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海誓
海市的秋短暂且不分明。
前一天夏日短袖,今一早突然大范围降温,整个城市宛如被霜降,白蒙蒙寒雾一层。
到中午,冷雨如期而至。人裹在厚衣里,止不住寒。
但海市的树仍然是绿的,盎然伫立。
文博延病倒没多久,他女婿将达延合一为一,全体搬离原先地址,来到位于龙净湖的产业园。
整个园区以达延命名,被称为达延研发中心。
地势广袤,景色秀美。
深秋寒雨落得起雾。
园区中心位置的龙净湖如被打搅的镜面,波纹泛滥。
一辆黑色轿车在雨幕中直往湖边办公楼而来。
矗立在龙净湖边上的高大楼体,有着全园区最伟岸的外形与绝对的制高点。
大雨从蓝色墙体唰唰滚落,坠入地表汇成无数道小溪,纷纷往轮胎底下冲。
一双男士皮鞋落地,有人给这双鞋的主人打伞,雨声含混中似乎在说可以走地下。那双鞋的主人极其不耐烦,说了声“没空”,便急急往里面走。
雨雾磅礴,披了那人一身,湿漉漉的。
总裁办位于次顶层,面对着龙净湖。
每天进出的车辆都要从园区门口大道驶来,那间办公室的男人只要稍微往下看,就能掌握来访的到底是谁。
这一天,秦瀚海披着一身潮气,见到霍岩。
他坐在办公桌后面,表情平静,即使秦瀚海匆匆来访,说的那事有多令人震惊和匪夷所思,他也是同样面不改色。
桌前泡着茶。
他不太感兴趣地随手抹了茶汤,骨瓷的茶盖经热水一烫,似乎透明起来。
秦瀚海更没心思喝,愕然连连,“你打算怎么跟他说?你老婆呢,要不要让她知道?”
“我傻吗。”霍岩眼帘一抬,几乎失笑。
“在蒙思进回来前,你准备好应对这件事的方案,使你的处境更加有利。”秦瀚海急切地判断着,“他拿住你一件把柄,你拿住他一件,他就不敢对你轻举妄动。”
放下茶盖,霍岩随意地一抬手,意思是让他慢一些,秦瀚海被这个抬手打断,一时都忘记自己该继续说什么。他一路赶来,心底被那件事真相震翻,到现在还不可思议着,急切地想告诉霍岩怎么处理,可霍岩好像一点不着急,他甚至连震惊也没有。
那天晚上的拍卖会,之前一直迫害文澜的凶手被成功围堵,霍岩本该放松一些的,毕竟从文澜在山城第一次受伤开始,他神经就一直紧绷着,可惜在那边让凶手两次得逞,他都没有抓着对方的真身。这一回,他一直有防范,当晚对方来“踩点”,直接被霍岩堵个正着。
那晚唯一不漂亮的地方就是文澜在停车场扭了脚。
而扭脚直接原因是踩到一支不知谁掉的口红,根本原因却是曾小山那个嘴没把门的,忽然向她透露在山城被匪徒袭击那晚,霍岩是第一个到达现场且救下她的人。
这件事对文澜而言相当震惊,她神思不在身上,一下子就踩错脚而摔倒,左脚踝肿老高,现在都还在家歇着。
霍岩有没有哄好不知道,但今天这种暴雨天,他不急着下班回家,在办公室慢条斯理坐着,秦瀚海就觉得很有问题——
文澜一定没有轻易原谅他。
毕竟,那次她受伤严重,霍岩怎么都说不过去,他为什么明明在场却逃离而事后只字不提。
这会儿,关于他们夫妻的事,秦瀚海也帮不上什么忙,只好全心全意为他操劳蒙思进的事情。
身为文澜表哥,霍岩的大舅子,蒙思进对他们夫妻俩无疑都是重要的存在——
蒙思进当时还去山城帮了霍岩一把,没有蒙思进鼓励,文澜早放弃这段婚姻了。
“能确定桑晨当时报警,去压下这件事的人是蒙政益的人?”霍岩抬着冷淡的眉眼问。
秦瀚海一副大为冤枉的样子,着急喊,“——我还能查错?当我什么人!”
霍岩笑了,嘴角轻轻地一撇,就像又承认了秦瀚海本事,又同时道了歉,“我只是,要确定,是不是真的。”
“事关重大。”秦瀚海一本正经,“我也知道你心情,蒙思进和文澜关系要好,他受到伤害就是文澜受到伤害,加上蒙家最近确实混乱,如果桑晨被伤害的事确实是蒙政益所为,那蒙思进就要疯了……”
“别惊动他。”霍岩冷静回应,“他性情冲动,对他父亲向来有芥蒂,一旦知道是他父亲,恐怕杀父的事情都会发生。”
“你什么意思……”秦瀚海皱起眉,“这么好的机会……”
霍岩再次抬手打断,他面庞平静地像暴风雨下不为所动的礁石,“别让蒙思进知道,我也不会威胁蒙政益,他拿住我把柄是他事,我拿不拿住他都没必要。”
“怎么没必要?”秦瀚海微恼,“你当年是被他逼走的啊!”
当年文澜流产,没多久文博延在高速公路病危,霍岩和文博延的对话被一丝不漏传给了蒙政益,对方可是雷厉风行,没几下就把霍岩逼得出走山城,一边和文澜签下离婚协议,整整两年没敢回来。
“他当时不逼你,你怎么可能在文澜失去孩子没多久就离开她?今天也不会因为山城那点破事而感情不和!”
“谁告诉你,我跟她感情不和?”霍岩抬起眼,表情似笑非笑。
秦瀚海在椅内挪了下背脊,慵懒道,“我不管你俩怎样。”反正都能解决,他俩怎么都分不开,霍岩不能没有她,而文澜也确实很爱他,小打小闹,不值一提。
他表情肉眼可见的放松。
霍岩表情却相反,提别人的事他无所畏惧,而跟文澜相关的,却有着别人所体察不到的忧虑。
室内静了那么一瞬,霍岩开口,“将当年参与桑晨那件事的帮凶都处理掉,算我还蒙思进的情,不过就到此为止。”
秦瀚海叹口气,“那可是强~奸啊!”尾音颤着,似乎为当年才一十出头的桑晨抱不平。
“又怎么样……”霍岩口吻却很淡,“她除了改名换姓,远离蒙思进什么也做不了。”
“是啊……蒙政益就像捏一只蚂蚁……轻而易举就破坏了这段恋情……”
秦瀚海叹息着,起身说,“我走了,冒大雨跑来,得到息事宁人的结果,真没意思。”
“你想要什么结果?”霍岩落下眼眸,连个目送都没有,“非让蒙思进知道,他爸爸找人强~奸了自己初恋女友?”
秦瀚海咋舌地笑,“最起码……得拿这点去给蒙政益一个警告吧?让他从此怕你三分?”
“不需要。”霍岩毫不领情。
他知道有些事做了就是深渊,例如瞒下血海深仇和她奔赴婚姻殿堂……
……
海市深秋突如其来一场台风,渔夫入港,市民闭户。
澜岩大厦的视野独一无一,从客厅望去,在暴雨夜里亮着灯站立的各大楼体颇为魔幻。
闪电擦过,雨珠连绵。
室内亮着暖色调灯,落在每个角落,都显得极具家的温馨。
披着一件绵羊毛毛衣外套,文澜弯着腰在整理鞋柜。
房子偌大,每个功能区都足以有个厅。
她家有个面积不小的入户厅。正正方方的形,铺着格纹的地毯,靠墙摆着一排柜子,一头挂衣物包包,一头摆鞋。
除开这排嵌入墙体的柜子,另一面墙上挂着一幅叫《迎接脚步声》的世界名画,这画颇有来历,画家是文澜母校英国皇家艺术学院的创始人。
此时,这幅名画下面摆着两盆绿植,绿植的对面就是文澜弯着的背影。
她一手按着自己毛衣外套的衣襟,不让两侧离开自己的胸口,台风天来,气温有些凉了,她已经裹上绵羊毛的外套。
外面风雨声呼啸,室内温馨静逸。
雪白手指将两双男士皮鞋摆正,她背脊直起,在鞋柜前又看了两眼,才慢慢地按上柜门。
“你脚还没消肿,不要老站着。”兰姐的声音从客厅来。
文澜应两声,说着知道了,就随她走回厅内。
两人已经吃过晚餐,兰姐刚洗完碗,下着围裙准备离开的样子。
文澜就像白天一样,再次窝到沙发前,捧起一本厚厚的正看到一半的书。
兰姐下完围裙,看她一眼,“你呀,白天他打电话回来,你又不接。”意思是她现在想他了……
文澜想反驳,的确没有想的意思,只是台风天,他迟迟不归总得有个说法的意思……
嘴巴一张,却又懒得谈了。
继续看书。
“打两次电话,你都不理他,他不就难受了吗。”兰姐好心好意地坐过来,伸手按她肩头,试图劝说。
兰姐身上有长辈的温馨,同时又有些长辈的唠叨。
文澜从小被这人带大,多少有点骄宠味道,平平淡淡一呛,“关我什么事。”
兰姐直笑,又伸手捏捏她耳垂,宠着,“你扭到脚,他马上就让我来照顾,生怕白天家里没人,你做事不方便,这对你还不好啊?”
“真对我好,就该留家里陪我。”
“那是你家的企业,他充其量就是个打工的,他为你干活呢。”兰姐反正是笑着,向着霍岩。
文澜听了皱眉,沉默一段时间后才出声,“你跟他最亲,永诗妈妈是你一开始的东家,后来才来我家里,不管霍岩做什么,你都向着他。”
“他很苦的。”
这句话一出来,文澜就知道对方开始打感情牌,十几年了兰姐还是这老一套。
“原来是天之骄子,忽然家里就不行了,他还看着他爸爸坠楼,妈妈弟弟不见后,他四处流落……”
文澜虽然在看文字,但一个字都没看进去,“……你不公平。”这一声险些破音,后面语调也歪歪扭扭般,“……什么都是他好……我任性……无理取闹……”
“不是,”兰姐否认着,“你是我带大的,怎么会不向着你。”
“嘴上向,行为一点不向,”文澜难受着皱眉,“他总这样,仗着你,仗着我和你一样的心理,做事肆无忌惮,不顾我感受,什么也不跟我说,还要别人来告诉我,他做得那些荒唐事。”
“他怎么荒唐了?”兰姐笑。
“多着呢,”文澜懒得掰手指数了,“我累了。”
“文文,”兰姐说不向着他,还是向着他,“他在爱你这件事上不会有半点不真诚,其他性格上的缺陷也不是生来就这样,从前不这样,你知道这个变化的点和他的家事有关,你想想他那些伤心事,不考虑他,单你自己就受不了。包容一下,他是你丈夫。”
“我可以开除他……”文澜的这句威胁,兰姐并不当真。
她反而笑,“你不会的。”然后像霍岩一样,从容的拿捏她,让她去房间休息。
文澜像是有点内伤,郁郁寡欢,拿起那本看了一天都没看完的书,兴致缺缺往房间走。
外面狂风暴雨,她都没招呼兰姐住下来。
这几天兰姐都是早来晚归,有专门的司机。
也有点赌气成分,她懒得关心兰姐回去方不方便,至少在偏袒霍岩这件事上,兰姐完全没有否认余地。
房门一带,心灰意冷。
文澜走向了床。
……
兰姐单独下楼。
司机等在楼下,她上车后,让司机去达延集团。
以前达延在市中心时,去一趟就一三十分钟的事,自从搬去龙净湖,一趟至少五十分钟。
赶上下暴雨,到达时已经是一个半小时后。
办公室里亮着灯。
秘书在内线告知,有人来访。
霍岩一讶,眉心皱了皱,让人进来。
没一会儿,秘书就把人引进来。
霍岩抬头,看到已经六十多岁的老人带着一脸忧心走进来。
他唇瓣动了动,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好笑,恭敬而温和地笑,笑地叫老人家挑不出毛病,即使他坐着,不曾迎起,老人家也不会怪他一丁点,全纵着。
但是暴雨夜来访,霍岩是清楚知道这一趟是来“教训”他的。
所以,他恭敬而温和,洗耳倾听。
“你和文文怎么回事。”兰姐果然开门见山。
“一点口角。”霍岩表情淡然、放松。
兰姐目光锐利,“文文不会因为一点口角和你这样,她很懂事。”
霍岩则闭口不言。
兰姐趁势追击,“她懂事到,不管你做错什么都会原谅,懂事到和亲生父亲闹翻也要嫁给你,她体谅你的不易,也向来对你信任,无论是集团还是她自己,全部的交给你,你不能对她封闭你自己。”
文澜有多好,霍岩当然知道,从小一起长大,他怎么会不知道呢,无论兰姐说不说,她的好,他一清一楚。
但是兰姐最后的那句话对霍岩很有杀伤力,他平静着的表情瞬间就变了,变得防备,却又用那种虚浮着的笑意试图轻轻一带而过,他摇头,“您怎么了?我和她之间没大问题,别担心。”
“就是看似不大的小问题,一个接一个就会出现极大问题!”兰姐生气,几乎厉声,“那些事我从来不愿意和你深提,怕你难过,可是霍岩,我今晚要和你提一提!”
霍岩眉心蹙起,不再言语。
“你妈妈已经走了——”兰姐气着,伤心喊。
霍岩像是无法叫醒的人,脸上神色自若。他除了略微垂下的眸,盯着面前文件,没有任何要理这位老人的意思。
“你爸爸妈妈恩爱,是好事也是坏事,当年你爸离开,你妈妈带着你和弟弟原本可以站起来的,可是她太难受了,她弄丢小宇,她不负责任,还有一个大儿子就不管了,自己跑了消失了——她已经死了,在你爸爸坠楼那一刻已经死了,但是霍岩——你不能也随着她死了——你还有文文!”
老人家一声比一声高,好像要跟外面的风雨搏斗,做出比风雨还要狂的声势,要将眼前的男人叫醒。
兰姐站着身,在办公桌前情绪激动,嗓子都似乎嘶哑了,一段话结束后,办公室残留她的回音,她继续苦口婆心,“你还有文文啊……”
“想想七年前你娶她时的初心,如果你也随着你妈一起死去,你们霍家还有人真正活着吗?你们霍家怎么对得起文文啊?她在等你,等你妈妈,找着你弟弟,她嫁给你是求幸福,不是求不幸,你如果是一个没热乎劲的死人,随着你妈早死了——那你就是祸害了她!”
“不如不回来——”
不如不回来。
七年前不回来,这一趟山城,也不如不回来。
掷地有声。
霍岩一时半会没法儿回答,垂着眼眸盯着文件看,像是对老人家的话不在意,可兰姐那么自信地就去握住他拿钢笔的那只手,那只手正在抖,他自己也似乎没有意识到的在抖……
兰姐握上去后霍岩惊了一下,但很快又被兰姐按下,“对任何人封闭自己,也不要对她封闭。”
兰姐的声音,像天外来音,响在落针可闻办公室。
她又握了握他手,像是无声鼓励,接着又如来时不用他操心地,独自离去。
霍岩在空荡荡办公室又坐了半个多小时,才下班。
……
回到市区,雨已停。
一场声势浩大的台风,在海市扫了一个边缘,深夜时分离去。
街上有些凌乱,海滨大道上有折断的树木。
车辆小心平稳地行驶,在一家花店前,霍岩让李泽宇停下。
暴雨之后开门的花店,鲜花沾着雨雾般可爱。
他走了进去,在暖黄光线中,选择花材,亲自包扎,做得有条不紊,衬衣袖子挽着,仿佛是个老手。
店员看得惊讶连连笑。
霍岩以前有常去的花店,两年多没回来那家店竟然就歇业了,他有点遗憾。
包好花后,店员主动要他电话,说有新鲜花材到,会通知他。
他欣然给了。
连坐上车时,心情都是好的。
冷战是夫妻间最忌讳的吵架方式。
哪怕这种方式是由女方发起,作为丈夫的人也该有理由合理制止。
很多时候,文澜只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就能体谅一切。她常常都是这么可爱、善解人意。
霍岩偏偏给不了,他无法自圆其说。
抱着那捧花进门,她没有向往常迎来,客厅也静悄悄,但灯都是开着的,从入户厅到过道客厅,没一处不亮。
往卧室走时,霍岩身上都是披着一层光的,脚步轻快,像是提前知道她肯定会喜欢而洋洋自得着。
……
文澜坐在卧室听到动静,他进门恨不得广而告之似的,一系列的动静。
换鞋时接了一个电话,不知道谁的,大概约他出去喝酒,他拒绝了,声音虽然隔着老远有点含糊,但语气自若,都可以想象,他用那种沉静口吻拒绝掉人家,对方嫉妒又气愤的心理……毕竟谁有他老神在在的幸福?无论做出些什么,老婆都大度永远不会跟他较真的。
进到客厅又喊她一声。
那副赶紧过来接驾的口吻……
虽然在冷战着,但文澜就是听出他那层意思,就像兰姐总是对她放心,她不会真的怪霍岩,他自己也有那种自信,吃死她,拿捏她……
文澜虽然没有动作,但是内心已经翻江倒海,她一声不吭着,坐在梳妆台前看书。
终于,他走了进来。
行为与语气上绝对没有她心理活动的那些内容,非常儒雅安静地走来,一言不发摆弄她面前的花瓶。
那里头插着一束百合,纯洁的白。
他挺意外,因为花是新鲜的,但今天又是台风天,是谁买来的呢?
文澜托书的手微微一僵,惊讶他的敏锐。
两人面前是一副大镜子,她的梳妆台,纯实木,气派又漂亮,她托着书在正位坐着,稍微从书里一抬眼,就瞧到暖黄光线下,他后撤着的、放松着的腹腔,纯白色衬衫,从皮带往上到胸肌以下,这一段宽窄的视野显示他的肢体语言,明明放松又谨慎起来的样子。
袖子挽起,一手抱花,一只在拨弄纯白的百合。
他手掌好看,小时候就被文澜评为米开朗琪罗在《创世纪》中的亚当之手,现在成熟稳当的年纪更加魅力。
手指头点着花瓣时,像有千言无语在无声诉说。
文澜落了眼帘,看着书中文字,冷静说,“向辰送来的。”
霍岩一时没说什么。
文澜翻过一页,“他早上来探望,和以前一样,都是带着花来的,对了,在山城那两次住院,多亏他,不然我无聊死。”
这话带刺,众所周知,文澜在山城两次住院,霍岩都是最后一天临出院才来。
文澜可记仇了,尤其在那晚得知他竟然救过她,却能把她抛在雨里一走了之,而事后只字不提。她气炸。
这两天也因为这件事,冷战着。
霍岩就是不解释,甚至有责怪的意思,因为是她说过,和好后一切既往不咎,她显然食言。
文澜就是不甘心,所以闹……
故意把欧向辰送的花摆在卧室,气他……
霍岩没在言语上发作,而是平静一点头,接着换下了欧向辰的花,然后把那束百合带出去扔进了厨房垃圾桶。
他之后去浴室洗澡。
文澜在厨房翻到他的“杰作”,一皱眉,回房间就把他那束连瓶子都扔掉……
就扔在梳妆台边上垃圾桶,好让他一出浴室就能看到。
之后文澜躺到床上,背对着他那侧,闷头大睡。
断断续续的动静显示他出浴室,又看到那束被扔掉的花,大概束手无策,也不想理她了,一句话没说,身后那边床铺就传来动静,他也躺下了,和她一样裹起被子。
雨停后,天空就一片浓重的蓝黑。
窗帘也没有拉。
好在夜空无人打搅,只有他们两人在静静地表演。夜色看着他们。
文澜气人有一套,同时气自己也很有一手,她把自己带进那股气里,闷着脑袋开始昏昏沉沉,鼻尖薄被的香气渐浓,之后模模糊糊,似乎是陷进梦里,哪怕生气也能睡着,只要他回来了,就算一言不发,他就睡在旁边,她也会睡着。
是一种安心……
这股安心在梦里忽地被打扰,世界开始天旋地转,很多不好的事情发生,有霍启源当年的坠楼,何永诗和宇宙的失踪,还有霍岩无影无踪的七年……
她在梦里告诉焦急的自己,一切都是梦,已经好起来了,快别怕……
可那梦似乎被魔主宰,竟然又来到她小时候一个人在暴雨夜惊醒,无休无止哭的画面……
那场景太过真实,真实到她撕心裂肺,喘不过气,挣扎着、撕扯着胸口醒来……
文文、文文……
半明半暗中,他温柔的嗓音叫得她好难受,眼前似乎被一层荧光覆盖,看不清屋顶,只有模糊的如雨点落在玻璃上的晕染般亮光。
她上身被两条手臂锁着,连带她的胳膊都被锁在其中,一侧是他的胸膛,文澜好久眼前才能视物,发现自己在他怀里,而自己胸口的撕扯感正是她手指的缘故。
几根细嫩的手指弯曲着,似乎刚从她皮肤上搬离,正被他的手掌扣着,文澜一抬眼,从两人缠着的手指,到他脸庞。
光线昏暗,他头发柔软着正垂在一侧眼角,眉心紧紧拧起,深垂视线担忧看着她。
“……老公。”像绵羊一样的低软叫声。
他瞳孔一怔,接着无限般放大,不可思议印着她柔弱垂泪的脸,“叫我什么?”
他问句,文澜却在同时低哑出声,“做噩梦了……”
“你叫我什么?”他却抓着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
文澜泪眼朦胧。
霍岩丝毫没有体贴她的害怕,还是那双激动的双瞳,“叫我什么?”
“老公。”
她的声音一定柔弱无骨,她的眼睛一定将全副身家都托付他,以至于霍岩在她这一声后,猛然地狂喜。
两人贴得近,除了锁住她的胸膛,他整个腿也是在锁住她,文澜简直被他如八爪鱼一般搂在怀里的。
醒来时的压制感可能也是这一点,由他的搂抱。
文澜低下眸,沉重的喘息,两手掌忽然被压进他怀里。
他猛地又抱住她,由紧张的锁,到宽厚的抱,一手揽着她背,一手压着、抚摸她的发。
夜是深沉的,不知几点。
他的心跳剧烈,像是在跳舞,文澜都听到了。
她仍然泪光朦胧,没有从噩梦中抽身,霍岩搂着她,一遍又一遍的爱抚她长发与整个背部,甚至胳膊与腰肢。他掌心慢条斯理,好像务必要安抚到她的每一寸。
文澜于是哭了,在他怀里哼唧,是真的做了很可怕的梦而导致。
霍岩除了一阵搂和爱抚,低下唇,在她一侧脸颊深情地吻。
说一些情话。
说整个晚上都在后悔没跟她说话,根本没睡着,一直在陪她,她刚才做梦时他已经在扯她,叫她不要怕。
文澜伤心地几乎有些窒息,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怀抱的缘故,是一种温暖而又炽热的感觉,舍不得离开,又着实有些难过,无意识说,“我是不是很坏……”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要说些什么,只是顺着本能问。
那男人说没有,意思是她很好。
文澜就哽咽起来,“我说不再追究以前的事……却弄个没完……”
在山城和好那晚,文澜多么大方决定既往不咎,只要和好,什么都成为不了他们的阻碍,哪怕心里有疙瘩,回到海市来,他们还是心照不宣地一起往美好的方向前进。
哪知道,她抵挡不了初见乔司晨的嫉妒,也抚平不了得知他曾经救过她又抛下她的狼狈……
“我太矛盾了,不断把我们的婚姻往低谷里拉……”她甚至产生绝望,觉得无能,无法驾驭和他的感情。
霍岩和世上其他男人不一样,他有美满的童年,又有血腥的少年,和他在一起,得有全副武装的手段,给他幸福的难度也非一般人能挑战。
曾经自信满满,现在文澜却时常怀疑自己。
泪水涟涟中,她已经伤得不能自已。
霍岩始终低眸深深看着她,哪怕她在哭,也没有自乱阵脚,接着从容告知她,她现在这模样不是无能,而是天才本能所致。
因为情绪敏锐,深爱着世间的万物,才会做出流芳百世的作品。
“苦难,是艺术家创作的源泉。”他用拇指擦去她的泪,声音就在她耳畔,像温柔的咒语,使得文澜深切相信了他的话——
她是天才,比常人更有捕捉情绪的能力。
“悲伤被放大,压得你喘不过气,这不是错误,而是优点,”他缓慢而深沉地回忆着,“记得第一次见你作品,它静静印在宣传册上,我心潮澎湃,当时是我们分开的第六年零三个月三天……记得非常清楚,因为每天都数着和你分开的日子,有位文豪说,只有离别的岁月里才深切体会爱意,每一个不曾见面的日子我都在疯狂爱你。”
“……过去两年也一样?”她哭泣的声音已止住,静静躺在他怀里,像听故事一样被他哄着。
“当然……”霍岩毫无停顿地回复,接着低喃笑,“你有世上最完美的灵魂,而我的污浊不堪……”
“不……”她哽咽着打断,说,“夸我就行了,别贬低自己……”
“和你比,我自私、怯懦。”
“你很有主意呢……”文澜反向刺激他,意思他一点不怯懦,做什么都大胆,她才是真正的怯懦,对很多事情瞻前顾后。
霍岩却仍然笑,低头亲亲她,“是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好。那年见到你的作品,我就在想,怎么年纪轻轻我的爱人就有这种天赋,上一个有这等才能的人是大画家列宾。”
俄罗斯的大画家列宾。
身为中国人对这位画家如雷贯耳,从小学课本上就了解他,那副著名的《伏尔加河上的纤夫》就是他所画。
“列宾……”文澜摇摇头,反驳,“我没有……”
“你有。”霍岩搂了搂她纤弱的背脊,斩钉截铁,“那幅作品就是你的《伏尔加河上的纤夫》,你用善良的目光永恒苦难,那些埋在天地角落里黯淡无光的人们,因而被注视。我当时甚至泪光迷蒙,震撼你的勇气,谁有这样直面惨淡人生的魄力?你有。”
“很多人有……”文澜承认着,“但没有表达的能力。”
“你是天才,别否认,否则我也不会爱你。”
“我是俗人你就不爱了?”
“你生来不是俗人,我爱着生来就和我在一起的人,你的天分和一切的一切,都是为我安排好的。”霍岩低喃着,“难道你不相信,我们是天生一对?那时候我就知道你风格像列宾,当时只是一副作品而已,后来你果然有浪漫豪情的一面。”
列宾在艺术史上名声斐然。
他在表现苦难这一方面,有着蜚声世界的《伏尔加河上的纤夫》,同时又有浪漫派的诸多名作。
他像是两个半圆凑成了一个圆的艺术家,一半严肃而深沉,一面又浪漫而豪情。
在俄罗斯,他地位更是超然。
文澜晕晕乎乎,说,“你再说,牛皮就破了。”
那男人就笑崩了,胸膛不断颤。
文澜眉心微皱,一边觉得自己不该跟列宾相提并论,一边又希望以霍岩的审美,她是有那么一点天赋在身上的。
可他却笑那么凶,也不反驳她,她于是就拿捏不准,自己是不是真的天赋异禀了。
她沉闷着脑袋,不再吭声,不过哭声是确实没有了。
霍岩搂着她笑了一会儿,忽然严肃说,“蒙家那边,不管乔司晨什么原因,都和你没关系。”
乔司晨成了她新舅妈,文澜就是因为这个,而情绪大受波动,先是到霍启源墓前哭了一通,又怪上霍岩男女关系混乱。
乔司晨当时在山城和他“勾搭”上,甚至要替他去香港生孩子。
这种行为处事的女人,很有可能因爱而不得,跑来海市做他的舅妈。这样一来,舅妈的家庭就是因他们夫妻而被破坏。
从小到大,舅妈都对她视如己出,文澜怎么能忍心舅妈因自己而受到伤害呢。
她把这种心虚全都算到霍岩头上,对他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他这会儿解释了,又先提是她情绪太敏锐。
文澜发现了,霍岩劝人都是一套一套的,先指出她细节所在,接着又讲具体的事件,她脑子这么跟着他一转,是觉得自己太敏感了。
这么一通下来,她没有动静了,身心都疲惫。
“睡不着了?”他关心。
“嗯。”文澜老实点头,声音闷在他胸口处。
他又笑了一下,然后问,“听点音乐?”
他心情这么好,是因刚才叫他老公了吧?文澜想起这点,忧心自己的随意,怎么做个噩梦就没出息地娇娇直喊老公呢?
这会儿有意折磨他,就鼻音回了一声“嗯”。
霍岩身体往上靠了靠,文澜顺带着就被他扒拉起来,然后他靠着床头,拧开一侧的台灯。
半弧形的光线立即照亮两人。
文澜头发乌黑亮丽,如瀑温柔散了他满怀,单手扶着一侧她背脊,用另一手取了一本大头部的《聆听音乐》。
这本书分量不轻,他将它摊在小腹,一边侧头笑望她,“随便翻一页,翻哪听哪儿。”
文澜被迫迎着他这温柔的眸子,乖巧点点头。
霍岩就随手翻出一面,两人同时低头看,竟然是《梁祝》。
这本书主要讲述古典乐。霍岩是古典乐资深爱好者,床头常年摆放跟古典乐相关的书籍。
这首协奏曲是东方古典乐代表作而广被西方知晓。被收录在这本书中实至名归。
他扫完一维码后,音乐即刻从手机内流泻。
文澜靠在他怀里,不时听他轻微地插一句接下来要到哪个乐器,他甚至告诉她表演了几个音阶,会听音乐的人能理解里面的步骤,音乐不单单是音乐,还有演奏时的瑰丽。
当独奏的中国传统乐器一胡由西方的管弦乐队伴奏而出时,一胡的音色立即传达出祝英台的行动和情感,几乎让闻者激动落泪。
文澜也不知道这一晚上到底发生什么,自己忽然就和他听起音乐来,不知道霍岩困不困,毕竟一晚上没睡觉,这会儿还陪着她。
她反正是越听越精神,甚至跟他说起那年在佛罗伦萨留学时,听过一场古典音乐会,当中竟然演奏了来自中国的《梁祝》。
音乐也是一种艺术,很多人都说自己可能不懂艺术,其实只要一份作品能让观者有所感触就是懂了艺术。
艺术是情感的表达,如果能在一件艺术面前触动颇深而落泪,那就是创作者的成功,同时也是观者的自我升华。
“我当时好想念家乡,当晚就买机票回来了。”当时霍岩了无讯息,她回到海市,除了打听他,也只是到处走走,“一晃多少年过去了……”
她微微感慨着,由一首乐曲引发的回忆。
他拍拍她后背,没说什么。
曲子余韵悠长的结束,床头恢复安静。
霍岩这时候才出声,嗓音温柔缱绻地,带着微微笑意,“再翻一个?”
她看起来是完全没有睡意了,轻微点点头,同时眼神巴巴地向下瞅着,期待他下一首翻出什么来。
结果,霍岩那只漂亮手掌轻轻一动,翻出一首《罗密欧与朱丽叶》。
文澜一下就翻白眼,简直有点不可置信。
霍岩也像惊着了,非常抱歉地挽回,说要再翻一个。
文澜吐槽,说他手气烂,要不然就是故意逗她,怎么总翻出这种生死离别、情侣不得善终的曲目。
霍岩笑说真没有。
两人闹了一阵,最终是文澜掌握了翻页权。
她小手轻轻一带,翻到一首挺不错的爵士曲。跟两人还颇有渊源。
新婚那年,文澜在伦敦念研究生,霍岩有时候抽空过来,两人会一起旅游,最常做的就是陪她去意大利,那里毕竟是她本科母校所在地,那些不曾在一起的时光,她是想补回来,于是满意大利的旅游。
“那天在威尼斯,我们坐在水边餐厅用餐,晚风夕阳里,有个黑人乐者演奏地就是这首……霍岩?”
她兴致勃勃,抬眼一瞧,他竟然已经睡着。
眼帘闭着,面庞平静,头微微枕着靠背。
音乐还在响着呢,文澜情绪还陷在水城威尼斯的傍晚里,面庞似乎都能感受出那晚的微风,他竟然就睡着了。
“……老公?”文澜不甘心,轻轻又叫一声。
他一开始没反应,过了一瞬忽然睁开眼睛,那漆黑又沉静的眸盯着她,似乎在问有何贵干。
那眼底的清明没有半点迷怔样子,文澜知道自己上当了,将他腹前的书往旁一抚,扯过被子就想睡觉。
霍岩似乎没管那本书,任凭在地板掉落发出哗声,他凑到她后背耳畔边,正经音调,“知道吗,男女有十一个求爱的步骤。”
文澜简直想把脸埋进被子里,但是没有经受起蛊惑,竖耳倾听他的“歪理邪说”。
“先眼对身阶段,眼对大脑传达信息,对我表示你是一名有吸引力的女性;接着眼对眼阶段,你会避开我的眼睛,因为羞意……”
文澜想回他胡说八道,他紧接着就论述到“话对话阶段”,因为视觉信号已经让彼此满意而开始做出进一步交流……
差点咬了舌头,文澜才赶紧阻断这种“交流”。
他势子没有分毫减弱,提到“手对手阶段”,而随着话音,他手就已经扣住了她手,几乎十指相交。
文澜眼神开始恼他,认为他是故意的……
霍岩却笑,说,“如果不是在床上,现在我该搭着你肩,在床上这一步就取消了,不用任何试探,你已经在我怀里,那就进入臂揽腰阶段。”
音落,他就揽她一把。
文澜身体猛地往他怀里一送,登时面红耳赤,结巴说,“睡睡觉吧,别闹……”
霍岩低头,用鼻尖碰她鼻头,“到嘴对嘴阶段了。”
声音开始哑了,说完唇瓣就碰到她的,接着又手对头阶段,他捧起她头颅,手指头抚摸她的面庞、脖子和长发,而文澜则抱住了他的后颈窝。
霍岩笑着,在她口中喃,“手对身……”
“还有嘴对乳……”后面话没让他蹦出口,文澜用掌心捂住了他。
她睫毛颤着,任由背面起伏,同时感受着他的重量,耳畔隐隐约约听到他口中似提起生~殖器这个词,接着就猛到最后一个阶段。
天花板晃着,她想问,如果少一个阶段会怎么样,就不算完整还是什么……
却因忘情,不宜发问。
幕窗外,天是亮了,从惊醒到此刻,竟是聊了半夜。
身上男人,近乎完美到不真实,如果不是那一**感官冲击,真觉梦未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