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Chapter 25
周姣不动声色地按紧生化过滤面具,走到一个喷淋装置下面。
浓烈的人造信息素瞬间掩盖了她本身的气味。
就像活尸失去了人类的气味线索,所有人的脖颈发出生锈般的咯吱声响,挪动身子,朝其他地方走去。
那一刹那,无数漆黑人影齐刷刷转身的动作,以及颈骨活动时发出的诡异锐响,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周姣忍不住打了个冷战,然后猛地朝反方向跑去。
惊悚的画面,急剧下降的气温,充满不确定的逃跑,令她的心脏怦怦狂跳,肾上腺素飙升。
她已经没有余力去思考,这是兴奋还是恐惧了。
是的,尽管随时都有可能被江涟抓住,被永久关在恐怖的肉质巢穴里,她却还是感到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奋。
她对他来说,只是一只渺小的蝼蚁。
——他却正在竭力寻找这只蝼蚁。
他无所不能,能在顷刻间影响周围人的神智。
——他却无法操纵她的意志。
他漠视一切,高高在上,绝不可能喜欢上她。
——他却逐渐被想要占有她的欲念俘虏。
她陷入深度昏迷,他明明可以趁此机会永久圈养她——反正都是圈养,她有没有自主意识,有什么区别呢?
他却用实际行动告诉她。
——有区别,他想要她醒过来。
回想起他在走廊尽头的可怖眼神,可能在那时,他就已经意识到,她用芯片让自己陷入深度昏迷,是为了逃跑。
可他还是把她送到了公司,并且为了不影响医疗设备运转,和医护人员的神智,而一步步远离她。
他当时在想什么呢?
是在想,哪怕她逃跑,他也能轻松把她抓回去吗?
如果没有公司的人造信息素的话,以他无处不在的恐怖能力,的确能十分轻松地抓住她。
可惜,没有如果。
周姣真想告诉他,你对我的感情,已经不能用“渴欲”或“占有欲”来解释了。
但她应该没机会当面跟他说了。
周姣将江涟抛到脑后,清空心中杂念,仔细回忆曾经看过无数遍的生物科技大厦地图,试图找出一条最短的逃跑路线。
半晌,她睁开眼,拔出腰间的电磁枪,砰!砰!砰!砰!四枪射穿落地玻璃,再用手肘猛力一击,只听哗啦一声龟裂的玻璃瞬间破碎,暴雨般泼洒而出!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生物科技的安保人员会配备一种钩索枪,能射出一条带钩爪的绳索,钩爪的穿透力之强,甚至能深深抓住精钢地板。
她在后腰上一模,果然摸到了。
只见她拔出钩索枪,打开保险,利落往地上一射——这玩意没法装消-音-器,钩爪猛地抓进金属地面的刺耳声响,几乎响彻整层楼!
被异化的安保人员虽然失去了神智,却保留了基本的警惕性,当即转身,向噪音的源头赶来。
周姣看着不远处密密麻麻的漆黑人影,离她最近的几个人,已无意识伸出手,想要抓住她的胳臂——
没时间慢悠悠往下爬了!
周姣用力吸了一口气,攥紧钩索枪柄,后退几步,紧接着往前一个冲刺,从落地玻璃的缺口冲了出去,一跃而下!
刹那间,她脑中莫名闪过一个生活小常识:知道为什么蹦极的绳子都具有弹性吗?
因为弹性可以吸收突然的冲力,如果换成普通的绳子,下坠形成的巨大冲击力能让瞬间毙命。
——谢天谢地,她手上这根绳子,是可以吸收冲力的动力绳。
不过,还是得找几个缓冲点。
只见她在半空中猛地发力,朝面前的玻璃狠狠撞去,借助绳子的弹性,硬生生缓和了下坠的可怖冲力!
——正常人那么一撞都会头晕目眩,她却咬紧牙关,强忍了下来,两手始终紧攥着钩索枪,手臂肌肉紧绷到极限,沿着大厦的金属墙壁,幽灵一般疾速下滑!
整个过程中,她没敢细看每一层楼的具体情景,但下坠中还是瞥到了一些模糊景象。
——整栋大厦都被紫黑色的触足占领了,宏伟而华美的钢铁建筑化为了一个蠕动的肉质巢穴。
昏暗的光线中,只能看到肉质薄膜底下波澜起伏的荧蓝色光点。
随着时间的流逝,触足变得越来越狰狞可怖,光点也在变色,从最初幽森美丽的荧蓝色,变成了晦暗瘆人的黑红色。
周姣看得背脊发冷。
生物发出的光大约90%都是蓝色光,在海水中,蓝光传递的范围最远。因为海水对光波有散射和吸收的作用,从水下10米起就看不到红色这样的长波光了。⑴
如果不是江涟具有改变生物光的能力,那就是他的暴怒发狂到一定程度,触足充血的颜色完全压过了蓝色生物光。
这个程度,他似乎不只是发狂,而且彻底失控了。
他虽然影响了所有人的神智,却没有耐心等他们慢慢搜索下去,打算用触足将整栋大厦包裹起来,直接将她封死在里面。
——这些念头都发生在闪电间,周姣仍在半空中还未落地。
就在这时,她往下一瞥,瞳孔突然一缩——底楼触足数量是其他楼层的好几倍!
最要命的是,它们似乎猜到了她会从楼上纵身跃下,几条最为粗壮的肉质触足呈海葵状张开,如同一株巨大的掠食性植物,冷漠而安静地等待猎物进入口中。
周姣眼角微微抽搐。
电光石火间她遽然拔出电磁枪,朝下一层的落地玻璃疾射四枪——砰!砰!砰!砰!
紧接着她双脚一蹬往后一荡,等再度荡过去时,哗啦一声撞碎玻璃,在瓢泼而下的玻璃碎片中就势一滚。
可能因为她运气好,这一层还未被黑红色的肉质触足入侵。
她站起身来,刚要去找出口。
——突然,一只冰冷枯瘦的手从黑暗中伸出来,用力抓住了她的手腕!
·
江涟站在大厦顶层,神情阴冷而暴戾,俯瞰落地窗外的景象。
他似乎陷入了某种难以想象的疯狂,面部、脖颈、身上一直有裂隙打开又合拢,如同密密麻麻睁开又闭上的眼睛,想要释放出体内强大而恐怖的怪物。
然而那些裂隙刚一打开,就因某种古怪的限制而强行闭拢了。
因为这具身体,他无法动用所有力量,只能借助人类的嗅觉器官,一层一层、一寸一寸地搜索她的气味。
可是,找不到她。
找不到。
找不到!!!
一直以来,她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即使是追杀她那三天,他也并非完全失去她的行踪。
当他想要找到她时,怎样都能嗅到她的存在。
她是被他牢牢看守的猎物,不可能逃出他的视线和感官。
如果她在海洋里,即使海里只有一粒她的气味分子,他也能极其精准地嗅出她的位置。
但现在,无论他影响了多少人的神智,借助了多少人的嗅觉器官,都无法从高浓度的人造信息素中嗅闻到她的气味线索。
——其实嗅闻得出来,可每次刚嗅到她的气味,就会被更为猛烈的人造信息素冲散。
就像被一根细丝反复磋磨神经般,几次下来,他差点被这种感觉逼到癫狂。
不,他已经癫狂了。
江涟闭上眼睛。
烦躁、暴怒、恐惧以及……害怕失去她的惶恐,如同丝丝缕缕浸染过毒液的蛛网黏附在他的心脏上,极其缓慢地绞紧。
他每呼吸一下,都能感到腐蚀般的剧痛。
即使他极不愿意承认,也必须面对自己的内心。
……他喜欢上了她。
落地玻璃窗上,倒映出江涟现在的模样。
他已彻底失去人类的特质,只能看到一个扭曲而模糊的人影。
之前,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意一个渺小的人类,于是强迫她接受他的追杀,想要找到一个合理的答案。
——三天过去,被那场追杀逼疯的,却是他自己。
天台之上,明知道她在愚弄他,明知道她不是一个会自杀的人,可当她纵身跃下时,他还是跟着跳了下去。
就像现在,明知道她陷入深度昏迷,是想要逃离他。
为了唤醒她,他还是强行压下充满恶意的占有欲,一步步后退,亲手给了她逃离的机会。
——他什么都知道,却心甘情愿地被她愚弄。
他是人类无法理解的高等生命。
他和人类之间,横亘着客观存在的自然定律,就像掠食者注定无法与猎物繁衍后代一般。
——作为掠食者,他却喜欢上了自己的猎物。
他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喉结滚动,每一次吞咽她的唾液,都在释放喜欢她的信号。
不可名状的至高存在喜欢上了渺小的人类。
所有人都因为他的喜欢,而对周姣产生了难以自拔的痴迷。
……只有他自己完全没意识到,那种像杀意一样暴虐而烦躁的情绪,是喜欢。
落地玻璃窗上,江涟的身形变得更加扭曲模糊。
意识到自己拥有了人类的感情,令他的皮肉和血肉脱落得更加厉害,但转瞬间又会被另一种力量填补上去。
血肉脱落、愈合、脱落、愈合……他全身上下都变得鲜血淋淋起来,再加上充血到极致的黑红色触足,他看上去比之前任何一刻都要恐怖骇人。
这样一个诡异的人形怪物,却陷在了只有人类才有的复杂情绪里。
周姣的逃离,让他后悔又恐惧。
但他并不知道自己在后悔和恐惧什么。
在此之前,他甚至没有“喜欢”的概念。
只知道杀戮、掠夺与占有。
顶级掠食者想要得到一样东西,只会杀戮、掠夺与占有。
没有第四种选择。
他也想不出第四种选择。
他的生命是如此漫长,如同阴霾天际线传来的殷殷远雷,自鸿蒙肇判、灵肉未分时就存在,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在为谁而响。
现在,他终于知道,自己的心脏在为周姣而响。
可他找不到她,也不知道该怎样对待她。
因为她,他第一次感到手脚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