿弟。小凳子最后被拿了回家,成为阿弟专属的小凳子。
阿弟抬头,此刻,他如此想念母亲。
在挂号窗口后面,一人在刷着抖音,手机里,一女人哈哈大笑。
母亲曾说过,在医院,看到身穿白衣的都要叫医生,看到医生要叫主任。
阿弟说:“医生,可以挂号吗?”
男人目不斜视:“挂哪科,社保卡”
阿弟说:“我卡,疼没带。”
男人说:“啊?”
阿弟说:“我疼,卡没带。”
男人说:“十块,五官科。”
阿弟说:“我肋骨疼。”
男人说:“都一样,就俩医生。”
阿弟说:“不是还有另一个医生吗?”
男人抬头:“你要挂妇科?”
阿弟交钱取号,扶着墙移动了十分钟,突然发现不远尽头是妇科,他艰难回头,发现五官科在身后面走廊尽头。
转身回头,发现有间房门微掩,里面有辆斑驳不堪的轮椅。
阿弟敲了敲五官科的门,里面一男低音说:“进”
阿弟单手操控轮子,左右开抡,轮椅吱吱呀呀地扭了进去。
离门三米的会诊桌前,一位中年医生端坐在此,他五官紧紧团结得挤在宽润圆厚的脸中央,符合国画构图中“疏可跑马,密不透风”的要求,一缕青丝轻轻耷拉在光滑的脑门上,俏皮活泼,神来之笔,好一幅生动画卷。
此时,画卷医生正神情严肃地用手指甲抠着牙齿。
阿弟说:“主任,疼。”
医生说:“哪条腿伤了?”
阿弟手指左边肋骨说:“右边。
”
医生说:“摔的还是扭的?”
阿弟说:“不不不,是肋骨疼。”
医生把眼镜往下一拉,疑惑地说:“摔到腿,肋骨一般是不会疼的。”
阿弟说:“不不不,腿是烫的。”
医生说:“烫到腿,肋骨一般也是不会疼的。”
阿弟说:“不不不,肋骨是被踢的。”
医生把眼镜往上一推,说:“你到底哪里疼!”
阿弟奋力得推着车轮,单手左右开弓,此时离医生还剩两米半,他说:“胳膊疼。”
医生摇摇头,对着电脑敲起键盘,说:“叫什么名字?你先去照个CT。”
阿弟又抡近了十厘米,气喘吁吁地说:“我怀疑肋骨断了。”
医生语重心长说:“肋骨再怎么断,胳膊也是不会疼的。”
阿弟说:“其实,我头也有点疼。”
医生把刚打印出来的单据递给阿弟,说:“先交钱,再上二楼做CT。”
一个护士走进来,接过单据递给阿弟,转身忙去了。
阿弟把单据一角咬在嘴里,费力把轮椅掉个头,出去交钱。
十五分钟后,阿弟满头大汗到了窗口,他喊到:“医生,交费。”
男子恼怒地伸出头,说:“这里是挂号处。”
阿弟说:“在哪里缴费?”
男子坐回去,说:“二号楼一楼”
阿弟问:“二号楼在哪?”
里面一片死寂。
阿弟擦了一把汗,掉头去找二号楼,好不容易到了出口,发现通往二号楼的路,都是人头盖骨般大小的鹅卵石铺垫而成,易守难攻。
犹豫再三,阿弟还是决定继续抡轮椅过去,他实在站不起来了。
轮椅轮胎轴承吱呀作响,越过重重阻碍,终于到达二号楼,顺利交完款,问:“医生,CT是在二楼吗?”
收费员说:“不在这里,在一号楼二楼。”
回到一号楼后门口,寒风刮着落叶呼啸而过,阿弟满脸通红,大汗淋漓。他看到一个女护士走过,紧忙喊道:“医……”嘴刚张开,风一刮,一只虫子被刮进嘴里,麻辣腥臭,黏在喉咙里,吐之不出,咽之不下,不由剧烈咳嗽。
护士看到了,大吃一惊:“你都烧成这样了,还到处跑,发热门诊在三号楼。”说着急忙推着阿弟朝三号楼便去。
阿弟此时喉咙发麻,回过头对着护士说“二,二……”
护士说:“发热门诊在三,三。”
阿弟说:“我要去二……二楼。”
护士说:“一……一楼。”
阿弟说:“我没……烧”
护士说:“你脸都烧成这样了!”
阿弟剧烈咳嗽。
护士说:“看吧!肺部都感染了。”
阿弟抓着喉咙,肋骨跟着抖动,痛不欲生。
到了三号楼,护士把轮椅停下,低头一看,说:“驻车刹车都没打开,怪不得那么难推,好了,你自己去吧,我先忙。”
阿弟缓了口气,酝酿一下,不顾肋骨痛,用力一吸,鼻涕从鼻腔被吸到口腔,入口微咸,怕是有点上火,他用力一咽,终于把该死的虫子连同鼻涕一起咽了下去,双双殉情。
阿弟喉咙一松,眼角滑出幸福的泪水。
阿弟回到一号楼时,右手臂已经累的抬不起来了,因为他捣鼓半天,发现轮椅刹车早已锈死。他坐在轮椅上,看着着狭小异常的楼梯,绝望得闭上眼。
经过刚才的磨难,脚痛,胳膊痛,头痛,肋骨居然神奇地没那么痛了。他低头撩起衣服,左下肋骨一片红肿。
他缓缓下地,扶着楼里一步一步往上挪。
以前他一直报怨:楼梯为何如此这般设计,每次踏一级显得娘炮,跨两级又扯蛋,而此时,他终于明白设计者的良苦用心。
走到一半,后头一看,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拄着拐正想超车,阿弟默默加快移动速度,老者步步紧逼,缓慢超越,回头看了一眼,眼神里,飞扬跋扈。
阿弟恨得切牙咬齿,心想:“等我腿好了,我要在你面前飞一次。”
终于到达二楼,举头四顾……诺大的医院走廊,空无一人。阿弟心想:莫非遇到脏东西了,刚才那老者是……
大白天,阿弟头皮发麻,又一身冷汗。
突然,旁边的门啪的一声从里往外打来,差点撞到阿弟,里面匆匆出来一个白衣大褂。
白衣大褂和阿弟同时喊:“吓死我了。”
阿弟定眼一看,说:“医生,C……”
白衣大褂说:“下班了,下午来。”
阿弟说:“现在也没人,你先帮我……”
白衣大卦指着门口牌子说:“你没看到吗?”
阿弟读了起来:“医者仁心,热情服务,精诚……。”
白衣大卦打断,不悦道:“下一点,下一点。”
阿弟认真一看:小牌子写着:
上午09:00——12:00
下午14:00——17:00
阿弟看看墙上的钟,刚好到11.:30,说:“不是还有半个小……”回头再看,白衣大卦已经飘到一楼。
转个弯,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