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幕 ? 焚月 ? 五

第三十六幕 ? 焚月 ? 五

伴随着冰层崩塌,冰原上再没有一处安全的所在。祁子隐只顾护着甯月向东逃去,身后,则是追赶着他们脚步的崩裂与塌方,眼见着身边的甲士接二连三坠落受困,纷纷殒命,少年人的一颗心也紧紧地揪起,就像是被人握在掌心里攥着,反复地揉搓。疼,却始终提醒着他自己依然活着。

也不知奔出了多远,脚下的震动才逐渐止息下来,四分五裂的冰层也终于停止了崩塌。如今一行人的身后,冰面上那道宽逾百里的硕大破洞,便似冰原上的一只巨眼,空洞而又悲戚地看向头顶的夜空。而在那空洞之下,则是深埋于冰下万年的先民遗城,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恢弘气势,在眼前显露出全貌——

即便早已在地震中分崩离析,但这片方圆万倾的硕大古城,用依然倔强挺立着的广厦万间,向幸存者们展现着先民们曾经创造的雄伟与浩大,昭示着这片大地之上,曾来过这样一群几乎与神明齐肩,却终被命运抛弃的人。

“新玑摧城墉,故月照碎琼。难料今日后,几人晓春秋?”

祁子隐蓦然回首,看着身后月色中高低错落的剪影,忽而有感,于口中喃喃颂念起来。话音未落,便见地平线上的那座城,似以沙尘垒起的幻境一般,于呼啸的北风中轰然倒塌,腾起的雪雾直冲天际,幻化为一座白色的高山。所有的一切关于上古的留存,而今皆化作了皎月之下,这片覆满了乱琼碎玉的废墟。

即便有后来人再度造访,也再难想象曾经的先民遗城,究竟是怎样的一般巍峨的模样。更何况,或许世人之中,能够于即将到来的浩劫中侥幸生还者,也不过寥寥。

天上,不知何时重又下起了暴风雪,却无半片乌云。或者说,乌云也再无法遮住半空中炽亮的浊月。月光下,无数雪花飞舞着,好似当空织起的一匹遮天覆地的白绫。

雪落在众人的头上,身上,恍若多年前华清池边那个共赏烟花的雪夜。只不过,本是三个人的队伍,如今却是少了一个执拗的背影。

红发少女早已于白衣少年的背上哭得昏厥过去。然而晔国公却并不后悔。如果说世间还有一个理由,能够支撑着他继续走下去,继续骄傲地挺起胸膛,仰起头颅,向即将到来的命运说不,那便是拼尽所有,护得甯月好好地活下去。

然而待祁子隐将几乎出窍的思绪拉回现实,他却于漫天风雪中,看到了不远的前方竟还有两支队伍于冰原上驻足,剑拔弩张地对峙了起来。其中一方,身着雪一般白得耀眼银甲银盔,军容尚且严整。其头顶打着一面绣着金罴,却已满是斑斑血迹的纛旗,正是闾丘博容所率的关宁武卒。

而武卒的对面,则是乱哄哄围作一团,身着鮹衣的数百苍禺异族。

“皆是些装神弄鬼的怪物。杀了他们!替惨死在那些恶兽口中的卫梁人报仇!”

金罴旗下爆发出阵阵高喝,甲士们瞪红了双眼,磨牙嚯嚯,似随时都会挥舞着兵器冲上前去,将那些身披鱼鳞,手生皮膜的怪物活剐了。

而对峙着的苍禺族人却并非此前帮助昆颉布下法阵,引狼杀人的那些死士。他们之中绝大多数皆是妇孺,少有几名精壮男性,也手无寸铁。

然而,即便如闾丘博容者,此时也已成了惊弓之鸟。她曾经不止一次见识过这些异族能够以术法造成何等可怖的破坏,眼下将手中的长弓握得紧紧得,搭于紧绷弓弦上的鸣镝,却是在早已紊乱的气息中,剧烈颤抖起来。

“都别打了!”

就在女帝即将松手放箭,命麾下武卒掩杀过去时,当空却是响起了少年人的高声喝止。闾丘博容本能地转身,却是再也捏不住箭尾,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便一箭射将出去。却见那鸣镝竟是被对方挥刀,当场斩为了两段。而在那赤红色的刀光后露出的,正是祁子隐那淡金色的双瞳。

身披细鳞铠的女子不禁勃然,伸手去摸箭壶,却是早已空了。她当即高举起手臂,扭过头去欲命麾下甲士列阵进攻,耳中却再次响起了始终不肯向自己屈服的晔国公,那不合时宜,甚至有些恼人的声音:

“你还不明白吗?如今即便杀再多的人,也改变不了即将到来的一切!若我们不想在此地、在今日便死去,须得同心戮力,尽快离开这片冰原!”

“晔国公是想让朕与这些该死的怪物同心?天大的笑话!此前你麾下也有无数将士因为这些怪物,因为他们豢养的那些驰狼而永远留在了这片不毛之地!你莫非不打算替他们报仇了么?!”

大昕天子恸喝起来,却是已然打消了进攻的念头,只是看着面前有些狼狈的众人奇怪道:

“那个黑眼睛的小鬼去了哪里,怎地不见他同你们一起?”

“将炎他——他为了阻止昆颉所做的一切,将自己埋在了那万年玄冰之下……”

白衣少年的声音忽然哽咽了起来。未曾想对面的女帝听闻此言,却是目光一凛,如临大敌般重又绷得紧紧地:

“果然,你们不过是想在此,继续拖延朕的时间罢了!”

祁子隐有些不明白对方究竟所指何事,却见其眼中杀意凛然,当即将背上的甯月扶得更稳了些,随时打算后撤:

“此言何意?”

“还在装么?朕此前可是亲眼瞧见,你们被那群驰狼困于塔上,绝无可能轻易脱身!如今群狼退散,山崩地摧,你们却能平安退至此地,定是得那先民之力所助!那个黑眼睛的小鬼,眼下是不是正在设伏,打算用其来对付朕?来呀,给朕将这些逆贼悉数拿下!若是那个黑眼睛小鬼胆敢擅动,便先砍了晔国公同那红头发姑娘的脑袋!”

闾丘博容如此一番毫无来由的指控,让祁子隐不由得一愣。然而,得令的武卒却是已经呼喇喇围拢过来,将侥幸于崩塌之中幸存下来的一行人死死围在了当中。

意识到对方已经被恐惧与执念控制,白衣少年却依然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劝道:

“驰狼退,是因为昆颉死。山崩摧,是因为末日近!闾丘国主只是不愿承认,自己投入无数心血的远征,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而已,便打算拉着所有人一起死么?!”

女帝却是听不进劝,厉声反问道:

“笑话!此番北进,让我卫梁无数儿郎殒命,更让他嬴壬、让你、甚至让身为异族的昆先生都趋之若鹜!又怎会是一场空,一场梦?!”

祁子隐见状,也知道再说无益。无奈之下,只得将背上的姑娘放下,进而又将手中的寅牙重新高举了起来:

“闾丘国主要战便战。身为祁氏后人,我今日绝不下跪求饶!即便今日杀了我们,先民之力也绝不可能成为你的囊中物!”

正当此时,二人却是忽然听见一个清亮的女声响起:“若眼下再不走,恐怕我们便再也走不了了!你二人还不抬头看看天上的浊月!”

那声音似近在耳边,又似自远处传来。那是甯月不知何时清醒了过来,却是坐在地上无法站立,甚至连嘴巴也未曾动过。二人方才惊诧地发现,原来少女的声音,竟是在自己的头颅中响起,回荡在脑海深处,经久不息!

女帝与晔国公同又抬头,朝天上的那轮浊月看去。只见那原本如一只银盘大小的月亮,明显又变得大了许多。而原本与其相伴相生,同起同落的清月,而今反倒沦为旁边一颗黯淡的伴月了。

浊月的光,也随之变得愈发诡异起来——其不再似此前如灯笼一般的炽白,而是于白色之中带了一丝明黄,更于边缘处燃起了一缕橙红如火的光带。

那光带逐渐由月轮四周向月面上蔓延开来,便好似一只被打翻了的灯笼,任由烛火自其中烧透。与此同时,浊月表面也不再如每夜所见的那般纯净洁白,而是现出了星星点点,细若蚕丝的光带来。此前其表面的光亮大盛,竟是由这些光带所引发的。而那些光带,正在地上众人的注视下,于月面上织起了一片横纵相贯,犹如街市一般的奇景来!

“那是——那是一座城!那是一座先民修筑于浊月之上的城!”

武卒之中开始有人惊慌起来,一步步向后退去。而眼下,众人头顶的那座刚刚露出真容的先民遗城,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朝着他们脚下的大地直坠而来!

大昕天子这才真的相信,祁子隐口中所说的末世并非唬人的诳语,更非为了隐瞒先民之力的下落而信口开河的谎话。

原来众人此行所欲寻的所谓先民之力,其实并不在这片冰原,甚至不在这纷杳嘈杂的人世间。那能够毁灭众生,毁灭一切的绝对力量,眼下正高悬于他们头顶那片看得见却摸不着的,清冷而瑰丽的夜空中!

浊月上渐渐有东西剥落下来。坠下的东西很快便在天球上也燃烧起来,恍若夜空之中划过的无数流星。而伴随着那些流星,大地再次发生了剧烈的震颤,便恍若一驾于崎岖山路间失去控制,剧烈颠簸起来的马车。

可如今车上的众人,却只能随着这架随时都有可能散架的车舆,滑向前路上出现一道深不见底的死亡之渊,避无可避。

震动,也令众人脚下的冰原再次发生了巨变。只不过,这一次不再是冰层的迸裂塌陷,而是一股自下而上钻出的力量,顶得那硬如磐石,厚达丈许的万年玄冰如一艘艘高高翘起的舰首般,在平整的冰面上支棱了起来。

随着那些破口越裂越大,仿佛破茧而出的巨魔从地下探出手来,用力撕扯着压在自己身上的,那阻隔着其同人间的最后一层障碍。但很快,一道黑色的影子彻底钻出了冰面,却不是什么巨魔,也并非什么异兽,而是一条如刀劈斧凿般尖锐的山脊。

自地下隆起的山脉,便似无数黑曜石磨制而成的利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着,直刺天穹,渐渐连成了一片。立足其上的众人也再站立不稳,纷纷摔倒在地,只能手脚并用,努力让自己向更高处爬去。

“子隐,子隐救我!”

甯月脚下一块宽及丈许的玄冰突然翻翘起来,再也无法依附于迅速隆起的陡坡之上,向着低洼处滑去。在其下方,乃是一片由无数同样的碎冰汇集而成,正于高耸而起的山脉间缓缓流淌着的冰河。

河中的冰,尖锐得好似一柄柄夺命的尖刀,在月色下闪着骇人的光。姑娘却是根本无力从脚下那块玄冰上起身。几度尝试,反令那块冰旋转了起来。彻底失去了方向的她,似乎只能随冰循山脊而下,径直朝着冰河深处冲去。

祁子隐只觉得脑海中“嗡”地一声,当即回头在覆满了细碎土石的山上拔腿狂奔起来。然而,差之毫厘失之千里,驮着红发少女的那块冰于平直的坡道上越滑越快,又岂是两条腿便能赶得上的?

眼下,挡在姑娘同数里外那片冰河间的,便只剩下闾丘博容及其麾下所率的关宁武卒了。然而月色下影影绰绰的对方,也明显方寸大乱,自身难保了。

白衣少年彻底陷入了绝望,无力地向前探出手去,却只能看见自己心爱的姑娘越来越远,小到盈手可握。

然而就在此时,他却见一道身影自武卒阵中跃出,奋力将蜷于冰上的甯月撞了下来,直带得她脚下的玄冰也翻翘起来,飞速撞向地表上高低起伏的山石隆起,瞬间碰得粉碎。

两道模糊的人影重重坠落在山脊上,却只有其中一人停了下来。另外一人被碎开的玄冰狠狠击在身上,旋即倒地。伴随着一片闷响,失去了控制的对方卷起山上更多的碎冰与土石,继续朝山脚下滚去。

祁子隐根本来不及细想,更无从判断甯月是否得以获救。只是任由着两条早已经感觉不到的腿本能地带着自己向前奔去,却是再难维持住身体的平衡,脚下一个趔趄,狠狠地向前摔了出去。待重新抬起头时,他只觉口中火辣辣地,似乎还缺了点什么。用舌尖一舔,满口腥甜。

直至此时,少年人方才注意到自己的身边,竟还有武卒不断掠过。甲士们也同样满面惊惶,口中还高呼着“护驾”。他忽然意识到,那个不惜舍身将甯月由冰上撞下的,居然是片刻前还将他们视为死敌的闾丘博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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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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