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命定之死
苏牧盯着胖子拍在桌上的BB机愣住了。
胖子一面拉着晾衣架上洗到发白的牛仔裤,一面得意的说:“这可是我从指头缝儿里省出来的玩意,够有诚意吧。”
“诚意个屁,又不是给我买的,”苏牧说,“为了搞个对象,把自己弄得心力交瘁的,每天只能吃一顿饭,我看是不值得。”
“谁跟你似的,”胖子翻了个白眼,道:“不过兄弟我还是建议你考虑考虑礼物的事情,虽然人家嘴上不说,但是女孩子一定会喜欢的。毕竟世纪之交这么特殊的日子,还是重视一下为妙。”
正如每个宿舍里都要有个外号为胖子的家伙一样,胖子本人也对此毫不在意。苏牧曾与他蹲在墙根下抽烟时探讨过这个问题。而他只是说,“名字也好,外号也罢,无非是让人记住你的代码。”长此以往,名为田明哲的人被遗忘了,留在苏牧记忆里的只有胖子的光影。
苏牧不再作答,思忖着礼物的麻烦事。
新世纪,会是什么样的呢,未来的日子可真就一定会变得美好起来?苏牧想不出,他是那种走一步算一步的家伙。走了这么多步,不知不觉绕出了学校,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喂,你,就是你。”
苏牧看到路边作着个盲眼的乞丐,盘起的双腿前的破碗里,空空如也。
“说的就是你,小鬼。别走啊,有事情找你。”
“你在和我说话?”
“当然,你看这大街上有其他人吗?”
苏牧扫了一眼人来人往的十字路口,默不作声地蹲下,说:“所以,找我有什么事吗?大爷?”
盲眼乞丐咯咯地笑了两声,说:“你这小鬼,如此年轻时就拥有了别人可能一生都得不到的爱和幸福,这样还不满意吗?就这么不知感恩的活在世上,你还要怎样报复我?
你看看我!妻女离我而去,自己身染绝症,眼睛也瞎了像个蛆虫一般苟活在阴沟里。即便如此你还不满足吗?我知道,你现在一定是在遏制不住的狂笑吧。你,我要诅咒你!你将孤独的死去,一无所有的死去,被世界遗忘在角落里一天一天的亲眼看着自己的生命腐烂,谁都不会记得你的名字!”
盲眼乞丐声嘶力竭地吠叫着,仿佛将死之人的殃气。苏牧弹簧般立起,夹紧了衣服匆匆走去,对一切投来追问的眼神与诅咒都避而不及。他急急忙忙回到宿舍。胖子此时还在摆弄新玩具,见他两手空空,于是再三追问出事情原委。
“哦,那个疯颠颠的乞丐啊,我最近经常看到他,他对好多人都是在说这一番话。不必放在心上,你该不会因为这个直接跑回来了吧。”胖子将要摆出嘲弄的姿态。
苏牧瞥他一眼,想起了眼镜蛇在攻击前后仰的身体。但他没心情理他,只颓圮的点点头,爬上床将脑袋埋进被里。
“一生都得不到的爱和幸福……不知感恩……”
虽然知道这并非针对自己,但苏牧因此下定决心给方悦月在跨年的那晚一个惊喜。
“虽然你好像还真的被说中了啊,'如此年轻时就拥有了别人一生都得不到的爱和幸福'。”在意识的朦胧间,他听到胖子自言自语似的嘟囔。
不知过了多久,苏牧被浓重的黑暗压醒。整栋宿舍楼成了具被掏空骨肉的空壳,如午夜惊醒发现自己浸泡在月光中那般静谧,每每迈下步子都能听到沉重回响。他拉下灯绳,见到自己桌上赫然躺着一本笔记,扉页间夹着的纸片似乎是在勾引自己打开它一样。
笔记确是自己的,纸片也并非胖子所写的留言,那是自己的熟悉字体,歪歪扭扭的记下:时间已至,远离方悦月。
“我这是犯什么病,”苏牧咧嘴笑着,“元宵节没到就开始猜灯谜了。”
随手将纸条丢进垃圾桶的时刻,窗外的夜空被璀璨的烟花缀成奇幻剧的幕布。随着烟花末梢的消弭,他注意到时钟的分针落在四十五分整的位置,于是提上大衣,拍上门,一口气从空无一人的校园跑进灯火下的人海里。
苏牧自信是了解她的,只是想着应该能在千禧广场上的钟楼旁遇见她。礼物呢?冥冥中他也信一些迷信的,总之这是必要的。可他却两手空空——不如说,自己当真睡了一整天一整夜?就连胖子他们都叫不醒?
自己的记忆确是像个年迈的老人始终在12月30日驻足徘徊,无论如何梳理也填不平这毫无印象的一日光阴。广场外围满了推着三轮与摆地摊叫嚷的小商贩,维护秩序的城管眼里挤满了无序的人,还有几个苏牧一眼就看得出是赤鸦的家伙在驻守。
没办法,他想,只能暂且买些东西糊弄过去了。只是,转了一大圈,连一个能入眼的东西都没有。这时,正好远远地和方悦月对上目光。她踮起脚来,笑着朝自己招手。
苏牧只得硬着头皮过去,他也明白,自己脸上的肌肉有多僵硬。于是只得低下头,压低步调,让思绪尽可能追上前进的速度。他避开几撮人群,在迷宫般的回廊里打转,手指插进衣兜里,细细一捻传来牛皮纸一样的触感。仔细一瞧竟是个信封,里面包裹着一块坚硬的物体。
由不得他思索。自己已然站到了方悦月的跟前。
方悦月乌黑的长发轻轻拢着披散在肩头,一件浅驼色的大衣仿佛紧贴着皮肤生长,脚上蹬一双长靴。她目不转睛地直视着他,就像观察洞穴里的小动物一样好奇。灼人的视线看得他不自然,下意识地以为自己脸上有什么东西。
“我这身,怎么样?”方悦月终于开口。
“反正也一定是没撕标签吧。”
“真扫兴啊你,就评价一下怎么样很难吗——”
苏牧再度上下打量了她,旋即微微别过头去,说:“好看。”
“嗳,奇怪。”方悦月进一步凑近他,咯咯的坏笑着,“咱们相处十余年了,这是我第一次见你脸红。今天的我当真如此的有魅力喽?”
见苏牧说不出话,她摆摆手一把将他拽过来,指着夜空中标志性的钟楼说:“时间已至。”
人们屏住呼吸等待着,直到时针与分针精准相扣,由粘稠的夜静滞着的时间才缓缓流动。四绽开来的各色烟花油泼画般一瞬间铺满了天空,赤红、翠绿与湛蓝的群青倒映着人们眼中过去的光影,无论过去的一年是喜是悲,瓜熟蒂落,迎接大家的都是金色的收获。
笑声与祝福填满了耳蜗,共情的浪潮铺天盖地的袭来,淹没了苏牧令其窒息。然而,他在揣口袋时下意识地捏住了谜一样的信封,于是顺势递给方悦月向她袒露一切。
她侧耳倾听着,但嘈杂的外音吞没了他的所有话语。
他重复着那段话,又一遍。
方悦月点点头,接过信封颠了颠,又认真的说了些什么。
“你明明从没送过我什么的。”苏牧读出她的唇语。
“我以为是惯例,没有礼物这一项的,所以没给你准备。”
“我也只是心血来潮……”
“没什么可送你的,我们还是老样子吧。”方悦月轻轻垫着脚,凑近他,合上双眸静待着,宛若一尊洁美的维纳斯女神像。
苏牧摇曳的目光止不住地瞟着方悦月的绵软双唇。他就像是被黑洞吸引的气态巨星,肤浅的皮囊被片片抽离,留下一颗躁动的灵魂。他们二人明明并没听到彼此说了什么,但受着各自的指引,踏上命运的阶梯。
他吻了下去,同时捧起她的脸。他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自己如此的如饥似渴。他可以听到自己与她剧烈的心跳,缠绵的厚重呼吸声。方悦月在他的后背上乱抓,攥住腋下的衣角,钻心的疼。他知道这是暂停的警示灯,在松开她的一刹那,从全身上下每个毛孔里,令人窒息的感情爆发出来。
他露出狼一般的坏笑,随即紧紧地拥住她的背和她的唇。此时,他的身心哪怕遁入岩浆也能将其融化,可大脑却清醒到令自己恐慌。为什么在一起淡然生活了十余年偏偏今天爆发出来,为什么今天的方悦月一言一行都能令自己脸红心跳。滚烫的身体遏制着他的思绪,忙里偷闲的喘息让这激吻不断地持续下去。然而,仿佛一股炽烈的血刺入脑干,他僵硬不已。
渐渐模糊的意识仿佛消失一日前那久久的酣眠,苏牧感受着视角从高到低地滑落,直至仰望着方悦月人形的轮廓。失力的手掉落在胸前感受着自己奔涌而出的热量,不再有一丝的思考,苏牧就这样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