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修】
第七章
清明过后,天气开始变得晴好,细细一算,黎枝枝来京师也有十来日了,这些日子里,除了第一天以外,她几乎没有什么机会出府,倒不是黎岑看得紧,而是因为每日都要读书。
黎岑极为好面子,让他向外人承认自己有个不识一字的女儿,是万万不可能的,黎府也不穷,请个西席教黎枝枝,花上两三年的功夫,总该学会点东西了,到时候再说个亲事,把人嫁出去,黎枝枝再如何,那也是丢夫家的脸,跟黎府没有什么相干了。
黎枝枝清楚黎岑的打算,却不想让对方如愿,侥幸重活一辈子,她可不是来做一个乖巧听话的好女儿的。
这一日,到了晚膳时候,黎枝枝照例去了膳厅,黎岑与黎行知已经在了,父子俩正在说话,见了黎枝枝来,便止了话头。
黎枝枝乖巧地唤道:“爹爹。”
黎岑很满意她近来的表现,笑容也和煦了几分,招呼道:“坐吧。”
黎枝枝顺从地在黎行知身侧坐下来,不多时,便听见有人从外边进来,她回眸一看,正是黎夫人和黎素晚,二人正在说话,黎素晚笑意柔柔,神色愉悦。
她见了黎行知与黎岑,眼睛一亮,轻快唤道:“哥哥!爹!”
这两日黎素晚的病渐渐好了,府里也无人再提那些八字相冲的谣言,宛如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这其中或许是因为黎岑的敲打,又或许是别的原因,不得而知。
少女一扫之前的病气,整个人瞧着精神了许多,眉眼也变得生动活泼,不得不说,黎素晚的模样生得不差,蛾眉杏眼,很容易便让人生出好感来,她看向黎枝枝,不动声色地掩下厌恶,抿唇微笑:“枝妹妹。”
黎枝枝也笑了起来,双眸微弯,如新月皎皎,道:“晚儿姐姐的病可算好了,这些天我一直为姐姐担心呢。”
这话黎素晚是半点都不信的,可面上还要装出一副感动的模样,看着黎枝枝殷勤地请她入座,又让下人摆放碗筷,姿态娴熟,就仿佛她是这里住了十数年的主人,而黎素晚才是那个半道归家的。
这个认知让黎素晚心里梗得慌,袖中的手慢慢握紧了,指甲几乎要刺破皮肉,她看着黎枝枝坐在原本属于她的位置,殷切地将一碟小葱豆腐推过来,口气温软道:“姐姐的病才刚刚痊愈,吃些清淡的菜比较好。”
黎岑十分满意,颔首笑道:“枝枝很体贴。”
黎素晚只觉得吃下去的饭菜如烧红的炭,烧得她五脏六腑都痉挛起来,偏偏黎枝枝还在火上浇油,微张大眼睛,疑惑问道:“姐姐怎么不吃?是不喜欢这些菜吗?”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看过来,黎行知见黎素晚没怎么动筷子,便道:“晚儿想吃什么,我让后厨再做一些。”
黎岑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眉,这是不悦的前兆,黎素晚怎么会看不出来?她立即压下心中的怨愤,轻声道:“没有,我很喜欢。”
“不要客气呀,”黎枝枝又开口了,她弯起一双桃花眼,笑吟吟道:“姐姐想吃什么,我可以为姐姐做。”
黎素晚:……
黎素晚不敢,她怕黎枝枝投毒,连忙抓紧了筷箸,勉强保持着笑意,道:“真的不用了,这些菜我都很喜欢。”
她一顿饭食不知味,倒是黎枝枝的心情颇好,吃了两碗饭,黎素晚眼睁睁瞧着,心里暗暗咒骂,噎死她算了,果然是乡下来的泥腿子,饿死鬼投胎也没这么能吃的。
用过晚膳,下人捧了茶来,黎岑照例问了黎行知的功课,接着又考较黎枝枝,这些日子下来,众人都习以为常了,只有黎素晚听得心生嫉妒,她自小在黎府长大,九岁启蒙读书,黎岑从未过问她的功课,更别说这般细细考较了,那是黎行知才有的待遇。
思及此处,黎素晚心中开始焦虑起来,越听越不是滋味,偏偏黎枝枝还在自谦,羞赧道:“女儿愚钝,这一篇背了一个晚上才背下来,今天先生问起,我险些背错了……”
黎素晚心里讽刺道,背一篇声律发蒙还要一晚上,果真是蠢笨无比,孰料黎岑反倒宽慰黎枝枝:“你读书时日尚短,能全背下来已是不错了。”
黎素晚心中微沉,焦虑像一只小爪子,挠得她肺腑不安,怎么会如此?这个泥腿子竟然能讨得爹的喜欢?
这和黎素晚的预想完全不一样。
那边,黎岑还在叮嘱黎枝枝听先生的话,黎枝枝乖巧应下了,她忽然看了黎素晚一眼,天真问道:“现在晚儿姐姐的病好了,也会跟我一起读书吗?”
黎岑愣了一下,才解释道:“晚儿不在家中读书。”
黎素晚敏锐地嗅到对方话里的迟疑,陡然明白了什么,她忍不住笑起来,故意问道:“爹爹,为什么不让枝妹妹像我一样去学堂呢?”
果不其然,黎岑面上的笑意淡下来,道:“枝枝还不适合去学堂,她初来京师,人生地不熟,还是在家里读书更好一些。”
这自然不是真话,主要还是黎岑丢不起那个人,黎枝枝去学堂读书,势必要暴露她的身份,黎家的小姐是个不识一字的白丁,这传出去岂不是惹人笑话?
黎枝枝是聪明,可是她和黎岑的期望相比,还有很远一段距离,所以黎岑私心里还不想让她露面于人前。
黎素晚料中了黎岑的顾虑,心里大大松了一口气,谁知正在这时,一直没说话的黎夫人开口了:“我倒是觉得,可以让她和晚儿一起去学堂。”
这话一出,不止黎素晚变了脸色,就连黎岑也目露讶异,黎夫人轻轻放下茶盏,轻声细语地解释道:“老爷想一想,这可是京师,天子脚下,她总要出去见人的,哪能在府里待一辈子呢?倒不如叫她早一些适应,更何况晚儿也在学堂,有什么事情还能照顾一下。”
黎素晚面色微白,张了张口,到底没说出反对的话,只勉强提了提唇角,干巴巴道:“是、是啊,娘说得对。”
黎岑皱着眉,没有即刻答应,他显然还在顾虑,黎枝枝便善解人意地道:“没有关系,我可以跟先生学。”
“先生教的东西毕竟有限,”黎夫人不咸不淡地看了她一眼,拿着丝绢帕子优雅地拭唇角,道:“他也就是个秀才,教一教小孩儿罢了,琴棋书画哪一样不得仔细学?规矩礼仪,女红刺绣还得另请嬷嬷教导,倒不如送她去学堂,一并学了,省得麻烦,老爷说是不是这个理?”
黎岑唔了一声,犹豫道:“容我再想想。”
他心里还是有些介意那个道人说过的话,可随着时间渐长,府里并没出什么祸事,那些介意也就消散了许多,如今黎夫人重提,黎岑不免开始意动了。
黎行知望望他,又望望他娘,皱起眉头,总觉得哪里不太妥当。
众人都散了,黎素晚跟着黎夫人回院子,一路上她都没敢说话,等到了紫藤苑,才小心问道:“娘……爹爹他、他会同意吗?”
黎夫人停下步子,伸手替她理了理鬓发,道:“应当会的。”
黎素晚心里不是滋味,面上还有做出高兴的模样,道:“真好,看来爹爹很喜欢枝妹妹呢,到时候去了学堂,我一定好好照顾她。”
黎夫人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失笑道:“真是个傻丫头,你以为我为什么提议让黎枝枝去学堂?”
黎素晚有些茫然,黎夫人这才慢条斯理道:“花儿需得绿叶来衬,才显得这花漂亮,引人注目,你常年跟着荣安县主她们在一处,关系好则好,可她们各个都强你一头,谁能注意得到你呢?你在她们身侧,也不过是白白衬托她们罢了。”
黎素晚面上的茫然渐渐转为喜意,吞吞吐吐道:“娘的意思是……”
黎夫人微微挑眉,道:“黎枝枝越是蠢笨无知,才越能衬出你的好,旁人提起黎府小姐,自然都会想到你,这下你懂娘的苦心了么?”
黎素晚既感动又欣喜:“娘,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黎素晚红着眼眶,哽咽道:“还以为您不喜欢晚儿了呢。”
“傻孩子,你怎会如此作想?娘辛辛苦苦把你养这么大,呕心沥血,尽心尽力,怎么会不喜欢我儿呢?”黎夫人抚摸着她的脸颊,感叹道:“那可是十六年啊,娘把你教的这般好,岂是随便来个人就能比的?哪怕神仙来了,也得往后靠靠。”
黎素晚落下来泪来,感动道:“晚儿真是不知该如何报答您。”
黎夫人温柔笑道:“你好好的,就是对娘最大的报答了,高人曾说过你是天生凤命呢,贵不可言,娘还指望着我儿来日飞黄腾达,也让娘挣个诰命,风光风光。”
……
最终黎岑还是松了口,同意让黎枝枝去学堂读书,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态,他并没有说黎枝枝的身份如何处理,只把事情草草交给黎夫人,自己就上朝去了。
清早时分,黎夫人带上黎枝枝和黎素晚,一同乘车前往学堂,一路上,黎素晚都在和黎夫人说话,只有黎枝枝一个人坐在角落,宛如一个透明人。
她冷眼看着那对母女言笑晏晏,黎素晚不时投过来一个目光,带着隐晦的挑衅意味,黎枝枝心如止水,甚至觉得有些好笑,实在无聊了,她便伸手打起帘子往外看去。
春日晴好,御街两侧柳色青青,马车驶过长街,这一条路她真是再熟悉不过了,过了跃鲤桥,就是昭明寺,昭明寺左转,就是学堂了。
学堂名为明园,在京师极其出名,它是永宁长公主所办,只收女学生,学堂里的先生都是从各地网罗来的大家,不少人以送女儿入明园为荣,甚至还有许多富贵人家搬迁至京师,就为了让女儿去明园读书,一时间,在明园读过书的小姐竟成了世家大族议亲的标准。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下来,明园到了,黎枝枝下车,微微眯起眼,清晨的阳光自东升起,金灿灿的光落在那张描金匾额上,明园二字灿然生辉,就是这里了,上一辈子她受过最多磋磨的地方,除了黎府,就是明园。
人一多,就容易有争端矛盾,尤其还是这种女人扎堆的地方。
“我都打点妥帖了,还有些事要叮嘱你。”
黎夫人的声音唤得黎枝枝回神,她转头望着自己的生母,眼神里透着恰到好处的疑惑。
黎夫人姿态优雅地捏着丝绢帕子,轻声慢语道:“老爷原本是不打算让你来明园上学的,这里头大多数都是王侯公卿家的贵女,甚至是宫里的公主,个顶个的金贵,像你这样从乡下回来的,连门槛都摸不着,懂了么?”
黎枝枝故作迷茫,慢慢地点头,黎夫人继续道:“我花了大力气才说服老爷,让你能有机会在明园入学,只不过你的情况你自己也清楚,字都不识得几个,叫人知道了难免会笑咱们黎府没有教养。”
她说这话时,一双眼睛紧紧盯着黎枝枝,眼底是掩不住的厌烦,直到看见黎枝枝瑟缩了一下,黎夫人才满意地道:“你心里有数就好,进了明园之后,就跟在晚儿身边,她会照应你,但是有一点要牢记,对外不能说你是黎府的小姐,要说表小姐,你是从外地来投奔黎府的,老爷心善,收养了你,知道么?”
黎枝枝怎么会不知道?上辈子她就是被表小姐这三个字压住了,直到她死,也仍然是黎府的表小姐,为着那个身份,她较了一辈子的劲,可这一次她改主意了。
她要活得比他们都好,然后把表小姐这三个字变成巴掌,甩在黎府的脸上,让他们后悔莫及。
想到这里,黎枝枝弯起眼笑了,金色的朝阳落入眸中,碎成粼粼的光,十分好看,她乖巧应道:“我记住了,夫人。”
黎夫人望着她那漂亮的眉眼,不知为何,心中莫名升起几分不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