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出了正月,杨先生开馆授课,韩浣梅给玉成换了新衣裳,行了拜师礼,开始跟着杨先生念书。
这段时日,韩浣梅发现玉成虽然淘气,却并不顽劣,只是他体格异于常人,出手太重,因此嘱咐玉成道:“你在学堂念书,别和人家打闹,千万不可伤了人家!”
杨先生是个屡试不中的老学究,有些书生意气,虽然满腹经纶,却不喜欢趋炎附势,写文章爱抨击时政,总想着长驱直入,收复失地。
南宋朝廷长期由主和派把持朝政,最见不得他这些慷慨激昂,因此他每次都名落孙山。
慢慢的他放弃了金榜题名的想法,为了生计,在嘉州开办私塾。
他手持一本发黄的旧书,摇头晃脑的念诵:“平生於国兮,长于荒野。言语讷譅兮,又无强辅。浅智褊能兮,闻见又寡。数言便事兮,见怨门下。王不察其长利兮,卒见弃乎原野。”
这是楚辞七谏中的一段,意思是他出生在国都,却生活在荒野中,言语迟钝,还没有什么有势力的朋友帮忙。才疏学浅,孤陋寡闻,但有一片赤胆忠心。
数次进言,发表利国利民的理论,却因此得罪了别有用心的小人。
皇帝昏庸无能,看不出我忠心耿耿,让我在荒野中生存!
这正符合他自己的境遇。
他念一句,让学生跟着念一句,念了一遍,唯恐学生记不住,又来一遍。
玉成天资颖慧,过耳不忘,早已记熟了,本想听听这些话如何解释,哪知没完没了,总是这几句,不禁索然无趣,趴在桌上人云亦云。
念诵一阵,杨先生口渴了,让学生们歇歇,拿起茶壶灌了两口。
忽然听到阵阵鼾声,凝目一瞧,只见学生都端端正正的坐着,唯有玉成趴在桌上,呼吸时双肩微微耸动,显然是睡熟了。
这在如今也不算什么,可那时讲究尊师重道,课堂睡觉,大有不敬师长之意。
玉成睡得正香,头上突然不知被什么敲了三下,他反应迅速,眼睛还未睁开,小手已抓住那物,猛地往外一抛。
他睁眼一瞧,只见杨先生正对自己瞪着眼,胡子翘起。
不禁也有些慌了,心想:“出门时娘特意嘱咐我不可顶撞杨先生,这下他生气了,那可不好!”赶紧规规矩矩的站起身来。
杨先生用手指着落在窗边的戒尺,怒道:“去捡回来!”
玉成虽不知那东西叫戒尺,但瞧它形状,那也猜出是何用途,摇头道:“捡来干嘛,让你打我么?”
杨先生本想小孩子不懂规矩,吓唬一下便算了,没想到他竟敢违抗师命,这非得给他好好立立规矩不可。
转身从讲台上取来一把二尺多长的大戒尺,对玉成叫道:“把裤子脱了!”心想:“就不信你不怕!”
玉成全无惧意,望着杨先生黑黄精瘦的脸道:“先生你别生气,你脾气不好,多半得了黄疸病,快去找我爹开副药吃吃!”
这些天他天天泡在若兰堂,耳濡目染,多少也学了些东西,通长如杨先生这般面黄精瘦,脾气不好的,多数都是黄疸,这才脱口而出。
杨先生本想他怕了要认错,没想到他却取笑自己脸色不好,他教书这多年,从没遇到过这样的学生。当即大怒,道:“你解开裤子!”说着伸手去解玉成腰带。
玉成身子灵活,他哪里抓得到?身子往旁一闪,杨先生扑了个空,险些摔倒。
众学生一阵哄笑,杨先生脸上挂不住了,挥起戒尺往玉成身上打去。
玉成往旁一闪,却被一个叫徐小一的同学推了一下,“啪”的一响,结结实实的挨了一下。
玉成瞪了徐小一一下,转头对杨先生道:“我睡觉是我不对,你打也打了,这总行了吧?”
“甚么行了?”杨先生见他并未喊疼,怒道:“快把裤子脱了。”
玉成道:“当着这多人怎么脱裤子,要不你脱脱看,羞也羞死了……”
杨先生更加恼了,趁着玉成说话,弯腰抓住他的腰带,往起一拎,将玉成提起,要放在书桌上。
玉成大惊:“这老头虽说没甚么劲儿,但给他按住,没准儿裤子当真被他扒了,让这多人看着岂不被笑死了?”
他情急之下,正要挣扎,却瞧见杨先生腰带的活扣就在眼前,心道:“你这老头总爱扒人裤子,看我也给你裤子扒了!”
伸手抓住杨先生腰带,奋力一扯,裤子应手而落。
杨先生大惊,慌忙松开玉成,双手去提裤子。
玉成顺势抄起那个大号的戒尺,抡圆了往杨先生屁股砸去,“啪”的一响,戒尺应声而断。
这下力量着实不小,杨先生腰板儿一挺,大声呼痛,众学生哄然大笑。
这下杨先生忍无可忍,彻底怒了,见玉成转身要逃,喝道:“小子,你别走,给老……我站住!”
他恼怒已极,一句“给老子站住”就要脱口而出,但想我身为私塾先生,怎能在学生面前口出污言?这才改口。
玉成心想:“看来这书是念不成了,还是赶快逃吧,若是他一会儿跑去告诉我爹娘,那非得说我不可!”
心念及此,转身出门,直接逃了。
杨先生在众学生面前丢了面子,那肯罢休,叫道:“小子你站住,看我收拾你这捣蛋鬼……”从学堂内奔出,直追玉成。
可玉成脚步极快,他哪里追得到?
这时一个学生跟在杨先生身后,正是方才推玉成的那个徐小一,他指着路旁木桩上拴着的一头驴子,发声叫道:“先生,这是张小阿家拉磨的驴子,你快骑上追……”
说着解下缰绳,让杨先生骑上。
玉成奔了一阵,眼见已到若兰堂门口,有心回去跟父母解释清楚,一回头瞧见杨先生骑着驴子已然不远。
心想:“我若回去,这老头非得告状不可,干脆把他带到后面山上,再绕圈儿把他甩掉。”
当即身子一转,直往山上奔去。
杨先生所乘驴子平日是拉磨的,脚程不快,玉成不时回头,生怕它跟不上,杨先生再回去告状,因此故意放慢脚步。
又奔了一阵,已进入山中,忽然听到那驴子“呜啊”乱叫,蹄声杂乱。
玉成回头一瞧,只见那驴子加快脚步,撒蹄如飞,对着自己急奔而来。
驴子身后跟着一道白影,正是二郎。
心想它定时听到我脚步声,跳过后墙追来的。
那驴子背上无鞍,疾驰时上下颠簸,杨先生身材瘦削,在驴背上东摇西荡,几次险些跌下。
他吓得脸色惨白,双腿夹住驴背,双手环抱驴颈,口中乱叫乱嚷,不知是吓得语无伦次,还是要吓退二郎。
玉成见此情形,甚觉好笑,停下脚步。
杨先生骑驴在身旁疾驰而过,声嘶力竭道:“快跑,快往回跑,可别被那狼伤到……”
他话未说完,驴子已驮着他跑远了,后面的话也听不清楚。
玉成寻思:“这老头人还不错,被二郎吓成这样儿,居然还怕二郎伤了我!”
他急忙拦住二郎,正要跟杨先生解释,却见驴子驮着他奔过山路的转弯儿,瞧不见了。
心想:“驴子这般跑法儿,可别摔伤了他!”
带着二郎沿路而上,走了一里有余,仍未见到人影,但到有人说话。
玉成耳力极佳,听得说话的除了杨先生外还有别人。心想:“一定是砍柴的拦住了驴子,那些人见了我跟二郎便没命的逃,还是别去吓唬他们的好!”
伸手在二郎头上拍拍,正要转头回去,忽听一人恶狠狠的道:“他娘的,敢管老子闲事,你龟儿子活够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