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庚子年(一)

第四章 庚子年(一)

年味到底是越来越淡了,2019年的最后几天,好像很多人还没有回来一样,整个村子里都没闹腾起来,家里也没添置什么大红大绿的东西,只有我爹从横路上二伯手里顺过来的一副对联,邮政银行送的,上联是“天地和顺家旺事业兴”,下联是“身体健康福多生活美”,横批——横批找不到了,不知被弄到了什么垰垰。

腊月廿八,水井槽赶最后一场集市,我和娘、妹去购年货,年货者,其实主要是吃的,无非是老爹所爱鸡鸭鱼肉,小妹所爱凉菜糖果鸡腿鱼排渣海椒酸萝卜辣条巧克力,那我娘呢?我挠了挠头,我真不记得我娘最喜欢啥!我还好,什么都能吃一点,吃什么都不长肉。

八点多,我们就到了市上,因为没有用早餐,下到黄家院子又刚好赶上毛老珍儿的面包车。我背着背篼跟在娘俩儿身后,往往挤不进人群,几个背篼互相刮出“嚓嚓”的声音。一个正常的男士都不会选择跟随两个女性去逛商场,但我没办法,我今天就是来承重的。我单手握住背系,腾出一只手来玩手机,随着她们在人流里飘荡,背篼里渐渐充实起来。

老娘仿佛意犹未尽,问我要不要买衣服。

我招手道:“大可不必。”

娘就开始念经:“你个是个大学生了,要在学校穿好点耶!破破烂烂的,丑人!”

我低头看了自己这一身,生气娘把我描述成一个臭乞丐。

“哪里破破烂烂了?哪里丑人了?我在学校天天网购,衣服穿都穿不完,回来嫌麻烦,不想带而已!”

“真的不买?”娘又瞥了一眼一念,妹冲着我翻了翻白眼。

“真的不要啊!”我拖慢了语气说道,“要不——您给我换个手机吧,我这个用了三年已经卡得不行了,回收价五块钱一个,这种型号的市面上都不供货了。”

我故意把手机晃了又晃,娘看看我,摸了一把鼻子,又转身去搜寻什么。

“走嘛,去看一看。”她指指街边不远处,那里有一家手机营业厅。

我一时怔住,怀疑自己听错了,我无非是想转移买衣服的话题,却低估了老娘的慷慨,一时间我很羞愧,像用小人的心思去揣度君子的情怀。可她毕竟是我老娘,我是他儿子。

“算了算了,下次来吧!”我努努嘴巴,示意让她们看那几个戴口罩的人,“看到没有,昨天我听到新闻说爆发了什么传染病,今天来赶场没有口罩还有点心虚,早点回去吧!”

“那回蛮!”老娘支持道,“你们不吃麻辣串了?”

我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阵。

麻辣串是水井槽街上的一道小吃,名字可能综合参考了麻辣烫和串串,但食材极为简单,只有魔芋和带皮,有的锅还加了火腿和煮鸡蛋。娘和妹都还喜欢,每年在这里足撮一顿,一人留下一捆竹签子再离去。

但今天好像不行。作为年前最后一场,我们在街上逛了一个钟头,此时已经人满为患,步履艰难,摊子前排着长队,摊子后座无虚席,妹见了也皱眉。

恰在这时,娘的电话响起来。

“毛老珍儿叫我们等会儿去老合作社门口,不要乱走。”

“那你们还吃不吃了?”

娘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排成长龙的队伍,“看这样子排到我们也太晚了,等会儿毛老珍儿的车走了咋办嘛。”

妹始终没有说一句话,我们沿着菜市场转了一圈回到十字路口。

“小曾姑娘!你们在这哈儿啊呀!”

是舅公和舅婆,早上我们一起坐毛老珍儿的车来的。

“老了老了!哪里还是姑娘哦!”娘回说。

“我看你打工越打越年轻了呀!”舅婆发自内心地笑着说,那笑容溢出脸上很有感染力。

娘附和地笑起来,不免疑惑,问:“你们站在这里等么子哦?毛老珍儿的车到底在哪里嘛?”

舅公又讲:“我们就是在这等他呀!哦,就是毛老珍儿叫我们莫乱走。”

“行蛮,”娘讲,“我们就在这里一起等蛮。”

三个大人又拉起家常,然而我的胃空空如也,已经暗自反抗了好几回,隧走到三人面前,喊了一声“舅公——舅婆”,对娘讲道:“我吃饭去了。”

背篼都没放,就走了,毅然又杀回人群中,不一会儿,一念跟了上来,我就知道妹会回来,只是缺乏我的带头作用。

两人站在油炸洋芋的摊子前,我悄声对妹讲:“一老念,你带零钱没有?要不我们整点这个吧?今天是吃不成麻辣串了。”

今年的除夕这一天,只发生了一件像样的趣事。

往年的陈一念会买些鞭炮来玩,不是大人晚上轰的雷王、礼炮,也不是吃中午饭前炸的“大地红”,是专属于小孩子的“打打炮”——一摔地上就响的那种、“美猴王”、“王中王”还有转瞬即逝的大花筒。按理讲,这是男孩子喜欢的东西,陈一念每年买来玩,我就顺便帮她分担任务,恭敬不如从命。

我们炸过磨眼,炸过擀糍粑的石锅——对窝里的野水,炸易拉罐——看它是原地打转还是一飞冲天,炸土坎子,模拟专业的团队挖炮眼,实现一炮五连炸。我们也用来当手雷丢,恐吓邻居家的狗和路过的行人。大概是上前年的时候,娘吩咐我俩去摘粉葱,大冬天的,走走路就能哈出白气,我和一老念各自揣了半把“美猴王”,一路上轰着开路。

葱地里有一根棕树,长了几年了,棕叶子一年被剔一次,但皮毛还是紧紧裹住树身的上半截,就像美猴王的虎纹皮裙,十分保暖。我塞了一粒火炮在棕毛里,打火机一燎,往后一闪,火炮“嗞嗞”地冒白烟。顷刻之后,一声爆响,整株树“哗”地一声燃起来,一道火环向上吞噬。我有些心慌,捡到根带霜的棒子拍了两下,但毫不起作用,天干物燥,转眼之间,树毛被烧得焦黑。

复一年,我们看到那光秃秃的树干,捧腹大笑,但我再玩起火炮来,就有顾忌了,生怕放火烧山,牢底坐穿。陈一念逐年长大,受了我的劝诫,也对火炮渐渐失去了兴趣。今年,她只跟我提了一句:“唉!今年还没买火炮玩的。”

吃完午饭,我们看了一场免费的人与禽畜追逐大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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