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第一百零八章
就在赶回底比斯的途中,老斐特拉曼病倒了。
有人说他是气急攻心,有人说他只是感染了风寒,也有人说他其实是被下了毒……总之,在遥望见胡夫金字塔的那个夜晚,这个一向身强力壮的法老王突然间一病不起,最后的那点路程是被八名奴隶用肩膀做的床抬回去的。
之后他没能活着见到黎明的光辉从底比斯巨大的城墙上升起。
因为在见到城墙上高高飘扬着的那些陌生的旗帜时,老斐特拉曼带着张仿佛见到了活鬼般的脸色朝它们看了很久,然后一言不发停止了呼吸。而他的军队亦是在他断气的那短短片刻后,就被城内如潮水般喷出的箭雨一举击溃的。
死亡一万人,伤三万人,当群龙无首的时候,剩下的便是束手待毙般的败仗。
战事结束后,败军在城下见到了那位年轻的新王。
这男人有着同老斐特拉曼一样的名字,有着同他年轻时候一模一样的强健体魄,也有着他母亲来自赫梯国的美如月光般精致的脸庞,和一双妖冶如深海般的瞳孔。
他站在高高的城墙上,在那些迎风招展的属于他的旗帜下俯瞰着他们,妖冶的瞳孔里闪着与之不符的沉默和萧杀。
然后他示意人们把老斐特拉曼的遗体抬进了底比斯。
那天底比斯城内安静得可怕,每个人都被军队禁足在自己的家里,每个人都在自家窗外看着老斐特拉曼的遗体沿着城门大道一路移向卡纳克神庙。但是没有人敢发出一点哭声,哪怕是那些跟了老斐特拉曼王一辈子的老臣们,以及他的妻子。
他们以着一种死一样的沉默面对着老斐特拉曼的遗体,直至他被卡纳克的僧侣们接去。
在那个地方他待了七十天,以完成木乃伊的制作。七十天里裴利安只去见过他一次,离得远远的,在那扇散发着浓重的香料和腐臭味的门外看了他一眼。他几乎已认不出他父王的样子,没有强壮的身体,没有金属光泽的皮肤,只有一具皮肤褶皱,干得仿佛树根一样的躯壳静静躺在石台上,让他微微有些恐慌。
于是他慌乱地走了,走在卡纳克悠长寂静的甬道中,脑中空空如也。
因而在见到他妻子同一道强健的身影靠在一起时,他也似乎浑然不觉,只下意识地走远了,直至再也看不见那两道身影,再也见不到他哥哥那道酷似他父王的身形,才在透过窗棂的阳光中微微喘过一口气。才发觉自己脸上似乎有泪水在爬动,却不知这泪究竟是为了谁。
老斐特拉曼死后的第七十一天,他的木乃伊被带进金字塔,同他自杀殉情的妻子一起被封进了他十八岁时便开始建造的那座陵墓内。这意味着斐特拉曼的朝代终于彻底结束,新的朝代篇章开启,而这一朝代的王者名为斐特拉曼二世。
斐特拉曼二世没有依照千百年来古凯姆特人的安葬习俗给老斐特拉曼进行开口仪式,这一行为曾在底比斯民众间掀起轩然大波。有大祭司公然抗拒他的这一决定,带领众僧侣前往王宫求见裴利安,但裴利安没有出来见他们。第二天,卡纳克神庙的僧侣团便全部被撤换,换上了年轻的僧侣希琉斯成为新一任大祭司,并由斐特拉曼二世的亲信穆将军派兵镇守卡纳克,以防激怒的民众引发暴动。
就在这半胁迫半镇压的方式下,斐特拉曼二世完成了他父亲的葬礼。
有意思的是,在他将金字塔地门封上的那一刻起,那些曾经对他行为感到怒不可遏的人民似乎已经开始习惯了朝代的更换。他们不再抗争,也不再谩骂,仿佛那场七十天前在底比斯城墙外的杀戮,和底比斯被赫梯军队攻破所导致的沦陷,已离他们有一个世纪那么遥远,整座城市很快恢复了原先的运转秩序,亦适应了新的政权所带来的种种不适。与此同时,对于手到擒来的战果似乎完全不屑一顾的斐特拉曼二世,则很快开始了他对凯姆特另一座主城——孟菲斯的正式出兵宣战。
“那真是个充满了野心的男人,不是么。”说到这里裴利安话锋一转,看向我道。“当他站在那张代表了一切王权的座位前的时候,你根本无法认出他就是当年那个备受屈辱、在生死的夹缝里勉强过活的奴隶般的孩子。我至今都还记得他跪在我面前看着我脚背时的样子,低垂着头,目不转睛,脸脏得几乎让人看不清他五官的样子。我让他舔我的脚背,他就舔了,没有一丝犹豫,像条乖乖听话的狗一样。而后来,当他指着地图上孟菲斯的方向说拿下它,紧跟着他就立刻去拿下了,像头雷厉风行的狮子。”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底比斯沦陷后,你父王死了,你母后自杀了,而你却还活着的原因是么?”我道,“他进攻底比斯的时候你是不是根本就没有抵抗,裴利安,你这个凯姆特的王子把自己的国家拱手让人了,因为你害怕那头狮子。”
话出口的一瞬我有些后悔,我想这可能会激怒眼前这个男人。他是他故事里那个远得几乎虚无缥缈的男人,却又不是,因为现在的他和故事里的他似乎完全是两个人。“……我是说,其实这很明智,换了我也会那样做。”于是我吸了口气补充道。
他看着我,眼神看不出有过愤怒亦或者别的什么情绪,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我,随后轻轻吸了口烟。“没错,这是我的艾伊塔才会说出的话,无论你承认与否,你就是我内心的另一个我。”
“呵,你又……”
“所以我俩才会同时被同一种人所吸引,那个可以像狗一样低贱,也可以像狮子一样伟岸的人。”
“……你不恨他?”我微微有些疑惑。疑惑着他这话究竟有几分真假。
却依旧读不出他的情绪,他低头看着指间绕动着的淡蓝色烟雾,笑笑道:“恨?为什么。我曾以为我是可以同他一起共同执掌那个国家的,靠着我和他之间互补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