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齐州事末(二)正文开始的地方

第三十二章 齐州事末(二)正文开始的地方

月光是盈缓乃至比较轻薄的,但是啊,他宛若承载着一汩流动的雪,而他拥抱着的那个人和许多灰黄的土黏在一起。

夜风吹动着晋衎披肩的新衫,微微翻飞的锦缎恰似一页页记载着陆进这一世的纸。

“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静言思之,寤辟有摽。”挂在发丝上的风在众人耳边轻轻地唱。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晋衎的余光里一直有陆进插出脊背的血骨,森森的惨淡,他的歌声中仅剩下不切实际的坚忍。

“静言思之,不能奋飞!”他揪紧陆进的衣服,身体不由自主的晃了晃,突然用头一下下地磕在冰冷的尸体上。“不能奋飞、不能奋飞、不能奋飞!我心奚石?恨不替命!”

陆登本就在晋衎身后静默,见状赶忙拦住晋衎,沙哑道:“我弟已死,万民盼活,大将军…回城吧。”

“城?”晋衎捉着陆登的拦在自己身前的手臂,于最麻木的神情中败露最脆弱的不堪。“晋氏在无人处。哪座城,哪寸土可让我归去!”

他的泪无可遮拦的往下掉,“死的如何不是我啊…如何不是我啊!”

“万望大将军节哀!”周遭燕军为晋衎的言语感到胆颤心惊,全都跪在了地上。

陆登无话相劝地撇开脸,想不到息声许久的齐惇攥着悲愤的力气直直冲过来把晋衎打翻了。

“呸。”晋衎啐出唇腔的血渣子,一霎那看见了反光的宝剑,又哭又笑道:“我晋氏心心之间,不得其时,不得其位,心若不死,哀之大矣,心之既死,哀我活矣!”

“如今天下,万事俱备,可不是让你装疯的!”齐惇绝不放弃逼着晋衎直视自己的眼睛,道:“上天对不住晋氏么,大燕对不住你晋衎么!”

晋衎放逐自己的灵魂在齐惇的眼睛里随处飘零,顶住齐惇的额头惨笑道:“汝等见过天亮,我可曾见过朝阳?”

“容我一夜吧,就一夜!”他低语着,狠劲甩开齐惇及其他人,扯下披在身上的青色长衫郑重地盖住陆进。

淅沥沥的雨没有预兆的落下来,正像是变作星辰的人们在罚他喝酒。

“晋侯,”陆登望着那棵冠茂枝扬的橘子树道,“后皇嘉树,橘徕服兮。仲谦受任南国之时,每每往家里送香橘。”

心痛的哥哥猝然噙泪,十指连通心房也在颤抖。“我弟与晋侯共志誓求那万家灯火若长空星河,永明而不灭!我请愿晋侯,就让我…我的弟弟葬在这吧。”

一醉方休的是或非都在晋衎仰起头的时候灌入喉咙,他周身冒出了平凡的烟火气。

“愿岁并谢,与长友兮。足下既有此请,橘树之下,仲谦何妨与我晋氏同穴。”晋衎耗光眼底的柔情让这人世间看起来轻飘飘的,几可以忘记身体沉甸甸的。

齐惇听着风雨打叶,自想当年白氏为何在移走晋安遗体之后特意栽种这一棵橘树。

“将残碑除尽,我于树上刻诔文。”晋衎倏而命令士兵,拾走了初傲的剑到树前。

橘子花的味道像个故人一下子扑到他的身上。

陆登手持着火炬站在晋衎旁边,目观晋衎精通凿刻雕画之技,铁刃用如毫毛,每个字都是前朝的艺术。

“晋侯来关东急义赴死,而今势缓可会迟疑?”

晋衎一手负袖镇情长,一手流剑运文章,无解般沉默。

“汝并非不会用剑,本可同弟死战,奈何弃世!”陆登眼里的火光闪烁成血的颜色。“汝害死了他。”

“汝腰间即是长刀,可立取我头。”

“阿弟把命给汝,汝因何惧生?”陆登胸膛剧烈起伏却没有对晋衎出手,刀铗和牙关一样咔咔作响。“朝中有利结,地方有恩报,晋与上共天下。汝….”他激冷了刹那。

“汝往日为燕室死已,来日为晋氏立德济圣,而后图天命之名正言顺?!”

晋衎登地横剑悬腕,雨珠子前仆后继的被剑刃一分为二,恰似人心非此即彼。

“安时而处顺,古者谓是帝之悬解。”

陆登惊然退步,滑睛去看弟弟所在的墓穴,短暂间狂风乱雨的冲打也变得毫无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他读着晋衎为弟弟作的诔文,通篇下来,自己读到的是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这就是白氏当年为晋安栽这棵橘树的用意)

他震慑在晋衎的背影里无以自拔,江州的腔音在脑子里裹缠,是诗歌,是真相:骏骨泉下避,孤王志穷极。晋氏怎言私,江州血未晞。

“晋氏怎言私,江州血未晞。”

晋衎听到陆登带着恐惧的声音,明月随后染白了一抹笑容。

“哒哒哒!”溅泥的马蹄奔沓不息,马背上的人仿若乘着风。

“安玉——爱卿——”上官绍举着破旧的红披风,浑不知手里握着的是星星之火。

“陛下?”晋衎寻声回望,倒提长剑向上官绍奔跑去。

上官绍扯缰跃落在地,魏京的群山皆是黑幕,晋衎是从山中向自己跑来的一缕光。

“臣…臣死罪。”晋衎冲膝下跪,置剑在前,将剑柄朝着上官绍。“此初傲剑,请为刎颈之物!”

“安玉何罪之有?”上官绍左右量了量,蹲身拍抚晋衎的手背,轻缓地拿过剑然后丢开一边。“我说过,晋卿之所在,燕疆之所在。”

晋衎说着君臣咫尺之间才能说的话:“臣未能一死谢君王,便是死罪。”

上官绍把搭在臂弯上的披风给晋衎披上,在系带时道:“卿要留有用之身方能谢天下人。”

他摸了一把晋衎掌心冒出来的血,有种失而复得的宽容。“你我幼时相伴,来日方长。”

“衎铭记在心。”晋衎叩首顶礼,拜的是方寸间的秘密。

“不过,朕还有一言。”上官绍尝着指头上晋衎的血,道:“齐州因卿家而起,理当由晋卿除灭。朕意分解齐州,巨细则由卿操持了。”

晋衎伏在上官绍的脚边,道了一声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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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人:父与子的亦正亦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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