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杀戮之职(中)
“主君,周仆射在府外说要接晋令归家,家中另有夜宴。”
“于以采蘩,于涧之中。于以用之,公侯之宫。”贾忠积酒在肠且没有理会耳边的话,单手握着一支金筷子和着自己清唱的调子轻快地敲击着案沿。此地悦氛隆盛,诞兴充沛,甚有解衣裸跳之人三五相围,屡屡玄言。
自打晋衎对侮辱几欲麻木,自己就叫集家中子弟共聚一室,让他等目睹鲜红的一朵月季花由曹奂插进了晋衎的头发。尚书令近于自残的忍性让自己压抑着些许恐惧唱道:“被之僮僮,夙夜在公。被之祁祁,薄言还归。”
家宰秦一七低着脑袋出于投机取巧的习惯自以为薄言还归就是主君在传达自己要如何回应尚书仆射的决定,轻声答了诺起身就要离开。
“回来。”贾忠不再敲击案沿,拇指肚划在筷子上感受到了刀刃的锋利。周悦所说的另有夜宴包含尚书台的戒示,且不说自己想要强行留宿晋衎以顺势捏造内外廷不再似水火而不相容的盘算,便是预防晋衎永无报复之日动了让曹奂酒后杀人的念头也要为此犹疑难断。
秦一七听从主君的话侍立在阶下,打探着主君因为什么而拿不定主意。只见主君的目光在尚书令和黄门侍郎给事中之间往复游移,尚书令被灌酒从天亮灌到太阳就快落山,且据服侍他如厕的役人讲他前趟已经便血,怕是要给灌死了。
而黄门侍郎给事中早早就给他撤了案杌,直挺挺在席子上呼呼大睡,不晓得是不是血里都淌着酒,生怕稍有不慎就放他升了天。
郭济也关注着贾忠在如何思量,眼瞧着晋衎的血色几乎都被那朵月季花给吸食了一般,可想他每吞一口酒与吞千百柄刀子何异!
“元敬兄,”郭济难免心惊肉跳的来到贾忠旁边道,“君或上可能诛其三族?若不能,勿杀一人而乱朝纲啊。”
贾忠转而拇指紧扣着筷子想狠狠使一回力气把筷子给折断似的,嘴巴闭紧就是要把郭济给急得头顶冒烟。
“孟惠,其动心忍性近人杰之致。”贾忠绷住指头,顾忌郭济窥察自己的眼睛而耷下眼皮,当浓厚的酒气涌出口就变成浊腻的血腥味:“曹奂辱之太甚,倘若放他生?恐怕你我俱作鬼。”
郭济啪一下打落贾忠手里的筷子,咬着一口牙才能勉强收住声道:“便是不计荣辱替今上安内,今上可会再让贾氏作晋氏?!”
“厌浥行露,岂不夙夜?谓行多露!”贾忠睁眼直看着金筷滚落在地上,身子兀地一歪像靠在无形的墓碑上,所诉如在读史书所记的某一人:“今时位极人臣不以忠义为标榜,全以篡禅为进退,尽头莫不是做国贼莫不是做人主。”
“贾忠、贾忠,”郭济不可置信地瞪大眼又眯出一线冷光,贴近贾忠道,“真不忠也。”
贾忠笑了笑,端起案上的玉觞竟敬向了说他不忠的郭济,道:“郭济,郭济,诚不济也。”
“哈哈!”郭济欷歔地看贾忠饮这一觞酒,自己以真假(贾)相讥,他便以诚(城)郭相讽,简直般配两人都是同道中人,不言而喻的是与其立匡国辅主之功,不若做迎新废旧之臣。
“一七,送晋令。”贾忠手搭郭济肩膀,语气一时畅快。秦一七叉手听命,未曾想自己还没碰到尚书令就被虎贲中郎将推倒,而后虎贲中郎将手里抓着切肉的刀迅速地扫了自己一眼。
曹奂知道晋衎的性命自己挥手就能取走,不解地盯着贾忠的时候身体因渴望着灭敌的快感而发抖。贾忠则施还更加狠毒的目光道:“曹虎贲的酒量已经胜过晋令许多了。”
“就差......”
“够了!”中书监不留情面地打断了曹奂的话,逼着曹奂反省反省曹家要是没有中书省的斡旋,令帝室不满的军权该怎么拿得住,以至于曹奂不得不罢休,只是猛一下把小刀扎进了食案。
秦一七这才重新搀起半昏半醒的尚书令,可是尚书令完全被酒泡软了骨头,只得背在背上,没走几步且听主君问道:“晋令!尽兴否?”
其实无需晋衎作答,可晋衎疲累地眨了眨眼,视线中一片稀影,无论看着谁看着什么都如同未知的幻觉,唯有身体的痛苦证明着自己就快活着离开此处。
他揪住秦一七的衣襟,在忍过毁肠的邪火仍有一副好颜色道:“尽兴。”
秦一七觉得晋衎喷在自己后脖子的气都是凉的,但还是喜庆地代为传告道:“晋令答尽兴!”然后背着晋衎一路小跑,此时太阳彻底落到山脚,天空好像参不透天光的海。
“周仆射!周仆射!”秦一七跃过门槛呼喊着在一辆辎车前踱步的人。
周悦瞬间望声而来,吃惊晋衎竟然醉成一摊泥,赶忙指引秦一七把晋衎放上辎车,叫车夫朝晋府紧赶。
“夜禁但让巡尉抓着,安玉就得在廷尉府住一宿了。”周悦让晋衎枕着自己的腿并托住他的头免得随着车厢摇晃。
“尉府,”晋衎陡然扯住周悦的袖子,受辱衔恨之下远没有平常那般光彩从容,“直去尉府。”
周悦愣了愣,拔下插在晋衎头发里的月季花,奇怪道:“安玉执意要去赴会的,怎么现在受了气还能找卫廷尉诉苦?”
“诉什么苦,我要杀汉儿!”晋衎翻身伸长手臂拉开前头的帷幕直对御官道:“直去尉府!”(关西之地辖名汉州,上官氏及贾曹傅郭同籍汉州)
“安玉何出此言?”周悦贴着车壁对晋衎的暴怒心有余悸地问道。
晋衎困难地大口喘息,比起直冲喉头的血腥更为夺命的是每一次屈辱的记忆就像往脑子里钉钉子。忍不住了,再也忍不住了,他青筋突露,方欲言就吐了血。
“亡国之种,附生之虫。”尚书令支手在下巴那接着从嘴角流下来的血,再放到眼前看,难以猜想先君祖辈倘是真做过枭雄叛臣会见过多少这腥红温稠的东西。“是我的刀太钝了,以至于他们的舌头又长出来了。”
周悦疑怖不定地抱住自己最为重要的兄弟,根本没法凭着仅知的细枝末节去揣测晋衎怎么到了这类境地。“安玉难道真的要动用禁军去捕杀内廷卿士?”
“关西四氏无不圈田屯邸,三年以来,我令民曹查其众奸。”晋衎让周悦抱着也觉得冷,但把掉在一旁的月季花看得真切。“洛州卒厮脱户,而他等藏匿自为苦力,兼有官兵逋逃亦自为差使。”
今夜风流被世人推崇为九州宗望的晋衎不问鲲鹏何在,不问风月何情,只是孤绝地问尚书仆射:“他等何罪,他等何罪,他等何罪!”
一阵晚风吹熄了车内香案上摆设的白烛,周悦冷静地答道:“他等有罪须经廷尉及令君悉以事言上才是,且牵连者众。”
晋衎时受胃挛捂腹瘫下去,鸷鸟之命终有尽,此际长恨不肯停。“天子之侧当有英士君子以备顾问应对,岂容丹陛之间存乎禽兽小人。”
周悦顿时悚然失色,一旦晋衎做出钳除天子羽翼,布控宫禁耳目的事情无异于步入上官氏夺权篡位的后尘。他齿寒得打颤道:“今上刚躁急暴,必不以晋令铲奸奋廷之功加封三公。不然,晋令还欲行废立?”
晋衎捂着胃腹的手在听了周悦的话后往上移到心口,尽管这颗心柔软地动摇了,但里边的血都被酷烈地熬干了。他苛刻的在御官勒马在廷尉府前时对周悦道:“今日若非贾忠临时起意,他们本是要杀我的。”
尚书仆射整个身子沉沉落在脚后跟上,见尚书令捡起那朵无关紧要的月季花,最后挽留地拉住他的手。
晋衎倏而产生了刻骨铭心的寂寞,抛开周悦的手以此告诉他最不舍的往往最难留。
御夫小心地接晋衎下车,回身再接周悦,诧异地感触到尚书仆射的手背湿漉漉的像是揩了泪。廷尉府的门庭长一手挎剑一手提灯打量来者没个官衣,大喝道:“何人胆敢夜行,尉狱收官不收民!”
“姜无疾方从南廷调换尉府多少日,可忘了晋衎的长相?”晋衎声音低弱摆开周悦的搀扶疾走到门灯下。
姜无疾估摸着声音耳熟,乍眼瞧见晋衎的脸忙不迭抱拳道:“原是令君,无疾去为令君通报。”
“不用通报。”晋衎气出一半便失了力,跌跪在地上谁都来不及去搀就见他口喷褐色的血,吓坏了姜无疾。
“令君何不就医!”
“尉府权归中台,我命汝协同廷监速去调集府兵。”
姜无疾和周悦一块把晋衎拉起来,为调集府兵一事有些慌乱不得已还是去办。
晋衎在吐血之后反而觉得痛苦减轻,不远处灯火群集正是尉府的值馆,而当值的廷尉卫纪正手捧卷文看得聚精会神。
“卫廷尉果真非父母唤不归家。”
“嘶。”卫纪辨音识人,书卷缓缓放下不再遮住一双眼去看到尚书令及尚书仆射见了鬼似的出现在门口。“二位实是狼狈。”
晋衎没有计较卫纪到底是在说他们情状狼狈还是指摘晋周狼狈为奸,甚至放任卫纪不来趋迎,直截了当道:“望足下亲自缉拿曹、傅。”
“什么,”卫纪露出对晋衎颐指气使的鄙弃,“曹、傅何罪?晋令不提钧旨,空口白牙便要抄门吗?”
“缉犯在前,会审在后。天明时分,中台自有法证传递。”晋衎听到后边有脚步声回头一看正是姜无疾追着个匆匆披穿公服的廷监,而廷监张望到晋衎已与卫纪相见便调转了步子。
卫纪负手离席,环顾值馆四壁积累之卷代表的是一个国家的礼仪,度量,律令。其上文字将生死都划拨得一清二楚,偏偏要掺进人心的荒唐才可以实施。
法曹尚书是自己的长子,但凡是法曹向尉府传递的文书案证自己为绝父子包庇之议无不核实再三,眼下这桩并无公允可实的诡谋岂不要害自己无颜见祖宗。
“晋令莫逼我挂印而去!”卫纪聚眉成峰,平生所断的恩怨与功过朝尚书令面前一站就坦荡了一身英雄气。
晋衎双眼注满风雨,有两柄用忠义二字浇铸而成的利刃从自己的身体里向外扎穿了胸膛,而鲜血不争气地溢出牙关,一滴又一滴的染红衣襟。“我苟不为公理而来?”
“愿闻其详!”
“中台录事可至三公之举任,下黜曹、傅之职何足轻重。届时无官之身,持节可杀。然,衎固请有司执法,从实而不从权,卫廷尉极伤我心。”晋衎如泣如诉寡薄了烛光,一时更削人瘦。
“法之不行,自上犯之。晋衎自知浊弱无以为世则,而卫氏何不为生民立命?此案但涉晋衎挟私除异,晋衎与曹傅同罪。”
卫纪神情严峻却忍不住被晋衎这道慷慨陈词所感动。他郑重地打理了衣冠,转而伏在公案上挥笔落就廷尉府缉人收监的文书,坚毅的眉目是狭路勇者自绝了退路,亦将能痛改前非的晋氏宽恕。
“府兵不过百余人,不足围捕曹傅二户。”
晋衎听到这话于飘忽的星汉下长叹,不知道是周围的光托着他还是他托着光,“虎贲中郎将曹奂,侍中傅业先行缉获。”说完他陷在强烈的晕眩中。
“安玉!”周悦被晋衎倒下的身体连带着坐在了地上,看晋衎唇瓣翕动便贴耳过去,听到:“卫毓和曹奂应当宿在贾府,雀奴随廷尉去,不要漏放卫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