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屠刀下迎春,大雪中断魂(序)
无执城里一片神鸦社鼓,卫府最是顶尖,府中戴着面具跳舞的巫师像是受了城里沉沉丧气的加持十分的活力无限,那些所谓宝贵而用以炫富的关西青牛都被放了血以求驱邪,硕大的牛头堆起来全都瞪着恐怖的眼睛反倒给了无数冤魂一处寄居之所。
卫毓在无意义的诵唱声中休息得并不容易,在榻上半坐半躺的抱着个鸿鹄翔于群山制的暖炉,雪儿似的狐羔毡子搭在胸前,稍一睁眼便觉得这场嫡庶交替,贵贱互改的经历半真半假极了。
旁有一个长相漂亮的侍女跪在榻边托着他打盹儿而一搭一搭的脑袋,再有两个在他脚那头掖着被子给他按摩脚底的穴位,力保他轻松点入睡。
可是一梭子又辛又毒的血跟条大虫似的在全身钻来钻去,就挑那种极热极敏感的脉络去啃噬,烦得卫毓四肢冰冷却冒着虚汗。
“主君,主君。”新担事的家宰黄汤伏着腰摸了一路,生怕惊扰了卫毓。“一个自称是您兄长的非得来见您。”
“嗯......”卫毓沉闷地应了声,愁了半晌才道:“怎么算得上自称呢,有什么办法呢。”
黄汤瞧着主子胆大的笑了,像条讨宠的狗向主子拱了拱头,道:“那人大不像中原人,主君别以为他是赶出家门的阿谁。”
“哦,”卫毓活泛了神色,“是陈羌子,让他进来。”
“诺。”黄汤乖巧地磕了一个才退走。
陈牧今日穿着一身翻领的大红小袖袍,贯腰的是鳄皮蹀躞带,足踩的靿靴缝着一层做旧的豹皮,加上一顶垂球立羽的圆环黑熊帽,诠释着异域的飒爽风情。
在他的身后有一束顶天立地的影子,所代表的是曾经一位让大燕无以安生的战神,而神的子孙一直在弱小的人间背着他的长枪。
黄汤既得了主君的口信便不纠结陈牧一等人不遵守拜贴的规矩,且领着他们慢慢踩过一边念咒一边洒血的大院。
“多好的牛,荒地也能耕肥啰。”陈牧打开做法事做得陶醉迳自拎着盛满牛血的金盆逛到跟前一边咿呀一边泼洒的巫师。
久违的血色划过眼边,犹如奔腾的大河冲开了尘封的心石。马承志行路从容,衣襟上悄然绽开几朵鲜红的小花。
在几人快到门前时不同寻常的气息鬼一样压到卫毓胸口,犯得他瞬间气促而短,连忙睁大了眼。“噢!我就知道陈雍臧消失的日子定然去寻马清瑶了。”
陈牧越瞧着无执城里发光放彩的卫毓越感到前所未有的畏惧,许多寒意都化生于他二人在雍臧时亲密无间,不加保留的记忆。“屋子里女人太多了,阴森森的,怎么好谈话。”
“倒是学会提防人了。”卫毓回身背靠垫子,下意识长呼一口气,卷土重来的乏累全都堆积在声音里。“防便防了,推诿甚么女人,清瑶会糟心的。”
“阴森森的?这座城里哭丧的女人且少么。”马清瑶耳挂面纱突显得一双眼尽是凌冽的英气。
卫毓盯着自个儿的脚那头姑且让婢女们暂且出去,就是这片刻的思来想去让他眼角流露出一丝怡得之情。“啧啧啧,礼数在中原还是管用的,你们怎不等老辈先开口呢?黄汤啊,狗东西,汝也不懂么,还不给老先生送座。”
黄汤见主子当真接纳他们才笑咧咧去门外招呼仆人上茶送席,背地里骂马承志瞧一眼就瘆得慌。
“虚数且免了,”马承志白眉下的眼如同尘封在雪里的剑,却也款致的在卫毓脸上勾勒着从前人的轮廓,“小子好一张面善的皮呀。”
“哈,我面善么。”卫毓被迫在强压的笼罩下变得肃然。
马承志抚须迈步,而后支手示意马清瑶将长枪交接,待到掌心盈握金刚之际,杖地即刻惊雷,震撼三尺之外。
“奇策突进,不屑胜券之稳操,切爱速决之罕成,实如韩文孝佐谋于郑光武。”马承志立在卫毓榻侧,逼射足可定义乱世的目光。“汝这眉毛鼻子确也像他。”(韩嘉字文孝,魏末时人)
卫毓挨得太近不敢轻举妄动,脑筋转得飞快,道:“韩文孝,雍州人,随郑光武南征巴蛮死于流矢之下,菁英无不痛其早亡,郑光武专为他于汉江畔建陪都一座,都名嘉安。”
“是了,”马承志抬臀坐榻,横放长枪在腿上,“家君当年正是中了他的计才会败降于光武帝。”
“史记韩氏意图拥马自立于雍臧,而韩嘉亲为先锋将关北旧族全部擒杀,时人谓之韩无亲。老先生最是想说这一点上,我也是卫无亲吧。”卫毓说着躺不住了,穿鞋而起,黑衫显得身骨修弱。
“汝无义更甚,杀得却不干净。”
卫毓绕过软塌闻之蹙眉,不肯落在下风道:“我上表为马氏请命平反,往日惨遭追剿之族摇身一变是勒燕统北之门,无人不知汝等招服羌人,勘定乱世之功!别的说我无义,无妨,汝等却是不行。何况杀得不干净,我捧得汝等可干净。”
陈牧无言瞄了瞄卫毓,听马承志笑道:“我此回不就是来答谢你的?”
“拿什么答谢?”卫毓开门见山,旨在试一试马承志的底儿,道:“美人宝马我不爱,前途利权我自有,莫非老先生要替我杀了我那不干净的哥哥么。”
“天底下还有比上官家不干不净的?”马承志摇头稍嫌卫毓心乱而短视,指着一直静默在角落的黄汤含沙射影道:“那儿是他能留的地方吗?”
卫毓顺着茬打趣道:“不碍事,这东西没个心肺,不似个全好的人。”
“上官绍是暴烈之质偏行狡诈之实,但是计不成,多半会殊死一搏。”马承志白须飘飘而自巍然,道:“兵马悉他家物,稍离符印难免大势去矣。这天地下含怨带恨的人杀得光么,何不擒得个最恨最怨的天子呢。”
“嚯,好大胆呐。”卫毓背手在深远的思考里跺了几步,面朝着光亮的门外,却站在历史的背面,“凭着老先生和晋氏的情谊,晋氏可有说法?”
马承志摆出耐人寻味的表情道:“晋衎病得闭门谢客了,我到哪儿同他说法去?”
“哈哈可好笑的是,好些个官员找的借口还是在家中为晋衎祈福,但凡晋衎犯病一日,他们就闭门一日。”陈牧抱臂胸前大抵是厌恶了无执的风气,出于兄弟情义好心提醒卫毓道:“你那亲哥哥怕也疯病了,满城喊冤,隆冬的天气披麻戴孝,星点子棉絮都没沾身上。”
“晋大将军估计是真病了。”卫毓忽略掉卫满的近况侧挑一眼,眨眼若含笑,溢出几分俏皮的狠劲。“猝时以为头痛,然则风寒一起,痛不可忍,诊作偏头风,甚是左眼昏花,胀疼不能视,就连宫里的医官都派去半数了。”
“若是诱敌之计,小子又作何策应?”
卫毓遭马承志接连挟制隐隐不快,又拗不过他句句正中要害,搓搓手道:“京中禁军由中领军及中护军调动,王领军且无妨,奈何曹护军是陛下提拔的,不好捉摸。”
“曹氏正值饥迫之时,狼嘛,食肉不识人。”马承志低头怜爱地盯着父亲的长枪,声线略略颤抖道:“其家有女进宫多年,久无升位,小子好生想一想。”
“如今皇后出自瑶光杨氏,育有二子,何可推翻。”卫毓当口否定又因为联想到什么反悔道:“这杨氏......且有一女是我嫂嫂啊!”
他激动起来,连词成珠:“杨巩失了相位由是教唆其女离间君臣,挑拨朝党,致使兄长误入歧途,竟是满城疯跑要与王法斗个错对,好个杨氏一门可用来投石问路,若能废后,王室便如朽木,随手即毁。”
“在此之前,我也将这杆枪赠与你去联系曹氏吧。”马承志静态如山,心头却是地裂石摧般聚变。
“哈哈哈!”卫毓霎时之间百难全消再无一处感到难受,且在房中踏歌而行,是自要笑趣自个儿几个字,自要赏这天下几句词:“鹑之奔奔,鹊之彊彊。人之无良,我以为兄!鹊之彊彊,鹑之奔奔。人之无良,我以为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