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情故千般不尽全,前业百转听谁劝

第三十五章 情故千般不尽全,前业百转听谁劝

烛光里的男人把案头的山炉凑到心口让脉跳多多迸发些热度,以此让冷涩的思考活络起来。

末了他的一声长叹骤然吹散炉上烟雾,恰似春与秋的轮转于不经意间迷失在人海。

“镇东将军兼乾州牧左融、景州牧陆登、江州牧谢泰,穹州牧左辽等人的官牒下官已经录好了。”吏曹尚书托起文牒斜依着油灯又检查了一遍,方才撑着凭几准备起身去向晋衎递交。

“袁公坐,”晋衎招呼住袁辽,单手拿起一卷表文放到袁辽的公案上,“劳烦袁公审读盖章。”

袁辽抚须于翻阅之前计索着来来去去多少牵连,在慢慢铺开竹简的同时偷觑晋衎一直挂在腰带上的环首长剑,心想这剑鞘里封存的若是晋氏今生的惆怅,那么长剑出鞘便如晋氏前世的模样。

“这是安玉第三次表请辞去大将军之衔了。”

“嗯,这次和关东的官牒一道上递。”晋衎回手将山炉揣进袖子,再摸着右腕还没消退的伤疤。

“安玉立下济国匡业之功尚未知嘉赏,今上何忍许汝以辞退?”袁辽拔开泥盒,尽管口头相劝,也不妨碍吏曹的印文加盖在表文文末。

晋衎心知肚明的摇摇头,“诚如表述,不敢居功。”

袁辽而后不再多言把两卷竹简都交给晋衎,因为朝廷对于晋衎已经近似于赏无可赏,难不成封他一个公国?燕天子岂容卧榻之侧有他人酣睡。

至于燕天子究竟想让这位燕臣割舍掉什么,无过于世袭尚书台之权,而晋衎偏偏要用大将军去替换。

“袁公先回吧。”

“诺。”

晋衎举起尚书令的玉麒麟印稳稳盖落下去,抽隙抬眸去目送袁辽。

“呼。”他吹了吹湿润的泥文,忽而仔细观察手里的麒麟印。这枚晋钰时期特制的玉印显然没有哪一处符合大燕的规制,且无论尚书令替换成了谁,只要玉印尚存,谁都不过是暂时借用了晋氏的权力,包括大燕的皇帝。

“来人。”

台门外等候的差役应声而入。

“送去太相府。”

晋衎指了指身边放满文书的竹笥,在差役弯腰抱动的时候把两捆竹卷又给堆了进去。

“大将军,”见风使舵的差役提醒晋衎道,“周令与卫法曹草拟好了关东四州的新律法,正等着您过目。”

“嘘。”晋衎扫袖整理了案面,随后拉动梁上风机的开关一下子熄灭了所有堂烛,疲倦中带些调皮道:“今个儿不办公了。”

差役知趣地退走,晋衎取来竖架上的风篷披拢双肩,轻轻的在门外重逢秋天的丰采,忽然心酸不已。

“令君可是要归家?”值班的司阍不小心对晋衎叫惯了嘴,情急地改口道:“大将军……”

“就在台中闲卧。”晋衎不在意的微微笑,甚至替司阍紧了紧漏风的衣襟,攀谈道:“江州的橘子很好吃,过些日子等江州贡送京城,我分与你们。”

司阍不禁受宠若惊地附和:“橘生南国,水土育命,自然甘甜。”

晋衎听后沉情千丈万丈,独独没有一字一句可以回应,于是暗中扣剑向值房西行。

本该属于一台之主的房室早被周悦让了出来,他推门而入时房内还烧着地热。

“周雀奴就这么嫌弃我睡过的床。”晋衎环顾这地方跟自己离开前一模一样,而且更加整洁舒适,以至于随手往被窝里一摸,都能摸出一罐冻疮膏。

唉,哪怕是从小到大形影不离的伙伴,也不敢跨越自己身前那道权力的鸿沟。

他把冻疮膏放到床边,三五下乱手除去贤冠,再踢落聚云履,在解开绑腿的足衣衣绳后,两只脚互相把一对足衣甩开老远。

这是自他从关东回朝以来第一次躺在尚书台的裘床上,只不过才躺下去就被初傲的剑给翘得坐了起来。

“差些忘了你了。”晋衎连钩带剑的解开了金腰扣,刹那间如同在和断了线的纸鸢相对视。

纸鸢是那些丧命在剑下因而断开了命线的人们么,为什么不解脱地飘向天空,而要坠毁成自己的噩梦?

“初傲啊,何不让家祖逞志,我则不苦今生之命矣!”他举手把剑掷破了屏风,不能平静的呼吸中都是不能愈合的伤痕。

“唉。”深受死亡和遗恨洗礼的男人习惯性地叹息,因为千疮百孔的心里已经留不住愤怒与悲哀。

他继而闷头倒在沉默里,用被子蒙住了脸,就像前一夜一样半睡半醒。

越刮越长的秋风在越来越黑的夜里跃过了一棵棵落叶的树,直到一抹温热的身影将风和叶子点燃成一道初生的霓虹,瞬间美化了人间。

周悦把晋衎的房门推开一条缝,一只手在背后示意周瀛躲得再远些,而后蹑足闪进了房内。

好生危险的一柄剑!周悦及时留意脚下没有踩到这个藏在匣子里也会铿铿作响的铁片,猫着腰利用屏风的破洞往里瞧。

晋衎的睡相委实有些夸张,被褥裹得歪歪扭扭,趴着睡又侧着脖子,一只脚丫子就悬在床沿,屁股挺得老高。

“咕咕咕咕咕!”

周悦冷不丁听到晋衎饿叫的肚皮差点没笑出声,赶忙回身把周瀛喊进来,两兄弟一前一后地溜过屏风。

“给他嗅嗅。”周悦从地上捡起来枕头夹在腋窝,对周瀛道。

周瀛仗着有堂兄撑腰壮胆,便端着一碗香喷喷的长寿面蹲到床边,呼呼把香气吹进晋衎的鼻子。

晋衎起初没有反应,却有一道馋出来的口水从嘴角淌到被子上。

“再香他。”周悦凑近戳了戳堂弟的臂膀,看着晋衎猛地吸唆一下,吧砸吧砸哈喇子才把眼睛睁开了。

“好香啊。”晋衎迷糊地翻身正躺着,下意识用手背擦了擦嘴,后知后觉地盯着床边冒出来的两个人。“做什么!”

周悦再不忍着笑,道:“今个儿是安玉诞辰,可在梦里梦见什么美味佳肴啦?”

“是呢,可惜家兄只会煮这一碗长寿面。”周瀛刻意迎合他人的欢乐道。

晋衎羞难的盘腿而坐,抓着被子把脸埋了好一会儿,往碗里打量道:“雀奴啊雀奴,我真是不能没了你啊。”

周悦拍了拍晋衎衣上的褶皱,捉住他的腕子拉他下床道:“瞧你不求整洁的样子,什么衣裳都能裹成被子。”

“润和把碗筷放那边桌台上吧。”晋衎不理会周悦的唠叨,趿鞋就走。

“雀奴既记得这事,怎么不带壶酒。”他坐着拾筷挑面,晾晾热气的时候就像个依赖周悦的孩子。

周悦把手揣在袖囊里,故意拖延道:“台中可是严禁饮酒误事的,那卫德丰就住在这,安玉不怕被当场拿获,我还怕呢。”

“嗐,一个大将军,一个尚书令,还怕他一个卫法曹?”晋衎呼哧吃掉一筷面,美味得晃动身体,另手揪住周悦袖子道:“想当年卫廷尉带着他来我们这走户,你我拉他偷酒喝不也才六岁。”

“是是是。”周悦把酒壶掏出袖囊交到晋衎怀里,瞟了瞟心里有鬼的周瀛,另有所指道:“想必德丰如今也会惦念往日情谊。”

晋衎知其意味的斜看周悦,慢悠悠多吃了几口,把酒壶推到周瀛处。“润和觉得德丰如何?”

周瀛露出应有的几分胆怯,搓搓膝盖头道:“诚如世评,父似明月,子如青山,父子执法,若明月照青山。”

“嗯。”晋衎满嘴滋味的品尝着周悦的手艺,喝了口面汤对周悦道:“这通骨肉炖得很软烂嘛!”

周悦听到晋衎喻示的骨肉二字,忧郁地赔着笑。

“倚沼畦瀛兮,遥望博。润和可以遥望青山矣。”

“弟不解!”周瀛绝口不敢说个明白,立马冷汗流背。想是晋衎借用方言不同,瀛字或指大海或指漥泽在旁触自己野心或大或小,也在暗示自己主动向卫满服罪。

晋衎知道周瀛心若明镜,至于通敌构陷之事若不是周悦包庇不咎,卫满就有实证羁押周瀛了。

而这条隐线朝中人人自知,等的不过是晋氏自行清理门户,以向新贵旧宠昭示态度。

“润和四五年前是不去了江州。”晋衎放筷饮酒,用余光包容着身边的周悦。

周瀛事到如今憎恨周悦总把一家人的命运交给一个不姓周的人,又奈何在堂兄垂怜的目光中抬不起头。

“燕律之前且不许晋氏活着渡江,周瀛如何去江州。”他迫切的想要稳住心神,却就是忍不住的埋怨。

“原来你知道晋周已然一家。”

“一家?”周瀛抖晃着积在眼角的泪,当着晋衎和周悦的面不甘承认自己要对命运有所服从。“周是周,晋是晋。你在关东不过是一个想死的人罢了,我看透你了,一个想死的人怎会信赖任何人?!”

他握拳而起,暴怒得像是之前所有的温良都是伪装,且锐利的目光一直在回击周悦的感情。

“即便堂兄从我之计,你也能一死换那春秋大义!堂兄太懦弱了,太卑微了,简直是妇人之仁!”他咆哮着像一头啃咬铁链的雄狮。

“谁还记得我周家远超齐向的盛名,谁还记得当年是晋钰趁危交盟,使我沦为附庸!晋氏难道应该霸占这尚书台么!”

晋衎轰顶之音若雷霆,仍面不改色地吞着酒,咽着血。

“颜氏,白氏哪个不曾在你左右,如何?一个刀下鬼,一个阶下囚!”周瀛张狂地摊开双臂,用夜色成全自己的发疯。

“晋衎,善不尽善,恶不尽恶,徒然杀人,杀人徒然!”他突然狞笑着跪在周悦身边,用手比在脖子上,“来,判我以死谢罪,判我周瀛以死谢罪!”

周悦无措的悬着一双手,在空空的手掌上似乎世间的一切都丧失了重量。

“疯子。”晋衎骤然推开周悦,跨步起脚蹬翻了周瀛,剩下的酒在壶里晃荡。“以后你就回关西去吧。”

“哈哈哈,关西?”周瀛的嗓子越笑越尖,听得人毛骨悚然。“关西比关东更能要了你的命!你信不信,你信不信?哈哈哈哈。”

晋衎大口喝光酒冲洗去心里关于周瀛肮脏的面目,就在这时,周瀛爬过去捉住周悦的手,蹭在堂兄的怀里哭泣道:“晋家不做贼便做王的,哥哥啊,他会害死我们的,他会害死我们的!”

周悦说不出话,痛苦地搂着周瀛,破碎的目光仅存在晋衎身上。

“来日让周瀛称病吧,”晋衎没能接住周悦递来的一颗心,“其他事听从中台的安排。”

说罢,他将酒壶猛砸在周瀛脑后,周瀛顿时不省人事,头皮渗出血。

“带他回去。”

周悦失魂落魄地盯着晋衎再被堂弟淌到手心的血惊动,匆匆搀着周瀛站起来,踉跄道:“我本是想让他……”

“我知道。”晋衎依旧不去看周悦,挥挥手道:“周瀛一个人上路,他正室怀胎的,生下来接做你的孩子。”

“我……”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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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人:父与子的亦正亦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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