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归来人(一)

第三章 归来人(一)

火车一如既往地会晚点,就像天气预报一样不可靠,也许它们掐表会越来越精准,就像天气预报一样会越来越有可信度。但此时此刻,不由分说,我老娘乘坐的那趟车次还是做了鸽子。

农历,腊月廿四,我和爹到庙坂垭口去栽洋芋,爹挥着一柄锄头负责挖沟和埋种,我串起中间两道环节——放种和丢肥。垭口很冷,两边都是冬季的风,从山坡漫过来,坎下一棵棬子树上挂着的用来恫吓野物儿的烂衣服正摇来晃去。我丢完肥料,搓了搓沾满泥土和肥料粉末的双手,把翘到腰上的棉袄下摆扯下来,隐隐觉察到寒意。风时大时小,强烈的时候拍在脸上,灌进脖子里,真如刀如剑。

当日无事。第二天凌晨三点半,我的手机刚躺下一个小时多一点点,我老娘才打来电话说到站了,让我两爷子去接她们。但接电话的并不是我,因为我睡得像猪仔,好像屏蔽了外界电子信号,我娘又一通电话先把呼噜打得山响的老爹拎了起来。

两爷子关了门,各自打开手机电筒,离开村子。我一路上都在打哈欠,听我爹讲,娘俩儿不是坐的火车,是汽车,这会儿到二塘口了。

今年十月份的时候,村儿里通了公路,15CM厚的C20砼路面,走起来四平八稳。我们在河岩抄小路,从白香林下坡,山路尽头就是二塘口车站,但此时它黑漆漆一片,四周看不见一点灯光,人户睡得安稳。我停下来,举着电筒对着站口挥舞,先画了一个“大”字,又画了一个圈,没有任何反应,见我爹走得远了,才赶紧屁颠屁颠跟上去。

原来她俩并没有候在站台,而是过了桥在这边山脚下栏杆旁等待。

一见面我娘先笑起来,“今晚上差点儿又坐进城咯!”我爹接过娘的箱子,我则接过妹的箱子,并悄声对她说:“滚前边儿去。”

“哼!”

爹在第一个开路,我娘回过头来对我说:“没说叫你爹拿这个箱子,你屋妹装了好多东西在里头!在路上称了有点儿水果,糖果好像有一斤,还有一罐酸萝卜!”

我爹听在耳里,突然停住,说:“来嘛!我俩换一肩。”

“用不着!”我赶忙制止,提起箱子来,沉住气道,“顶多三十斤!”

“拿我的多好哦,我就装了几件衣服哟。你屋妹不晓得她装了什么杂七杂八的。”娘又说道,“今天嘞,还得多亏一老念,在车上我睡着了,她在我耳边悄声说:‘娘呀娘呀,到对坡嘞!’”

“明明是石板铺!我看到了那条去家婆家的路。”我妹纠正道。

“哦,是石板铺,对的,不然呢,又要进城去咯!”

走了一程,一家子停下来休息,我娘抓了一把糖出来,我拿了一颗,我爹鼻子里“嗯”一声,表示不是他的菜,我妹直接把头扭到一边去,娘又把剩下的倒回去,讲:“你们还看不起耶,这是买的阿尔卑斯,几十块钱一斤哟,过年的时候,有小细孩儿来呀,一个抓一把。不是人家出门就摆起龙门阵,说,看他屋,一年到头打工呀,糖都不揣一把!”

一路上我娘叽叽歪歪,捡到话又讲,渐渐地我也不记得她说了些啥,回到屋里我困极了,先跳上床睡觉。我爸把炉子里的火续起,听老娘在对面念经,不知道陈一念有没有在烤火。

大概因为父母都在家,存在某种心理暗示自己不敢死睡,清晨七点二十的时候,我蒙在被里听到我娘的河东狮吼:“我刚把炭加起,

他又来捅啊,捅他背时脑壳,把火捅熄了,他又来发啊!”

这就是我娘,一个话唠,一个嘴遁,一个毒舌,而我爹往往还不敢还口。

“当然是他来发。”我在心里替老爹做了回答,反正每天早晨都是他起得最早,然后生火。

恰在这时我的闹钟在枕边鸣叫起来,便把它摸过来,撑着两眼点开支付宝,先去蚂蚁森林偷点能量。我的手机用了两年多,已经很卡了,所以在蚂蚁森林里漫步要花几分钟,我有足够的时间来缓冲,最后一刻像一根弹簧从床上跳起来,就像一个贼拖着他的背囊逃离作案现场,我背负的是什么,并非金银盛装,而是那绿晶晶的能量。

路过陈一念的房间的时候,我喊了一声:“喂,懒猪,起床啦!”然后转到厨房外边儿搁挂镜子的地方去洗脸,我看到剑无尘端坐在石头水缸旁,-也在用爪子抹自己的胡子。

“看到屋头冰箱,硬是像个么子!点都不爱惜!”

我双手把毛巾捂在脸上,只用耳朵去听,用脚趾头去想,也知道老娘接下来的台词有哪几种备选项。

一:“昨晚上点都没睡好,房间里不知道有种什么怪味,像是几百年没打扫过了!”

二:“这地上哪来恁多灰?看看别户才修的房子,干干净净,不像这样的,你先洒点水了再扫嘛!”

三:“看你这电饭锅,盖盖上敷得像牛脑壳,见到都要呕哇,还吃什么饭!”

我妹拿着个缺口碗放在猫面前,不知盛了什么,一下子分散了剑无尘的注意力。她举起根手指往屋里指了指,翻了个白眼,我秒懂,连忙摇头,用左手蒙住耳朵,表示不想听,不想听,然后,对着阳沟把水泼了出去。猫一下子就被吓跑了。

老话讲“端起碗来吃饭,放下筷子骂人”,但我认为娘那张嘴巴可以同时完成吃饭和说话的动作,她说的话无比正确,对事而不对人,蕴含了会过生活的农家人的朴实智慧。但受众往往是我爹,我放下筷子就滚回我的屋里,老妹还得挺一会儿把碗洗了。爹如果光是扮演一个听众还好,但他偏偏不守成规,冷不丁地插一句言,文绉绉的,酸不拉几,有时带着歇后语,有时用着本地小范围使用的言子,好像天生幽默,娘要是听得不入耳,又是一场唾沫横飞的压制,捎带要动用武力的恐吓,隔了几间房我都能听见。老爹往往最后一个败逃,逃到马路上去和村人嚼舌,我想这其实是他减压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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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人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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