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江2毛
尹艳萍在广州住了一晚,次日一早就按照火车上那个小伙子告诉她的路线赶往历阳。
还在正月里,广州这种充斥着外来打工人员的城市显得格外冷清。马路上车辆稀少,行人更少,沿街的店铺工厂紧闭着大门。在尹艳萍的想象中,去往小镇的马路应该是开阔的,被绿色装点的,能看见大片田野的那种柏油马路。而镇子则应该是被群山环抱,风景秀丽和静谧悠闲的。但实际情况是她一直在城市里穿梭。
在界首尹艳萍换了同样型号的班车,在车厢里的线路图上,她看见了自己目的地----历阳,数了下是第七站。
随着距离罗小飞的家乡越来越近,她的思绪变得纷乱起来。
班车在一座水泥桥头停下,司机回头用极不标准的普通话喊道:历阳到了。
尹艳萍这才回过神,拎起挎包匆匆下车。
一下车,尹艳萍竟然嗅见一丝馨甜的气息。来时景安正下着雨,湿冷阴郁,而这里却是艳阳高照,林木扶疏,微风拂煦,春意盎然了。
千里之隔,已是两个世界。
桥头竖起的仿古牌楼上楷书----历阳镇。尹艳萍缓步走上那座横亘在一条清亮小河之上的水泥桥。小桥年深日久,护栏立柱已经龟裂,露出锈迹斑斑的钢筋。
过了桥就算真正进入小镇了。
街边售卖的盆景、装卸花木的车辆以及广告牌上的软文,都提醒着这里确实有那么一个植物王国的存在。
尹艳萍在镇上瞎转悠了一圈,最后还是走进了一家便利店向老板打听水沟街43号----这是罗小飞身份证上面的住址。
老板搁下手里的功夫茶杯,抬起头打量着眼前这个漂亮女人。
“靓女,辣么热咯天,内不颈渴?”老板做了一个喝水的动作。
尹艳萍恍然大悟,看向货架,挑了一瓶脉动。
“你刚才是问水沟街吗?”老板将找零放在柜台上。
“对,是水沟街!”尹艳萍淡淡一笑。
“幸而你是问到了我,现在这里已经没有水沟街了,那条老街拆迁后改了名称,叫水南街啦!”老板喝了口茶,“我有个外甥女就住那条街。”
“不是吧……”尹艳萍心里咯噔一下。
“那条街虽然拆迁了,但原来的住户不会都搬走了吧?”尹艳萍不死心。
“这个就不太清楚了,不过听说在镇东头建了一批安置房,估计多半都搬过去了吧!”
“那水南街怎么走,离这里远吗?”尹艳萍心想怎么着也得去那里走一遭,问问,不能白来。
离开小店,尹艳萍按照老板的指点,走到那条街的尽头,然后右拐,来到沿江路,这时她又看见了先前那条小河。顺着水流的方向又走了五六分钟,果然看见几栋十来层、刷了黄色外墙漆的高楼矗立在岸边。
安置小区里还有楼在建,到处堆放着建筑垃圾。
一楼一户人家开了个小卖部,里面传出哗哗的麻将声,门前的枇杷树下聚了几个人,正谈笑风生。
那些人说的是方言,尹艳萍完全不知所云,这种隔阂让她觉得多少有些不自在。
“罗小飞?没听过,你确定他住在这里吗?”接话的是个中年妇女。
“你没那个人的电话吗?”戴鸭舌帽的男人问。
“废话,打得通电话还问你?”另一个男人轻蔑地瞥了鸭舌帽一眼。
鸭舌帽不服气,两人竟然争吵起来。
尹艳萍尴尬地杵着,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姑娘,要不你去附近的派出所问问吧,水坑街的拆迁户并不全都住这里,好些人拿了钱搬到别处去了。”有人建议。
尹艳萍道了声谢,准备离开时,一个梳大背头,戴金表的瘦高男人从小卖部里面讲着手机走出来。
“江二毛,你认识一个叫罗小飞的,从前住在水沟街的!”鸭舌帽随口一问。
“水沟街的人多了去了,我哪里晓得!”
男人摆摆手,很不耐烦,旋即又开始讲手机。
“你不要急嘛,我答应了就绝对不会反悔的,把心放肚子里就是啦……”
男人讲到这里突然愣住了,扭头瞪眼,“你刚才说谁?”
“罗小飞,怎么啦?”
“你问他干嘛?”
“那个姑娘找他!”
男人扭头望向尹艳萍,满眼警惕。男人叫江二毛,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就住在从前水沟街的南端,一栋临街的三层楼里。
因为临街,又是路口上,江二毛在自家开了馆子,叫“小楼酒家”。一楼是大厅,二楼雅间,三楼住着一家老小。江二毛和父亲管后厨,母亲打杂,老婆负责前台接待。附近有家服装厂,那里的打工仔常来打牙祭,江二毛的厨艺不错,且肯专研,回锅肉、辣子鸡丁,特别地道,生意非常红火。
一家人齐心协力,小酒馆被经营得风生水起,远近闻名。江二毛积攒下不菲身家,在当时的水沟街,江家是体面的富户。
有了钱,人的心态就一定会发生变化,这种变化常常很缓慢,连当事人自己都无法察觉。
江二毛不是那种小富即安的人,他有头脑有胆识,和一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闯劲!他琢磨着把自家的小酒馆打造成餐饮品牌,再开设连锁店,走出历阳,去到广州、上海,甚至是BJ。他要成为一号响当当的人物!
然而,江二毛的雄心壮志却因为参加了一场朋友的饭局而彻底夭折了!饭局是一个发小张罗的,请几个外地来的朋友,央江二毛作陪。
“揽月楼”建在河边的趸船上,上下两层,古色古香。江二毛到时,包厢里坐了四个人,正在玩扎金花。这种赌博非常刺激,一把牌输得倾家荡产的不乏其人。江二毛也玩过,不过玩的小,纯属娱乐娱乐。
上菜还得一会,发小两边介绍完,邀江二毛也玩两局。江二毛见玩得不大,便同意了。
接连弃权了三把后,江二毛拿到了一副九十勾的红桃同花顺,这是大牌,更让他兴奋的是没有人弃牌。
“二毛,差不多得了,怎么跟老鳖一样咬着不放嘞!你牌铁定没我大,盖了吧!”发小又瞥了眼自己手里的牌,劝道。
“去你娘的,大不了输点,我认啦!”江二毛嘴上示弱,心里却是信心满满的。
随着赌注的不断追加,桌面上的零钞微微隆起,场上的气氛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没有先前那么轻松愉快啦。饭前的小娱乐,不知不觉演变成了一场不大不小的赌局。
“碰到豹子啦!?”发小把牌用力一摔,伸手去看江二毛的牌,手刚刚碰到牌,便被江二毛死死摁住了。
“靠!”发小讪笑,没多说话,而是看向对面窗前坐着的那个清瘦的中年男人。
带着初夏馨香味的暖风从河面徐徐吹进来,撩动男人鬓角略显细长的发丝,曳动桌上青瓷瓶里插的紫色绢花,给这近乎凝固的画面增添了动感。包厢里异常安静,所有人都等待着窗前主位上那个男人的反应----江二毛又朝桌上“弹”押了一百。那时候的百元大钞还是铅绿色的,俗称蛤蟆皮,相比如今的物价也值钱得多。不算酒水的话,桌面上的赌注已经远超这顿饭的价钱了。
江二毛弹这一百元,其实是想让对方知难而退!他并不认为对方会选择看自己的牌。按照游戏规则,只剩两位玩家时,才可以摊牌比大小,但看牌方必须追加同等的筹码。而江二毛刚才下的注是前一次的十倍,这打的是心理战,有手里拿着小牌,靠这一招逼迫对手放弃的策略,也有可能是拿了副大牌,诱敌深入的诡计。风险与收益永远是成正比的,这也是扎金花和所有赌博游戏的真正魅力所在!
这时,中年男人伸出左手,用纤细且苍白的手指掀起扑克的一角,最后瞥了眼自己的牌面,然后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看向江二毛。
这个男人身上有种无法言喻的威势。多年之后,当天的情景已经淡忘,甚至此后自己在赌场经历过的那些惊心动魄的时刻也如云烟散尽,但那抹微笑却始终镌刻在他的脑海,清晰如昨,永不褪色。同时,它也是深扎在江二毛心里的一根毒刺,一想起来便隐隐作痛。
等江二毛回过神,愕然发现桌面上多出了一叠簇新的钱,-泛着油印的光泽,全是一百的……
“你最后开了没有?”尹艳萍迫不及待地问。
“你猜?”见对方摇头,江二毛继续说道,“其实我最后悔的就是做了那个开牌的决定----这辈子!”
“输了,对吗?”尹艳萍分析。
“恰恰相反!”沉默了几秒钟后,江二毛失笑道,而后身体朝后一靠,长呼了口气,对那段往事的回忆似乎耗尽了他所有的体力。
尹艳萍不远千里而来的执着与坦诚,令江二毛感动,关键对方要找的人是自己的恩人!
“我们在一条街上住着,两家相距很近,但我比罗小飞大了快两轮,所以没有交集!事实上,在过去的水沟街,罗小飞可以说是一个充满传奇色彩的人……”
尹艳萍变换了一下坐姿,表情也变得肃穆起来。
那天之后,江二毛的心理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突然发现自己找到了赚钱的捷径,不再脚踏实地地经营小楼酒馆。
这样没过几年,不但家底被他输光了,还欠下了巨额的外债。众叛亲离、穷途末路的江二毛,终于登上了广州白云区一座高楼的天台。
天台的风很大,万念俱灰的他爬上护栏站在宽不盈尺的平面上,衬衣猎猎作响,他努力地保持着身体的平衡。对于一个一心求死之人,这种努力似乎很滑稽。
江二毛缓缓地闭上眼,两行泪水倏然滑落,就在他前倾身体,准备告别这个残酷的世界之际,他突然听见一声清脆的声响,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