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对,就是利益交换
中午程瑞没有留叶问和陈延吃饭。
因为留饭就算做正式拜访了,他得带陈延和叶问拜见爹娘祖父……
程瑞不想看见他们对着同窗谄媚的样子,叶问和陈延表示理解,只当此次会见是同龄人之间的悄悄会面,便随着林生偷偷从侧门出府了。
看着快到饭点了,陈延想了想,便邀请叶问:“不若你今天去我家用午食?”
“我人是想去的!”叶问独爱陈家的口味,“但我小叔一人在府上,我未提前说,他可能在等我。”
但就这么错过了自己心爱的吃食叶问有点不甘心,便道:“等到时候他去了长安,我家中只余我一人,我日日去你家用饭,你可不能烦我!”
“怎会。”陈延也调侃了一句他,“叶公子长辈缘极好,我爹娘知道你来,怕是要扫榻相迎。”
笑着聊完了吃饭的事,二人还要同走好长一段路,于是,讲着讲着,话题又到了邱平身上。
陈延先发出的感慨,“邱平先生和我之前接触过的人很不一样。”
“他确实与旁人不同。”叶问点头,“其实此次年节返回长安,我赴家中一些世交之宴,见到了一些同他接触过的世伯,问及过他们对邱平先生的印象。”毕竟是将来的老师,叶问也挺好奇的。
“邱平先生之才无人置喙,但——”
所有前者夸,后者接但的转折准没好事,陈延听着,问:“但什么?”
“但,有一些人在提及先生时,用了‘市侩’两个字来形容他。”
市侩?陈延脸上露出惊讶,这样一个词用来形容当代的‘大儒’,有点离谱吧。
“我乍闻也觉得奇怪。”但年节时的文人之宴你来我往,行酒令、飞花令,世伯世叔们也挺忙的,没时间跟他细讲。
更大的爷爷辈倒是有时间,但他们信奉‘君子不背后说人之短’,但总归对‘市侩’一词是认可的。
“无奈,我只能回家把这些事告诉了祖父,问他为何为我择邱平先生为师。”
叶问还是很相信祖父的判断的,“他说,邱平先生身上虽满载争议,但他绝不是沽名钓誉的坏人。且他之才,天下文林是认可的,再者,除了才,邱平先生身上还有很多我可以学到的东西。”
提起文才,陈延便想到了岳山书院藏书阁里邱先生的一排书,“他的诗选篇和策论篇洒脱豪迈、严谨有趣,的确对在此门中徘徊不得进的学子有大益处。”
而且,“我们也同邱平先生接触过一段时间,他虽然偶尔有奇思妙想,但确实是一位平易近人,肯为我们解学习之惑的老者。”
所以,能拜邱平先生为师,还是一件好事。
“就是程瑞说的外祖许万金求收徒一事……”叶问不知该如何说。
“乍闻的确令人惊诧,可细品,若他外祖与邱平先生是自愿相交,尔后邱先生敦促程瑞,也算另一种钱货两讫?”
“看事不能狭隘,你这么说也有道理。”叶问微微点头。
当然,当下最重要的事还是他们三人一起去拜见邱平先生,把话说开来,好解了程瑞的心结,进一步了解一下邱平先生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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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决定去见邱先生之前,程瑞在家里养了几天,等面皮上的肉丰盈了一些,才踏出了程府,跟叶问和陈延聚在了一家小茶肆。
正当三人约好了时间,准备正式一点,同下拜帖的当日,他们回到家中,就收到了来自邱先生的口信,约他们二月二龙抬头之际,去邱宅品美食、赏美景。
这样也好,免得纠结拜帖如何写了,三人欣然赴约。
眨眼便是二月二,春寒尚在,细雨绵绵,三人撑着伞刚到邱家门口,便被管家迎
入宅内。
刚一入内,便有小厮帮着收伞,紧接着,管家又道:“三位公子肩上皆有雨丝,不若在中厅烤一烤火,稍后再去八角亭边。”
确实有点冷,三人就在火盆边呆了一会儿。
叶问看着盆里燃烧的碳,突然来了一句:“这是无烟银丝碳。”
无烟银丝碳,现今碳市场上较为名贵的碳种,烧这么大一盆在中厅里。
火烧得大,三个人的衣裳很快干了,身子也暖和了,管家这会儿也过来了,三人继续往八角亭走。
陈延在走过长廊拐角,将去后院时回头瞥了一眼,他们三个刚刚站着的位置,多了几个丫鬟、小厮装扮的人站着。
他眸光微亮,若有所思。
邱先生真的是很喜欢八角亭了,下着小雨,天略有风都要在这里会客。
他今日同在书院里的样子很不一样,头上戴了一块亮色的方巾,穿的袍子也是绯带银丝边的,腰间还挂了一块玉色通透的环佩,看着颇为富贵。
见三人来,他起身,“你们来了?”
见过礼后,邱平先生点头,让三人先坐下,因为指了位置,所以程瑞就坐在邱先生的身边。
他甫一坐下,老者就侧身过来,声音不大不小,对他说了一句:“你年末旬考的卷子我的确看过,答得比第一次见你的卷子时进步了许多。”
这也曾是程瑞纠结过却没有答案的东西,此刻得到答案,他愣了一下。
邱平先生说完这句话之后,便没有再关注程瑞的反应,而是马上进入了下一个环节,冲藕粉。
“几日前传讯时未料到二月二竟然会下雨,辛苦你们几个人冒雨前来了。”
这话像是客套话,三人自然也客套回去了,说不辛苦不辛苦。
邱平笑了,“天冷身子冷,坐在这儿不喝点热的东西可不行。”他滚水一倒,落入茶盏之中,白色的藕粉瞬间被冲至微粉的胶状。
邱平也给自己冲了一杯,“吃的时候搅一搅,置于鼻间,能闻到藕的清香,你们可别小瞧这一碗藕羹,它是取淮浙的七孔藕晾制,七孔藕香味浓,但出粉率低,小小一碗藕羹,也是淮浙难得的精细名贵之物。”
怎的忽然提起了藕?正当陈延几人以为邱平先生是在用藕粉隐喻的时候,他突然转头看向程瑞,道——
“这名贵藕粉,是你外祖父所赠之物。”
陈延/程瑞/叶问:???
把碗里晶莹香甜的藕粉一吃而尽,邱平打起了直球,“我知晓你们应该很想来见我?”
“有很多问题想问我吧?”邱平人微后仰,靠着八角亭的圆柱子,道:“想问我为何要收程瑞为徒?所谓万金之事是真是假?从去岁到今年,我收你们为徒是否出自本心,是否?”
未曾设想过的故事发展方向出现了。
这都是可以直接问的东西吗?几人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
“年轻人要问此事,恐难开口。”还是羞赧啊,“不过不开口也好,因为就算你们开口了,我也不会告诉你们的。”
陈延几人面露错愕,“这……邱先生?”
“看你们这错愕的样子,真是不禁逗。”邱平放下茶盏,目露正色,“此等事,由小辈来问,终究不美,还是让老夫自己来说吧。”
“收你三人为徒,实乃发乎于心。”
“譬如程瑞,你祖父以万金之礼,我实难不动心,心动之,便应了收你为徒。”
“譬如叶问,你祖父来信数封,道愿以你叶家书本誊抄孤本为换,我也实难不动心,便同意了。”
“至于你。”邱平看着陈延,“你呢,同叶问和程瑞住在一起,看着比他们两个更为勤勉,是年轻人里难得的自律自省之辈
。”
“我觉得你可以很好的敦促他们二人刻苦些,用功些,所以我也想收你为徒。”
听罢,陈延几人懵得搅藕粉的手都不会动了,邱老……这么直接吗?
然而让他们没想到的是,更直接的事情还在后面,“说起去岁之事,当初的考验也是因为一同教你们三人程瑞可能跟不上,所以让你们先教一年,让他把基础跟上。”
他又道,“本来设置了三次考验,是怕程小子悟性不够,想让你们耐心多带一些时日,未曾想你们三人相处极好,叶问与陈延敦促得严,程瑞也非木石之辈,一年过去,他悟性也算上来些,其余两次考验竟用不上了。我一算,你们年后也将升入玄级班,留在书院的时间不多了,所以才把你们叫了过来。”
“除告知你们想知道的事情之外,也是想正式收你们为徒。”
这一切的进程太快,快到陈延都没反应过来。
年前还是赶着通过考验才能变成弟子,现在?
不过邱平先生又添了一句话,“我此处的收徒与别人不同,不用叩拜行天地君亲师之礼,我只作为为你们答疑解惑、斧正学识的夫子,你们可称我为老师,但只有此师徒之名。”
“待你们考完下次乡试之后,即可自行离去,若介时你们还愿意在我名下,我才会举办收徒之礼,收你们做我的关门弟子。”
这听起来和别的大儒收徒真是相当不一样。
“陈延,如此你意下如何呢?”邱平问他:“可愿在乡试之前,做我的弟子?”
说实话,就邱平现在摆出来的这些东西,对陈延可以说是利完全大于弊,他完全拒绝不了,“我愿意的。”
见此,邱平捋捋胡须,“那至此,过去种种你们三人也不必再思忖,好好向前,学书论策,当我的弟子,好好考三年后的乡试即可。”
真正豁达乐观的人,要忽略掉生活中一些不可名状的小细节。
但!这不对啊,程瑞有点跟不上,“邱先生,你只问了陈延,还没有问我和叶问。”
闻此言,邱平笑了,“你们还用问吗?”
他瞥头看向叶问:“你来时,你祖父应当叮嘱过你了?你会拒绝我吗?”
至于程瑞,“收徒一事你家中已经知晓了吧,我要收你为徒,程小子,你能拒绝我吗?”
三个人里的自由人,只有陈延一个,“所以单问陈延,有何不可?”
无何不可,三人突然被邱先生此刻散发出来的霸气镇住了一会儿,总之,在此次八角亭谈话之后,邱平与陈延、程瑞及叶问的普通又不普通师徒之谊,已然确定了下来。
作为新师的邱平邀请三位弟子在家中用午食,陈延发现,就在上午确定关系后,邱平真的很自然的融入到了师这个角色之中。
由于他的语言态度十分自然,倒很快消除了三人因他形象巨变而带来的疏离感。
饭后,他直接带着三人去了书房。
一人给发了一张长长长长的卷子。
“这是我参考乡试卷子出的验卷,你们带回家中做吧,我的要求是做这张卷子时你们不能翻书、不能同人讨论,不能有空,必须将此卷写满。”就算是编,他也要看看这些年轻人会从哪个方向、角度入手开始瞎编。
“今日是二月二,书院岁考在二月十一日,你们九日上午把卷子送来我府上即可。”
于是,两手空空带着探究来邱府的三人走的时候卷了一张长长长长的卷子搂在怀中,撑着伞,一脚深一角浅踩着水回了家。
谁也没有想到,前一日还是情绪场,后一日,铁三角就角角忙碌了起来。
虽然邱平先生自己说卷子是‘阉割’版本,无论是难度还是题量都不如乡试,但是!上面的
题还是好多!答卷的时间也没有乡试久,加之外间又下雨,陈延基本没出去过。
二月四日时,叶问的小叔自江南码头出发,北上长安,说好要来陈延家吃饭的他也没来,因为实在没有时间。
……
人们常说,观做题人做题,可见其水准。
其实,观出题人出的题,也可见其水准。
一连五六日,邱先生出的卷子陈延已做至尾声,从前到后,那些题目简直一步扣一步,由浅至深,从易到难。
做着他的题目,陈延忍不住在脑海中构想着这个人。
鲜明有趣,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功利心,住的府宅并不风雅,处处彰显‘贵’气,不附于现今流行的藏典雅于无形……
最关键的是,陈延觉得他还蛮尊重人的。
二月二那日,他自爆其底,看上去没头没脑,但细想,何尝不是给他及叶问、程瑞开诚布公的解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