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不知方大人何罪之有?”
张燧的声音听不出起伏,但却压迫地让人无地自容。宴会中的众人纷纷低下头不敢看向张燧的方向,生恐一个不小心对上了眼神会惹来杀生之祸。
万人的东苑,此刻却静得出奇。
庄峦更是心乱如麻。
方浩是什么人,庄峦再清楚不过了。这个人就是个闷葫芦,不好名不好利,脾气还倔得很,虽然从不在朝堂之上有所作为,但是总是一副自视清高的做派。据庄峦所知,这个方浩家中一贫如洗,一个堂堂御史大夫竟连一个仆人也请不起。其发妻于建武十三年病逝后便只有一个儿子与之相依为命,直到今年元月,其儿子病逝于临安,方浩自此孑然一身。
本来方浩这个人就难伺候的很——孤傲、廉洁······虽然碌碌无为、沉默寡言,但明显和朝堂之上那些阿谀奉承的家伙不是一路人。看他今天这个架势,应该是对圣人早就有不少意见,只不过碍于家中仍有牵挂才隐忍至此。
估计也是妻儿老小都病故的原因,方浩已经了无牵挂,所以才敢冒死谏言。
庄峦默默摇了摇头。
该说是可惜呢?还是可悲呢?
曾几何时的庄峦何尝不是一个颇有报复的年轻人?那时候阿翁尚在临安为官,阿爷也在姑苏任刺史。
彼时的庄峦怀揣抱负,凭借家境和自身的才华也混到个地方的县官。只可惜,太祖驾崩后,阿翁和阿爷相继病逝,自家家道中落,一时间庄峦陷入了人生的谷底。
后来,自己还是靠着貌美如花的女儿,才得以混到如今这个位置。当年那个二十来岁意气风发,誓要同阿翁、阿爷一般成为两袖清风、为民请命的好官的庄峦,早就被扼杀在现实的残酷之下。
曾几何时,庄峦也曾想过要以一己之力扭转当朝的荒谬。
但他站地太高了,有太多的人和利益围绕在他的身边,欲望和诱惑就如蜜糖般深深捆绑住了他的灵魂。
于是,庄峦学会了装糊涂,他需要在这漩涡般的朝堂之中明哲保身。因为他的身后还有他的妻儿老小,还有无数个依附于他的大小官员以及他们的家人和利益。
所以,他不能倒,也不敢倒。自从女儿入宫以来的这五年,他小心谨慎地游走在圣人与众臣之间,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他学会了阿谀奉承,学会了同流合污。渐渐的,这些现实的诱惑已经彻底让他迷失在权力和金钱的游戏中无法自拔,成为了他的本能。
他已经忘记自己是忠是奸,也已经忘记了他的本心所在。
或许庄峦自己,才是那个可悲的人。
“回圣人!”方浩的声音铿锵有力,全然不像一个六十的老臣,“为人臣者,当以忠为本,须事君以忠。君有过则谏,此为为官之本,亦为忠君之所为。然臣为官数十载,却畏首畏尾,从未尽忠尽责,此实为臣之罪也!见朝堂之上妖孽横行,却从未发言制止;见圣人误入歧途,臣却从未谏言劝诫!为人君臣者,竟与谗诌面谀之人居,国欲治,可得乎?”
话毕,周围的空气如凝结了一般,压抑地让人喘不过气来。
庄峦听罢,也只好默默叹了口气。今天这个方浩定是不可能活着走出东苑了。
什么叫“为人君臣者,竟与谗诌面谀之人居,国欲治,可得乎”?如此明目张胆地嘲讽圣人和群臣的腐朽糜烂,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张燧依旧立在原地,并没有说话,他的表情已经开始扭曲走形。没人敢抬眼看圣人此刻的状态,也没人敢上前怒斥方浩的无礼。此时此刻的氛围,诡异地令人窒息。
不过方浩并不为所动。他依旧跪在那里,仿佛一尊雕像般。春日的晚风划过他刀刻般消瘦的脸颊,不免有种难言的凄凉和落寞。
“圣人莫要生此般逆贼之气。”
此时,一个人打破了沉默的氛围。这是一个个子相当高大的男人,看上去约莫三十多岁,生得相当魁梧。此人虽不是生得一张俏脸,但也有种雍容的气质,衬得也算一表人才。
这个男人原本就坐在张燧这一席,就可见他在张燧心中之地位。男人现在更是无视了周遭如冰封般的冷肃,弓着腰便凑到了张燧身前,安抚着张燧的情绪。
男人名为何铭,字文安,其为周朝皇室宗亲,为当下太仆少卿。太祖在受周禅让后,对周的皇亲贵族大多都妥善处理,这些人普遍都在朝中任职,也有的到地方为官每月也有朝廷的俸禄享受。何铭也是如此,其父被封为徐国公,借此名势,何铭本人在张燧还为郡王时便与其私交甚好。后张燧受封太子,何铭被累迁为太子仆。最终张燧登基,何铭也自然被授为太仆少卿,领右屯卫将军。
实乃天子近臣,受沐天恩。因此,在如此情景下还能游走自如,也都是仰仗着圣人宠爱。
“此方浩实在可气之极!竟在如此场合,颠倒黑白,离间君臣!甚至抹黑圣人英明和当朝盛世,妄图抹杀圣人的千古之功!实在该死!”
见张燧并没有抵触自己的意思,何铭便继续凑上前去。他一边说,一边表情愤慨地指着方浩,就像看到十恶不赦的罪人一般,对他一顿臭骂。
“你们这帮废物!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将此逆贼拿下?”
何铭见张燧并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立刻便吃了颗定心丸。于是他转过身去,对着那帮呆若木鸡的侍卫们一通怒斥。
见状,这帮侍卫也不知该动还是不该动。圣人要他们“莫伤方大人雅兴”,而何将军又让他们“速将逆贼拿下”。里里外外,该听谁的不该听谁的,为首的将官一下也拿不准,得罪了谁今日他们都得掉了脑袋。于是乎,这帮侍卫依旧立在原地犹豫不决。
“你们听不到何将军的话吗?难道要朕被这逆贼所伤,你们才有所作为是吗?”
“臣等不敢,臣等知错,还望圣人宽恕!”
听闻,侍卫们便知道已经惹了圣人不悦,当即便跪下求饶,希望圣人宽恕。
“那你们还不快滚过来把他押下去?难道要朕亲自去请你们吗?”
“臣等不敢!臣等遵旨!”
为首的将官冷汗如瀑布般灌下,颤颤巍巍地便领着手下冲了上去,欲要擒拿方浩。
就在此时,沉默许久的方浩突然爆发出令人胆寒的冷笑。见状,张燧如冰刃般的眼神一利,赶忙招手让侍卫们停下。
侍卫们见状,虽恐祸殃至己,但也只好听命按刀围在原地。
“何将军言老夫颠倒黑白?恐怕是何将军在临安作威作福惯了,便以为这天下是盛世了?真是不知廉耻的败类!现如今外有突厥进犯,内有逆贼谋反;苛政严税,徭役繁重,民不聊生;为官不为民却以私利为重;为君者不为社稷却以享乐为先!如此这般便是何将军所言的盛世?”
“放肆!你这不知死活的贼人!竟敢信口雌黄!”
“何将军为何如此激愤?难不成是老夫所言刺中何将军了?呵呵。老夫听闻济州一带有匪肆虐,当下不少百姓流离失所纷纷逃亡东都。然老夫从临安至东都这一路以来,却连一位逃难的百姓都没能见到。恐怕也是何将军提前派人‘清理’过一番,好粉饰太平吧?”
“慢着!”张燧见何铭想要反驳,连忙将他拦了下来,“朕从未听闻过济州有战事,何卿可有所耳闻?”
何铭此时的心已经跳到嗓子眼了。虽不知方浩从何处得知的消息,但他说的并无错误。自己确实是为了让圣人鸾驾通畅无阻,提前处理了一批沿路乞讨离散的难民。如若让圣人知道他所为之事,恐怕掉脑袋的也要多自己一位。
而且看圣人这架势,恐怕也是起了疑心了,如若此时一步错,那自己便会万劫不复。情急之下,何铭只好铤而走险说道:“臣从未知此事。臣虽领右屯卫,但只负责戍守临安和圣人的安危,并无权过问兵部之事。如若济州果真有匪患,那也应该是林大人和庄大人有所知晓。”
说完,一直沉默不语的庄峦和林宗儒心里一沉。
这该死的何铭,竟然把锅甩到了我们头上!
“庄卿,林卿,你们对此可有所知?”
张燧的声音依旧冰冷如刀锋,让庄峦和林宗儒坐立难安。
但事已至此,想躲是躲不过去了。庄峦只好悄悄叮嘱林宗儒不要多言,随后便带着林宗儒上前。
庄峦和林宗儒向圣人施礼后,庄峦便毕恭毕敬地答道:“济州匪患确有其事,不过所为之匪患不过是一众刁民小贼罢了,并未有太多影响。臣等也是宴前才收到济州太守周会之所报,恐扰了圣人雅兴,故此还未敢相报。既然兵部也是刚知晓此事,那么何将军是断然不会有所耳闻的。但是臣倒是有一事不解,既然兵部也不过是刚刚收到战报,还不知方大人是从何得知的呢?是否有僭越之嫌?”
听完庄峦的话,何铭也是长舒一口气。这个庄峦还是个聪明人,这么说话即帮自己洗脱了办事不利之嫌,又能让何铭全身而退,亦不能让圣人全知济州之事,还能把所有的责过全部推卸到方浩的身上。
其实庄峦此举也是无奈。无论是圣人还是何铭自己都是断然不敢得罪的,故此只好将一切的罪责引导到方浩僭越之举上:一个御史大夫竟然比兵部和圣人更先知道地方战况,是否会有结党营私,思谋不轨的可能?
果不其然,张燧在听闻后瞬间大怒。此刻他已经管不了什么济州不济州,匪患不匪患的了,他怒吼道:“方浩结党营私,莫逆不轨,欺上瞒下,搬弄是非!还不给朕拿下!”
“喏!”
这时,侍卫们也算疏了口气,有了圣人旨意他们才有了胆量。
不过就在他们按住方浩的同时,这位老臣却又发出了瘆人的笑声,他继续嘶吼道:“建武小儿,荒淫无道!我泱泱大齐,难道也要二世而亡吗?”
此言一出,张燧立刻便被点燃。此刻他已经顾不得体面,也来不及细思济州之事。张燧的表情已经扭曲地拧在了一起,他一把便抽过为首将官腰间的横刀,不由分说便向方浩身上砍去。
张燧的动作已经因为极度的愤怒而走了形,他全然不顾方浩的哀嚎以及身后舞姬和爱妃宠妾们的惊叫,一刀一刀深深砍在方浩瘦弱的身躯上。
一时间,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腾起。方浩此时也已没了生息,但张燧还觉不解恨,依旧重复着劈砍的动作,不一会儿方浩已经不成人形。有很多人受不了这般场景,纷纷避过脸去。还有很多忍不住呕吐了出来,甚至有胆小的昏厥了过去。
“文安(何铭)!着朕旨意,方浩此人大逆不道,图谋不轨,罪大恶极,当诛其三族!”
“喏!”
何铭赶忙应承丝毫不敢怠慢。虽然方浩家中已无至亲,但圣人正在气头之上,自己哪敢如实说?实在凑不到人,也只好拿那些难民凑数了。
张燧说完,便将横刀扔在一旁。他全然不顾浑身的血污,便径直领着庄妃即众宫女一同离去,只留下宴中的众位呆呆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春风又起,抚起的却并非花香,却是一股比血污还要腥臭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