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人冤自有人伸张

第四章 人冤自有人伸张

“我的家宰廉由?”尚书令随意拂过帷帐的目光受此一惊颇有些汹涌,双手下意识撑在案上定住了与公服相般配的身势。

卫满熟观晋衎瞳子里强掩而过的一二意味,翻腕将持有的公文递出。“其供状如下,请令君过目。”

晋衎稍稍麻木地接到面前解绳延卷,这份代表着认罪伏法的证物端在手里忽轻忽重,内心的优柔寡断折磨着于事无补的愤怒。“费书郎之女......竟、竟一尸两命。”

“钩吻浅尝,腹胎与腑脏皆化于肠。”卫满退阶踱步,飞速揣摩晋衎不避袁辽在侧将案情脱口的关联,干脆透露给袁辽知道。

“笔吏虽小,名在禄典,该犯何能辱其门楣,害其子孙?”一谱摆下,他眼剜尚书令,脸上闪过挑破隐讳的衅情。“该罪恶极,依律判斩,无以徇私,无以开恩。”

袁辽闻言看向晋衎,只见尚书令紧紧盯着状上文字,心底的热涣散在了不可置信的篇幅里。那卫满话锋直向晋衎纵容家宰欺卑凌弱,更凭着无以徇私,无以开恩和晋衎撂开阵势,声声要上官给出个解释。

晋衎忽而把简牒啪地放在案上,短略合眼似乎躲进了视野里的一片黑,可尚书台的千百束目光就在后边追。

“升起来。”他不得不再面对着廉由已经签字画指的事实,扭头吩咐正在收拾卷堆的书僮一句,书僮立马停下手头的活儿起身去把三面帷幕缓缓拉开。

卫满背上手由着强烈的日光一层层点亮自身公服上王法的斑斓,而尚书令详察着五曹六司分布在台里的隔舍,其间官吏全都行走在刀剑的尽头。

“此案照例法曹自宜处置。”晋衎单手倒推竹卷,连简片片滚动发出几声清脆的响,不时滚成一筒。“中台之事从来无以徇私。”

书僮懂事儿的上前接走此卷供状交还给法曹尚书,卫满睨着书僮来应付厅堂撺火的舆情,或多或少猜忌的是自己在摇唇鼓舌,擅生是非。不过自己怪不得他人顺耳一听便断章取义,因为晋衎正是要自己体会被断章取义的感受。

“满所决之狱,亦从来不冤一人,不枉一罪。”卫满掠下供状抓在手里,忍一遭忍得掌心冒出了细汗,朝着处之晏然的尚书令草草作揖之后回到舍内。

晋衎坐在高处,白烛焚烧着夏花的香,还处在昼日的人儿突然记挂起月亮,唯让那抹光永远将愁容掩藏。他索性在卫满转身时就低下了头,几许不自知的呆滞暴露出身心的疲惫。

“令君既有定夺,辽便回舍务公了。”袁辽瞧着年轻的男人到底是会珍视命中遇见的每一个人,能让他们学会割舍的时间毕竟远远不足够,于是关怀道:“昨夜令君饮至一更,羹汤养胃。”

“谢袁公。”说话间晋衎瞅着一僮就端着朱漆盘子走近来,羹碗热气腾腾。袁辽下阶掸衣之余瞄了瞄道:“差味儿枣,甜口更欲食。”

晋衎抿笑在袁辽作揖时点点头示意领了他的心意,当热羹送到跟前的时候,又不禁想到从小伺候着衣食住行的那个人竟认下了那么一桩死罪,那个人分明才背着自己唱着诗。

那个人最会哄弄自己的手段就是从怀里掏出几颗大红枣让自己尝尝甜啊。晋衎支手撑着额头,渗进指缝的风轻轻摇晃着睫毛上的泪珠。

与此同时另一处,卫满左臂搭着凭几,眯着一双眼仿佛享受着金光叠影带来的扑朔感。其下侍郎与令史伏案量文,手不释笔。

“费氏一案,刑犯数次供词,次次不同,城司那拨人是不让太阳灼坏了脑子,抓没抓错人呐!”法曹尚书腾地坐正身子,对空平白就是一阵喝骂,眼下只有他的得力心腹王英山敢接话:“人兴许是没抓错,可能是事儿供的不对。”

卫满啧了啧嘀咕道:“莫非就是找死?难道要替谁顶什么罪么。”他习惯性摸着砚台旁放着的一块铜板,来回抛落以此消遣着烦闷,脑子里绝绕不开自大燕开国就谈不上清者自清的晋氏。

“嗟尔朋友,予岂不知而作?如彼飞虫,时亦弋获。既之阴女,反予来赫。”自恃魏郑燕三朝只为苍生治国律,不为某姓定家规的卫氏子弟一声一调随着铜板一起一落,所讽刺的何限于晋家。

若非上官氏背负着洗不清的篡国夺政之罪,畏惧关中卫氏领头认律不认人,又怎会威逼自家三代人制定燕律,以此让我爷孙同流合污,有口莫辩,也正因如此,卫法曹不能再放过一个有罪之人。

这世道,哪一家不是集美名骂名于一身?卫满想到这扣下铜板,当啷让舍中官吏缄口结舌还充作聋子。

王英山借着端碗饮水的工夫扫视大多和自己一般出身寒门的同僚们,能在尚书台混口饭吃哪管什么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

而卫满的脾气整个尚书台无人不知,别的曹司要递给法曹什么事都先派人蹑手蹑脚地找着王英山,这不,门帘裹着飘浮的尘埃稍一动弹,王英山就抬头和吏曹的侍郎看对了眼。

王英山随即放下碗不断瞟着卫满,提醒吏曹侍郎今个儿法曹尚书是火着了油要炸就炸的,可不要耍平日的滑头触霉头。

吏曹侍郎明白过来及时掉转步势,低下身子把用布袋装着的东西捧给卫满。

卫满自是纵容王英山对吏曹侍郎使的眼色,要不然怎说王英山机灵拎得清主次大小,在省去大动肝火之后脸色也缓和些。他拉开袋口抖落出不少尺简,当即惊疑不语且拿起来迎着阳光看。

每片尺简的落款无不是费平,所书之事无不是每年询求拔官。卫满暗暗数了数总共二十二片尺简,意味着费平求了二十二年。

“啊,”卫满很难不察觉到袁辽的弦外之音,讥笑道,“哈哈哈鸡犬尚能升天,此人竟不能一用?”

吏曹侍郎并不知道其中内容所以拘手保持沉默,卫满把所有尺简攥成一把,另手挥了挥道:“汝先回吧,转告袁吏曹,卫满谢过了。”然后对王英山道:“子芳去唤刀笔吏费平来见我。”(王英山字子芳)

“诺。”王英山应声起身叉手行礼和吏曹侍郎前后出舍,忖着能让法曹吏曹携手相干的能有什么人或事,就忍不住偷觑堂上正座的尚书令。

单单论这晋氏的品貌,无论何时都舒朗漂宏,秀徹独绝,于历史的烟水中漂染着英雄的血色。

“阿谁是费平?”王英山摒去闲念走出尚书台于檐廊处括口呼喊。这外头蒸得人金星眩目,刀笔吏们不配在尚书台内做事都在檐廊铺席设案,几块自行取水的地方直扎堆,还有的侧躺在地用背贴着墙既打盹儿又偷凉,汗臭味直冲鼻子。

“费平!”王英山挽裳走上一段扯着嗓子大叫,吓得有些打盹儿的仓皇失措把书案顶翻了。好巧不巧一支笔滚到脚边,王英山循着道瞪住畏畏缩缩不敢过来捡的刀笔吏,道:“费平在哪儿,卫法曹要见他。”

这位刀笔吏壮着胆子先把笔捡到手,趁机近观了王英山的绶带从而估摸出品级,朝费平在的地儿指了指。

王英山呼呼两口热气不跟他等偷工之人在酷暑中纠察过失,拔腿寻着胡须让汗黏成一绺且一直抓挠头皮的费平。

“费笔吏,”王英山怜他年长弯腰说话,立马闻见热烘烘的皮臭味儿,“快快整理衣冠,随我入台见卫法曹。”

费平愣了下才看着王英山,迅速抄起地上的帽子站起来一边敷贴衣襟一边问道:“不是袁吏曹吗?”

“是卫法曹,费笔吏听清了?”王英山摇头暗中笑话费平执念着吏曹除了想拔官晋升还能如何,可今日费平遇上的怕不像是好事。

费平戴帽前狠狠抠解了头皮的痒,热气反反复复刺挠着躁动的心,直至进了尚书台头痒才真的有所减轻。

他巴望着梦寐以求的一切,尽管掂量到法曹传见大致是个不吉利的开始,但是贪婪使他忘记了胆怯。

王英山领头为费平撩起门帘,轻咳两声惊回费平脱壳而出随着台中众人左蹿右跑的魂儿,再进去对卫满叉手道:“尚书,费平到了。”

“嗯。”卫满慢摇着竹编的便面歪头一记眼刀绕开王英山中伤费平,诽说自己不精相术也看得出他眉乱鼻陷,是人穷志短的嘴脸,怪不得二十余年不得调迁。

费平被眼刀冷不丁划得汗毛倒立,自个儿站在这和法曹尚书相对简直如同云泥之别,时下捂在帽里的咸渍腻得头皮又痛又痒,没法儿思考如何跟卫满讲话。

卫满将费平的忧懑收在眼底,停手反持便面用柄尾先敲敲正前的案面,再敲敲朝着王英山的案角,道:“王侍郎,录供。”

录供一词但出,王英山与费平不约而同地睁大了眼,其他官吏纷纷窃观费平是何许人,怎么在法曹的官舍中受法曹尚书的审问。

“卫法曹何出此言啊,平不污不贪,更没有杀人放火。”费平顾不及卫满让他坐到面前谈,左手手背焦急地拍在右手手心,真有几分冲到卫满眼皮子底下争论的架势。

卫满旋即噎着声摇了两下便面就止住了,顺而把便面夹在虎口的好比是拿住了可把费平牵出就刑的令箭,吓得费平赶在卫满摆动手腕之前伏在地上连汗都不敢出。“尚书明鉴,平实不知所犯何罪,惶恐之下有失礼仪!”

“费平自思量。”卫满板着腔把费平冷落在原地,转而拾起笔批阅公文。

王英山见现在是卫满有意制造的僵局就猜到是在诈费平,凭空悬了一柄刀在费平的项上,费平必须忌惮说假话的代价。

费平挖空了过往的记忆,不是恶小不足提至公堂就是与此间处境并无干系,非得要揪出一件事......轮得着法曹尚书管呢?怎么的也当是尚书令说个清楚。周遭办公的寻常声音在难捱的时刻磨成一把把小刀子往耳朵里钻,在心尖上削,就算腆着脸耗下去也害怕后果有加无已。

“费平,”卫满估计费平能想到的都想得差不多了,开口就让费平哆嗦一跳,“抬头看看,案上所列状书关乎一件命案。”

费平捕风捉影的揣测被命案两字打散,谜团驱使他膝走到公案前看清楚足足有六卷状书。“我没有杀人。”他仰视着卫满像一条年老乞求主人接养的狗。

卫满许是嗅到费平身上发臭掩了掩鼻子,而费平自知窘状往后挪了点。

“糊涂啊费平,”卫满摇圆便面真切道,“汝没有作奸犯科何故畏惧于我?我寻汝就是要护汝呀。”

费平伸长脖子由着卫满摇的风招呼在脸上,顷刻不仅祛了暑还消了愁,何况卫满的话嚼在嘴里竟比吃了蜜还甜,紧接着听卫满补充道:“我是真的可怜汝,别家公理易找,汝怕不大容易。”

“这,”费平情绪起伏,隐约摸着事情的脉络紧张到脱口而出,“可否与息女相关?”

卫满引导费平看向自己放在廉由供状上的右手,恰恰是煞有介事而不露真假的模样把握住费平所思所想跳不出其内心那处秘密的怪圈。

“犯人已经招供认罪了。”卫满待费平积累的不安流露于色用悲伤的语气道。

“招供认罪,”费平不由自主地拉高了嗓门,心怦怦跳无法抉择接下来问什么能让自己更加得利而或是可以得到什么样的利,“息女受了什么苦难啊!”

“该犯或许与令嫒有私情。”

“是廉由!该死的廉由是不是害了她。”费平嚷嚷着落下泪,以为丧女之痛可以再博得卫满的同情,殊不知卫满故意不提廉由之名及杀害之事就是要试探费平存不存在预谋,显然这位谋官急利的刀笔吏并非一无所知。

“费笔吏节哀。”卫满如了费平的愿共情得带了哭腔,试想费平正值口舌取利的时候,哪能光顾着节哀?

费平听了劝呜呜咽咽的不忘捉住法曹尚书的袖子,联想到卫满先前提的自己要讨公理不大容易一辞,矛头赫然指向了晋衎。他疑心有以卫满为首的世家要借着此事出头,不然何至于专挑众目睽睽的地方和自己议论草民的生死?

再者关中世家素来不和晋氏交好,他们若能讹着一口肉吃,自己就要蹭着一口汤喝。

“廉由是上个年关代令君送礼时来的鄙舍,当时就相中了息女,以后还...还强要了息女。他既要我们为他养儿,又不愿意娶息女过门。”费平抛枝先讨好卫满察一察风口道。

卫满合拍着费平的阴谋把相接的目光越拉越长,煽动道:“令君可否知情?”

费平一听卫满真把事儿往晋衎这个节骨眼上引,再不忌口道:“令君道息女不如婢子,拒了这门婚事。”

“岂有此理。”卫满一不做二不休,陪衬费平道。

“啊!”费平自以为找着靠山,夸张的作戏起来,几欲捶胸顿足,哭着把无形的刀子递给卫满道:“莫不是,莫不是令君欺我位卑,容得廉由害我息女!”他紧紧捂住卫满的手,痛不欲生,再将一句依赖卫法曹做主化于无声。

“好、好。”卫满抬眼看王英山,憋着劲儿将手抽了回来。王英山自把费平所言记录在册,怡然放笔于笔山,拿着竹牒吹吹尚湿的墨迹,忍不住露出一丝看好戏的笑。

费平盯着卫满收回去的手正发怔,猛不妨感到一阵恶寒,追着直觉回头看王英山却锁不住他半分异色。

“哗啦啦。”霎时有什么东西倾倒在地的声响复让费平移睛于卫满,可余光里散乱的尺简上熟悉的笔画远比霍然冷面的法曹尚书让自己骇骨夺魄。

“王侍郎。”卫满将就吏曹用来装尺简的布袋擦拭着被费平捉过的手,目光所及,五指如刃而立。“把供状交给令君过目。”他说话时狡黠地回味着自己耍的把戏,“再问问令君,有没有什么,辩诉。”

费平面如土色,一个字蹦不出只晓得去抱住王英山的腿,不可追悔的愚昧使他对失控的罪行惊恐万状。

王英山其实瞧费平哭了好久一场,如今才算他是真的悲痛难抑,泪如雨下了。“费笔吏要知道巧辞掩过,罪加一等。与其拦我去见令君,不如自述情节。”

“卫法曹,”费平得了救命的方子,颠颠爬爬地跪在卫满案前道,“是我,是我让息女但凡见到廉由就以死相逼,可我不想她,她真就死了!”

“事到如今还不直说汝究竟是何所图!”卫满怒恶交加,拿着廉由的供状狠狠往案上砸响。

费平好似五雷轰顶跪都跪不住了,瘫在地上:“方才立夏时,我让廉由窥查吏曹选草及令君题复的白事,知晓提调又无费平......”(白事:下级对上级的呈文/报告)(选草:名单初稿)

“故而汝意欲攀结令君家宰进而受令君举荐,不自思拙劣,全盼着狗遇凤凰?!”卫满推案而起,指着费平骂能让半个尚书台都听见,“汝以骨肉饲权身,罔弃人情,何物等流,何及于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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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人:父与子的亦正亦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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