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不落之月 第27章 泥潮升月·螺旋下降
切斯特与戴安娜·里格分开的二十分钟后,整条走廊的温度仿佛上升了一度,所有人都在忙碌,开始做脱离行动前的准备,最后的攻坚要开始了。
攻坚……
“攻坚”是对逃离研究所的这次行动的合适的形容吗?
切斯特所有的熟人都有自己所要做,要忙碌的事情,唯一切斯特是那个不忙碌的例外,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找了个地方坐下,看着人群们四处涌动,有人……没记住脸,只知道是个男人,给了他半盒有些揉得烂兮兮的烟,切斯特不抽烟,就放在了怀里,托着下巴胡乱思考。
现在就说“最后的”会不会有些为时过早?
切斯特觉得,现在大概也就只有自己会去思考这样的事情。
他看到约瑟芬·佩特森穿着那身脏兮兮的作战服,远远的站着,和形形色色的人交流。
她下达命令,重新配分武器装备,为每一个人制定作战位置,向小队指挥官下达具体的战术命令。
那些总是让切斯特觉得麻木,僵硬,毫无感情的武装人员到了约瑟芬的面前时就像是被重新灌注了人性和生机,表现出了完全不同的另一幅精神气魄,活过来了一样。就连那鹰隼毒蛇似的里格,现在也似乎谦虚了起来,接受对方的指令——她不知是装的还是真被约瑟芬折服了,真是让人不能理解——在约瑟芬面前一个个都像是沾染了阳光的雪似的,融化了。
而切斯特就站在那里,什么都参与不了,也没有力量可向任何人贡献。
他就是那被保护的珍宝,让众人围拢在中间。
我们能逃出去吗?外面又是什么样子?
我要把你们带出去。
不。
切斯特忽然发现,他真正想要的并不是把他们带出去,他对那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他只是不想看到他们凄惨地死去罢了。
死亡。
安详的死亡和凄惨的死亡。
他所见到的死亡都太过凄惨了,比事故,疾病,衰老背后的死亡要凄惨百倍,人无论如何也不该以这种方式死去,他实在是不想继续看到这种死了。
生存。
活着回到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似乎是群星暗淡后的世界,群星暗淡后又过去三年,时间被怪物击坏,月球消失。
后启示录吗?
我最讨厌后启示录了!最讨厌!
不如让所有人就这样……
我真的是这么想的吗?他又有些疑问。
我是不是对死亡有些过于淡漠了,当看到人死去的当时我确实感到恐惧,痛苦,但经历了这么多死亡的现在,我却似乎还是原来那个我,从手术床上醒来,对一切都茫然不解的我。
我难道不应该恐慌,憔悴吗?见证这么多死亡就没有后遗症吗?
切斯特又想起了希比小姐眼睛湿润的样子,他感到心痛,忽然又觉得自己并不是真的那么漠然颓丧。
可是,总有那么几个瞬间,特别是眼前又浮现出那戴安娜·里格在通讯室里做出的活人献祭的情景,切斯特就又动摇了。
牺牲,同样是牺牲,C3小队的胖子蒂伯抱着手雷集束为了他和其他人的生存而牺牲了。留给切斯特的虽然只有他那富有攻击性的讽刺态度,但这份记忆是生动而炙热的。
牺牲……戴安娜·里格,E4小队则用队员做了活祭。
她们虽然是不同的队伍,但属于同一个组织。
切斯特远远的看着,原本被分为E3和E4,清晰分明的人们开始混淆在一起,变得浑浊,让切斯特感到亲切的队伍和让切斯特看到阴暗的队伍重组混合……与别的,来自其他更多的队伍的人一起。
“你在想什么吗?”一个有些沙哑的女声,切斯特似乎不认识这个声音,又似乎认识,介于陌生和熟悉之间。
古怪。
切斯特有些迟钝地回过头,他发现,他看到对他说话的人原来是卡罗尔·布盖——那位小巧可爱的神秘学者,她不知什么时候正站在自己的身边。
她看上去确实是经历了苦难后的人应有的模样。她原本是个美丽的,很有魅力的女孩。但如今原本柔顺的金发变得如枯草一般干涸纠缠;她曾经娇嫩的,粉红色的脸颊现在即便在昏黄色的提灯的照耀下也仍然显得疲惫苍白。她现在披着一件和先前不同的新袍子,完全漆黑,不见一点装饰,她戴着兜帽,把衣领立了起来以遮掩脖子上的烫伤,可也同时也让她充满了对人的拒绝感。她现在全靠自己的力量站着,但看上去累极了,失去了那根她总是歪着身子用来支撑身体重心的巨大法杖的她看上去仿佛彻底变成了一个普通人。
她变得好陌生。
原本的她在法杖的衬托下能占据视野中更多的空间,就像背靠一颗大树。她如今失去了法杖,就变成了和年龄一致的模样……矮小又瘦弱了。
“我在想——我该如何评价我至今经历的一切。”
切斯特下意识开口,话语不经过大脑提炼直接从嘴里遛了出来,他说完后都为自己的发言略感吃惊,自己竟然是这么想的吗。
“经历的一切?”
“是的。从我在地下神庙醒来开始,一直到现在,对失去记忆的我来说,这就是所有的一切了。”他看着她,“我现在什么感觉都没有,不,也不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是在感到困惑吗?失去记忆的人都会这样,以后会好的。”
卡罗尔的声音起初有些沙哑,她清了清嗓子,很快就好转了。
“不,不是困惑,我只是……”
“不是困惑?”
“不是因失忆产生的困惑。或许是困惑。”
“那就是困惑。”卡罗尔语气坚定,理所当然,。
切斯特觉得,在她的语气的烘托下,困惑这个判断突然富有说服力,不过他依旧想要辩解:“我是说……我不喜欢这些,这一切。”
“是指什么?这些怪物吗?”
“是,一部分是,但不完全是。”
“没有人喜欢怪物,没人喜欢和怪物战斗,大家都不喜欢。”
卡洛尔用手指向一个人,切斯特以为她只是指向某个特定的人,切斯特记得那个正在机动战术平台旁调试的家伙,他是E3小队的一员。
“你看,他们拿着枪,很专业,他们确实很专业,但他们也不喜欢自己的工作。”
但卡洛尔实际上不是这个意思,她是在指代一群人。
“你喜欢自己的工作吗?”切斯特问道,以掩饰自己因和卡洛尔对不上调而产生的烦恼,“作为一个神秘学者?”
“神秘学者不是一个适合去喜欢的工作——那听上去就像是我喜欢当杀手,我喜欢当职业冰桶挑战员一样奇怪。”
“所以你不喜欢当一名神秘学者?”
“不喜欢,神秘学者大多都被认为是疯子。但它也是最好最体面的工作。我母亲是个神秘学者。”
“母亲?”
“是的,我的法杖就是我母亲留给我的遗物。”
“遗物?哦……”
我很抱歉。
“她没有死,她只是不再是我母亲了。”
卡洛尔慢慢地说,“神秘学会改变人看待世界的角度,我不知道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但我和父亲对她越来越不像是女儿和丈夫……最后……我很难形容我们之间的关系。”
“这仍然是个悲剧。”切斯特原本有些雀跃的心情又沉了下去。
“我或许说得太浮夸了,并不是那样。”卡洛尔看向一边。
“什么意思?”
“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和我父亲认识时她还不是神秘学者,他们从小就认识,按照我父亲的说法,我母亲在成为神秘学者后性格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我从我认识她开始,我母亲其实一直是个会保持距离感的人,我和母亲之间很少有传统家庭中的亲情接触——她并不是不爱我,只是我们相处的方法和其他家庭不同。”
卡洛尔的右手结了个法印,细小的紫色雷电随着她搓动手指而跳动。
“在我看来,并不是钻研神秘学改变了母亲,她自始自终都有自我孤立的倾向,这样的倾向最后演变出了现在的母亲。我们是母女,也是朋友,亦是导师和学徒。我想最后一种关系最能阐释如今我和我母亲之间关系的本质。”
“我的父亲或许从与我母亲最初相识开始便在我的母亲身上寻找一种注定不会出现的变化。他的热情确实打动了我的母亲……年轻时代的母亲。但他仍然不足以让她做出改变,他想让我母亲改变的想法或许从最开始就错了。我不想用这样的语言去评价他,但这是事实,他是一个一厢情愿又盲目的蠢人。不过无论如何,他还是我的父亲。”
“当我的母亲决定成为高阶神秘学者的时候,他提了反对意见,他将我母亲身上发生的所有变化都归结到了她对神秘学的研究上,我母亲长期也默许了这种想法的出现。第二天,她宣布妻子与丈夫,母亲与女儿的关系就此结束——她和我们之间的关系将重新定义,以新的方式来表现。我和母亲变成了导师和学徒……根据成为高阶神秘学者的她的观点,这是比母女更加亲密的关系,我不仅仅是她生命的延展,同时也是她事业和理想的延伸。”
“我的母亲并没有死去,但那只法杖仍然成为了作为母亲的她留给我的遗物,母亲的遗物。”
“我……”
切斯特听完了这个故事。卡洛尔在讲述的时候,她的语气里散发着淡淡的忧伤,切斯特能够她共情,他可以,完全出于感性,但是理性层面,他不是很能理解这个故事的荒诞。
他想安慰她,但不知道该怎么说,切斯特只好一直沉默着,片刻后,当他开始为自己的笨拙而感到尴尬时,他终于想到了可以如何继续这个话题。
“你的父亲……你的父亲是如何处理和你母亲之间的关系的?”
“我不想讨论他。”卡洛尔干脆地说。
“好吧。”切斯特按捺住探索对方家庭背景的欲望,“你成为神秘学者多久了,离我们出发还有多久?”
“很快就要出发,很快。”她闭上眼睛,重新睁开,“约瑟芬队长担心你会紧张,所以让我来和你说说话,缓解情绪。你会紧张吗?”
“不是很紧张,但有些焦虑。我被你们保护着,却无能为力,无法为你们做任何事情。”
“你只要活着就对我们很重要。”
卡洛尔吐字清晰,充满理性地说,“如果你死了,我们对学派而言便和这座研究所一样是没有回收价值的负资产。只有你活着,我们才能作为完成重要人物的功臣回家。”她换了个语气,轻快了一些,“这么说能让你感到安慰吗?”
“这,这,这,好吧。虽然有些功利,我突然觉得你们救我有些意义了。”
“七年。”
切斯特怔了一下,才反应了过来,“你成为神秘学者七年了?你今年几岁了?”
她突然咳嗽了一声,“我接受了7年的教育成为神秘学者,今年是第一年。”
“你几岁了?”
“你又几岁了,哈勒沃森先生?”
“哦……这个,我失去了记忆,你知道的。”
“向一个失去了记忆的人询问年龄是荒谬的。”她说,“随意向一名女士询问年龄难道就合适吗?”
“啊,对不起,我是说……我以为若是对方是二十七八岁这么问才会不礼貌。”切斯特充满歉意的抬头,突然明白了什么,“啊……我没想到,对不起!”
“你想到什么了?”卡洛尔生气了,“没有那么老!我十七……十八岁,好吗!?”
“你们都好年轻……尼科利特和狄斯梦娜看上去也好年轻。这是一种趋势吗?”
“我曾问过我母亲类似的问题,她告诉我,现在探究这样的问题对我太早了。身为哈勒沃森学派的关联者,我们应该向每一位哈勒沃森表示敬畏和谦虚。”
“包括我吗?”
“包括您。”她弯腰行礼。
“啊,别这样,我可能永远都适应不了那种相处模式,让我们都自然些,原本那样就很好……让人感觉亲切。拜托了。”
切斯特很烦恼,“我原本的意思是,你的母亲在提到哈勒沃森的时候,有提到过我吗,有提到过我的名字吗?”
“没有,从来没有。”
“为了保密?”
“拥有哈勒沃森之名者的基本信息都是公开的,包括那些并没有走上神秘学者之路的人——他们也没有被写入真名系统。不过,学派会保留秘密也很正常。”卡洛尔笑了一声,声音很尖,她压低声音,“我们都猜测你是哈勒沃森的魔女的孩子。”
“魔女?”
“是指狄斯梦娜·哈勒沃森女士与尼科利特·哈勒沃森女士。”
“哦,不,不可能。虽然我失忆了,但绝对不可能。我就是知道不可能,没有理由,不,直觉,我是说。”
“要走了。”卡洛尔看了看远处,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一只小队已经集合了,大多都是切斯特认识的人……先前和他共同行动的E3小队的成员,络腮胡也在,“还有最后两件事。”
“……是?”
“如果我死去了。”她说,“告诉我的父亲,我很爱他。”
“好的,我会的。”
卡洛尔点了点头,从斗篷下的腰带上取下了一把匕首,“这个给你。”
“这个是?”
“它叫做‘最后的魔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