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青霭(九)
这一夜睡得很不安稳,做了很多梦,七八糟地片段毫无逻辑地在脑子里反复播放。
怒骂声、争吵声像是一张网死死将许青霭拢在里面无法脱身。
他艰难地想要向上攀爬离开这座深渊,可一伸手就被一根棍子狠狠砸中,从骨缝儿里钻出的疼痛让他本能缩在地上发抖。
他想叫,可叫不出声,人影迅速消散来不及等他抓紧就消弭无踪。
许青霭站在茫茫深海中央孤立无援,四处全都是深不见底的渊壑和无边的孤寂,他很怕黑,几乎要窒息的恐惧死死将他困住。
忽然有一只手伸过来,很大很热,不由分说将他从冰冷的水里捞出来,一手捂着他的嘴,一手将他揽入怀中。
男人怀抱很暖,几乎严丝合缝将他嵌在怀里,他抱得很紧,许青霭像是能听见呼吸与低低的安抚。
许青霭拽着他衣服的下摆,哆嗦着往他怀里钻,寻求温度与安全感,然后被对方抱得更紧,几乎揉碎一般的力道。
他忍不住往对方怀里窝,就在陷入心安的那一刻一道冷冷地嗓音从头顶响起。
“许青霭,我给你发照片是为了让你画画的?”
许青霭猛地坐起身,清醒了。
头痛得要命,鼻尖发痒打了个喷嚏才发觉昨晚窗户没关严。
他揉了揉鼻子通气,看了下时间才刚早上七点半,习惯性拿起手机打开微信,界面还停留在和S的聊天窗。
许青霭坐在床上发了会呆,脑袋里还残留着梦里男人低冷的嗓音,没有起伏也没有怒意却带着无尽的压迫感,让他很无助。
许青霭伸手摸了摸腰,已经不痛了。
他习惯把一件事做完才去做另一件,画画对他来说是绝对的享受,五个小时相较平时算得上很短。
他曾经不吃不喝连续画过二十多个小时,也就是那个作品让他第一次拿了奖。
从来没有人像S这样管他,许青霭有种怪异又陌生的不适应,又隐约升起一种无法形容的希冀。
寝室其他人还在睡,许青霭轻手轻脚爬起来进卫生间洗漱,换完衣服出门去画室时刚过八点。
校园里人还不是很多,只有几个职工在铲雪清理校园,免得结冰滑倒。
冷风顺着脖子往里灌,许青霭给S发了条消息就将手机塞在口袋里,拉紧围巾掩住口鼻快步往画室去。
画室里有不少人来赶作业,班长陈菲迷迷糊糊打呵欠,瞧见他来“哎”了声:“崽儿,接着。”
许青霭下意识伸手,接住了一盒温热的牛奶。
陈菲咬着半个包子冲他扬扬下巴:“给你买的,喝完啊。”
“谢谢你啊菲菲。”许青霭拿掉围巾搁在一边的椅子上。
他怕冷,这会儿还没缓过劲儿来便坐着玩会手机。
陆黎书收到消息的时候刚洗漱完,系领带的手停了,先给他回消息:早。
许青霭:今天又下雪了,好冷。
陆黎书:嗯。
许青霭咬着吸管猜测他有没有消气了,抿了抿嘴唇问他:你也起这么早啊?
陆黎书看得出他语气里的小心翼翼,想来昨晚那句话给他造成了不小的惊吓,收回来的糖在口袋里焐热,陆黎书又取出来。
他说:昨晚我吓坏你了?
许青霭本想跟他抱怨,但打出来又一口气删了,改成:没有,你是好意我知道的。
陆黎书:画画是你的学业也是你的工作更是你的骄傲,我赞成你为此付出努力,也相信你会在这方面有很高的成就,但争分夺秒,不肯吃饭、不肯动弹,用健康去换你觉得这些都对吗?
许青霭从小就在漠视与暴力的夹缝中艰难长大,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一株下贱的草,S却觉得他像一朵娇嫩的花。
许青霭吸了吸鼻子,坦诚认错。
S问:错哪儿了?
陆黎书几乎能想到他的表情,许青霭未必真的知错,只是这一次的教训让他觉得不适应,得让他自个儿重复一遍,巩固认知。
许青霭说:不该坐那么久不动。
陆黎书又问:还有呢?
许青霭:……记得吃饭?
陆黎书勾唇笑了笑,有进步。
这颗糖可以给出去了。
许青霭在心里想了想还有什么,要不要补上一句不该画他的腰,或者……
叫句哥哥?
S虽然没承认,但他总觉得是喜欢他这么叫的,唔,老男人的不服老?
S:好乖。
许青霭脑袋顿时冒烟。
好、好乖!……?
他手指抖了两下,到嘴边的哥哥硬生生噎回了嗓子眼儿,画室里略微嘈杂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远,他有种做贼的隐蔽混乱感。
S干嘛突然说这种话,像哄孩子一样。
许青霭缓了缓紊乱心跳,顺杆儿爬到他掌心里得寸进尺:嗯……那好乖,有没有奖励啊?
S:你觉得呢?
许青霭想起梦里拽不住的衣角,还有被抱在怀里的微凉气息,受不住脑袋里的小人儿唆使:哥哥今天穿什么衣服啊?
S:大衣,但在你真的学乖之前没有照片,不用暗示。
许青霭小心思被戳穿,一口牛奶差点呛着,这人怎么连他在想什么都知道啊?
他闷闷地咬着吸管,给他S了一张手的照片发过去:画室里连空调都没有,你看,手冻麻了。
许青霭的手指很好看,很细很白指尖却粉嫩得要命。
陆黎书指腹按在图片上,任由自己想象了几秒钟与他十指相扣,指缝严丝合缝扣住感受颤抖,想象他双手困难握住其他东西的样子。
陆黎书系好领带,拿起腕表戴上才给他回消息:多穿衣服,不要只在意漂亮。
许青霭反驳他:你又没有看过我穿什么。
陆黎书提醒他:我们见过。
许青霭恍然,顿时又有些小不满:你都见过我,但是我都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一点也不公平。
陆黎书出衣帽间,余光瞥见镜子,要是许青霭知道他长什么样子,恐怕会直接吓跑。
许青霭猜测他是觉得自己不好看,立刻说:你不用觉得自己不好看,我又不介意,我们交换好不好啊?
“许仙,救救菜狗!”
陈菲哀嚎着扑在许青霭的画架前痛苦:“别玩手机了,玩玩我吧。”
许青霭被吓了一跳,陡然抬起头。
陈菲怪异地盯着他:“你脸红什么?”
许青霭陡然被她一问脑子里有些拧不过弯儿来,磕磕巴巴道:“没、没脸红啊。”
陈菲一只手抵在下巴上一只手环胸,一脸深沉地盯着他:“让我猜猜,你肯定是偷偷画了什么不和谐的好东西,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许青霭说:“真的没有。”
陈菲完全不相信,眯细了眼睛在他脸上梭巡:“你不对劲,你耳朵都红成那副德行了,在跟谁聊天?”
“没有跟谁聊天。”许青霭实在受不了她的逼问,一偏头看到画架,转移话题问她:“你找我什么事?又画不出来了?”
经他一提醒,陈菲脸顿时垮了。
“我是fw,我是没用的小笨蛋,救救我。”
许青霭松了口气,等陈菲转头回自己画的时候飞快给S发了一条:我要写作业了,然后将手机塞在口袋里,侧身去看陈菲的作业。
“这里线条不够硬朗,太软了,整体风格也就显得偏弱没有重点和支撑点。你选的这个题目,色彩对比要大胆一点,最好强化直观冲击力。”
陈菲若有所悟,“那用红色?”
许青霭顿了顿,拿过她的颜料板帮她调了一个色出来,“红色太割裂了,层次感叠不上来,很容易造成主次逆反,用这个吧。”
陈菲眨巴着眼睛看了看画,又看了看颜料板,几秒后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我靠,太牛逼了!许仙你是我的神!”
许青霭笑了下:“你不要太束手束脚,画画是一个抒发的过程,结果什么样都是自己最淋漓尽致的表达,大胆一点。”
陈菲微怔。
她从小学画,一向是希望老师满意、家长满意,希望有人喜欢、终有一天成为很厉害的画家,但也在无形中磨去棱角。
她身边也大都是这样的人,从来没有一个人像许青霭这样。
浪漫又赤诚。
画画对他来说就是画画,不会被任何人影响,陈菲忍不住问他:“崽儿,你什么时候学的画画啊?”
许青霭一顿,隔了几秒才说:“十五岁。”
陈菲顿时张大嘴,惊诧地盯着他足足半分钟才说:“你十五岁画画,现在就可以画的这么好了?我艹,我死了算了。”
许青霭看着画板不语,眸色逐渐敛了几分。
陈菲仍在感慨他是个“该死的”天才,咬牙切齿半天又开始好奇:“你为什么学画啊?”
许青霭隔了一会:“嗯……缺钱。”
陈菲眨了眨眼,缺钱去学画?
学画要花的钱跟他缺的钱相比,也不会很低吧?而且学画是一件高投入却无法确定回报的事,大多数人一辈子都无法留下一幅被人记住的作品。
陈菲刚想说,忽然住了口。
许青霭好像并不在此列,他的天分足以成为那亿万分之一的作品,不像她学得头破血流才考上平城大学。
陈菲:“你有没有挨过爸妈的揍啊?”
许青霭指尖猛地一哆嗦,笔掉在了地上。
陈菲帮他捡起来,笑说:“我猜你那么厉害一定没挨过打,肯定是你爸妈的骄傲,哎我好像没听你讲过爸妈的事情,上次填资料的时候你……”
许青霭说:“我要写作业了。”
陈菲的话猝然被打断,愣了下“哦”了两声才说:“好,谢谢崽儿的指教,阿妈明天还给你买牛奶,啾咪。”
许青霭没搭腔,垂眸看着自己的左手腕,隐隐有些痛从骨缝儿里钻出来,像一条纠缠不休的蛛丝牢牢将他捆缚。
那些疼痛早已经不在,却又好像从未离开。
他挺了挺脊背,轻吸了口气拿起画笔在画纸上勾出轮廓,心随着笔触一点点静下来,什么都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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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黎书上午巡视工地,回公司的时候接到谢庭的电话,问他在哪儿。
陆黎书:“有事?”
谢庭靠在沙发上看着装修一半的酒吧,听着他不冷不热的语气,“啧”了声:“没事就不能找你了?”
陆黎书:“你说呢?”
谢庭牙酸半天,“咱那酒吧装修差不多了,但是那些墙还没想好,本来想全装玻璃,但又觉得土了点儿,怎么说你也是老板之一,得问问你建议吧。”
“随你。”陆黎书不靠这个赚钱,这个投资对他来说也只是私人性玩票,并未走公司的账目和流程。
谢庭知道他不可能在工作时拨出时间特地来一趟,也没再多纠结,转而问他:“你人追得怎么样了?到哪一步了?”
陆黎书说:“正常进度。”
谢庭没明白这个正常进度是个什么进度,是把人弄到手了,还是快弄到手了,他实在是没法儿想象陆黎书谈起恋爱来是什么样子,便道:“晚上海下湾玩会儿?”
陆黎书说:“没空。”
谢庭:“你这一天能掰出240个小时用?哪儿这么忙了,连出来消遣一下的功夫都没有,陆总,您够有钱了,还不满足呢。”
陆黎书说:“晚上我要去见你父亲,你去不去?”
谢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