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危机
新元三年夏初,一场毫无征兆的风暴突袭了炼宗北部的四达城,引发的混乱持续到鸡叫。
黎明,筋疲力尽的人们在满城碎屑中入睡。
商影穿行在狼藉中,脸色略显苍白,头发湿漉漉的,空气中的怪味引得他喷嚏连连。
他无法拒绝脚边的瓦块瓶子,不时踢给吃鱼嚼蟹的猫狗,吓得它们慌忙躲进阴影中。
于是,他得意地笑,年轻地笑,畅快地笑着朝自家的码头继续走。
商家掌握着四达城最小,东城最大的码头,工人的数量足以从容应对风暴,他很放松。
苍天施行残暴后,又显现出柔肠。
巨大的风暴卷来了丰盛的海落。水淅淅的路面上,垃圾里的鱼虾蹦弹挣扎,在朝阳中闪射出五彩缤纷的光圈,像一颗颗宝石。
在猫狗之后兴奋起来的,是饥饿催逼的流浪汉。
他们一茬一茬地钻出死巷僻角,踩得砖瓦枝梢叭叭响,引发的动静吸引来更多的同行。
海落的争抢中,大家都红了眼,开始骂,后来就上手,败退下来的顺手捞起脚边的石子贝壳就反击。
商影四周,乒乒乓乓又像起了风暴。
“狗日的!”
遭惊扰的屋主隔着门就在骂,扯开门,趿着拖鞋,提着木棍,粗着脖子冲出来,一眼望见商影,愣在原地。
一大早遇见老工人张小九,商影颇为诧异,当看见张小九眼角新鲜的眼屎,他心里一坠。
“张小九,昨夜你没在码头?“
“三......三老板,早。”
商影抬手夹住混战中飞向自己的玻璃片,寻到源头,脸顿时垮了,手腕一抖,亮晶晶的玻璃片咻地射向暗挪脚步的始作俑者,迸裂在靠墙的铁板上。
邋遢的流浪汉摸到脸上淌出的鲜血,当即杵在原地不敢再动,玻璃撞击铁板的声响震慑全场。
梦里潇洒的居民被炸醒,气冲冲地开门推窗,又温柔地关门闭窗。
街道安静下来。
商影环视一张张码头上的熟脸,脚底的枝梢碎裂成木渣。
张小九睡意全消,赶紧说,“三老板,昨晚大家正常上工,傍晚风暴来了,有人说,天气恶劣,得加钱......”
“后来呢?”
“加了。”张小九抠着脚趾,畏怯地说,“给了双倍,然后又有人说......说唐家码头给四倍,这......”
话未说完,商影便铁着脸,迈脚。张小九绷紧后背,丢了木棍,退后间摆手自救,
“不关我的事啊!我......我还劝他们,但说话不顶用啊。“
商影不理,张小九头皮发麻,两人差五步时和盘托出,“是......是商秉义!你三叔,他叫人起的哄,工钱也是他发的!跟我没一搭关系。”
劈头盖脸的阴影戛然而止,影柱斜移向扔玻璃的流浪汉,张小九长舒一口气。
压力来到了另一边。
“吴德。”商影脸色阴沉,语气严厉,”你不该在这里。”
溜肩歪胯的吴德僵硬地扭头,半脸污血,满口烂牙,“我的家在......在这里。“
“从你卖妻卖女,换筹码飞叶子的那一刻起,就不是了。”
吴德颤着声,“我......我都不是商家的人了,跟你没关系。”
“你还在商家的地。”
“你该庆幸有个姓商的老婆,这场风暴才没有把你卷上来。”
商影厌恶地打量着丧德败行的吴德,
目光在他裹着新鲜纱布的右手停住,纱布上无名指的位置,血液尚未干涸。
他迅即冷峻如铁,
“我给过你机会了。”
吴德咚地跪下,哀告说,“我给阿枝过完生日就走,好大哥,好族长......你就容让我这回吧。”
“噢……”商影恍然点头,摸出钱夹,在周围火热的目光中抽出几张钞票,蹲下,“一个月前,阿枝在生日上许愿说,”
吴德脑袋嗡地一声。
“她这辈子都不想看见你。我答应她了。”
吴德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
“你不是喜欢赌?”商影用钱拍了拍吴德扭曲的脸,插进他右手纱布的缝隙,直起身,“赌一把,我买你下地狱。”
张小九躲得远远的,巴头探脑儿地目睹着商影的奇怪举动,等他走远后,缩回门里一抹额上的冷汗,挺着腰杆儿揶揄,“有什么了不起的?**子,不就是靠着家里的死人牌,我当时要上了战场,你算个屁......”
吴德仍然跪着,垂着头,盯着右手的钞票,内心奔涌的翻本儿欲望完全摧毁了愧悔羞耻,他突然弹了起来,攥了一手血,径直冲向最近的赌档。
“截住他!”
窥视已久的流浪汉呼喊而动。
不一会儿,昏暗的巷根涌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
......
商影赶到码头的时候,泊在岸边的三艘货船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坏,桅杆上,甲板上披着破烂的黑色防水布。
岸上的积水从凌乱的脚印坑里溢出来,曲曲拐拐汇成小溪,踩烂的鱼虾散出强烈的腥味。场子上几十箱货物歪斜地搁置着,破损的和完好的,都往外渗水。
商影嚼肌起伏,踩着发酵面团一样绵软的黄泥,进了仓库。
水汽浓得能游鱼,几粒灯泡昏亮着,湿潮的木头气儿里搅合着幽微的茶叶味儿。
门口,倚靠着货箱的两人满身稀泥,脑袋耷拉,鼾声此起彼伏,旁边倒着几个空酒瓶。
绕过垒得马虎的货箱,商影和气地对正盘点货物的老管家李轩说,
“轩叔,我回来了。”
李轩肚子里嗯了一声,不抬头,笔尖在罗列着密密麻麻货物名字的纸上划着。
商影脱下大衣,挂到唯一一处干燥的箱角,嗅着潮润的茶叶味儿,眉头紧皱,“损失......“
刚开口,颈后汗毛直立,来不及躲闪,左腮挨了一下,商影侧飞出去,撞得货箱啪啦啦响,咚到地上,糊了半身黑泥。
他抱着脑袋,左眼不停地胀大缩小,视线内一片金黄一片黑暗,硌破的牙床沁出一股甜味,撑扶起来,闭眼刚摇走晕眩,衣领又被揪住,唾沫和酒味扑面而来,
“王八蛋!”
老二商横利落的板寸冒着热气,根根直立,一双牛眼熬得又红又黏,毛楂楂的脸上青筋分明,绷得干燥的泥屑簌簌落下,掉到繁密的胸毛上。
“这半个月哪去了!”
手背揩去唇角的鲜血,商影淡淡地说,“有事耽搁了。”
商横身后,老四商飞坐在货箱上,抽烟晃腿,看戏的表情,李轩依然写写画画,波澜不惊。
“耽搁?”
商横把弟弟扯到鼻尖儿,咆哮声回荡,
“风暴盖了整座城,你是瞎了还是聋了?自己的生意,三岁小孩儿都不会耽搁!”
商影打开二哥的手,顺便刮掉掌心的黑泥,吐掉血沫,“你我说好的,码头的事归你,扩张是我的事。”
“扩张?”商横手捏得咔吧咔吧响,
“听说你和许家的私生子走得很近,这就是扩张?你他妈的想害死大家是不是,还是你认为我们现在能掺和进大家族的争斗了?你在想什么?你脑子进水了是吗!”
“我他妈在想,”商影窝不住火了,额角跳动,“我一直在想,用脑子想,怎么,他妈的,才能摆脱现状!
“这就是现状。”商横推开商影,指着受潮的货箱,切齿地说,”兄弟,这就是现状,工人跑了,你没有及时赶回来帮手,我们损失惨重,这就是他妈的现状!”
“人往高处走。”商影把擦拭泥浆的纸团掷在地上,“每个人都懂,就你不懂。”
争吵被女人淡定的声音打断。
“轩叔,有结果了吗?”
仓库的尽头,一个女人抱着胸,靠在调度室门口。
“有了。”李轩终于开口。
“都进来。”
“你最好有分寸。”商横剜了商影一眼,路过顶梁柱时,轰出直拳,震得仓库抖落无数灰尘,“草!”
按住澎湃的心绪,商影脱掉脏兮兮的上衣,甩在一边,摸出烟,已潮得不能抽,木了木,揉成团,摔在地上,用脚碾进黑泥中。
商飞悠悠走上前,把点着的烟递给商影,欣赏着他身体上涂鸦似的疤痕,挥着拳头,略显遗憾地说,“三哥,你应该还手呀,让商老二明白,他不过是早生了几年。”
由浓而淡的烟雾缓缓飘散,商影看着手舞足蹈的弟弟,轻踢了一脚,“有多严重?”
“老二的武馆梦应该要黄。”
觉察到三哥脸色正肃,商飞敛起笑容,耸了耸肩,“弄不好要破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