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他乡(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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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暂时不用管”确实是最好的托辞,因为我爹我娘现在并没有条件喂猪,只是为争一口气,这个已经做到了。而如果以后真要重操旧业的话,我想的是,等我把猪圈修好,猪儿赶进去,这一大家子人都未必知晓,要的就是来一场闪电般的奇袭。我不信风水,更不信鬼,虽然我永远支持“寻龙分金看缠山”。我不想占兄弟的土地,也不想分家人的财产,单纯的无知好战,直白热烈,一点就着。
半推半就结束了一场来势凶猛、火药味十足的口水战,也不知是我们到底离不开大家族,还是家族放不下这个老面子,英国为什么要脱欧?作为佛性自闭但自给自足的农二代,我是完全理解和支持的。而这次围炉话谈的结果是我们得商量着给幺叔赔款,“战败国”的待遇总是这样的,也不单是因为“战败”,这里面还涉及到道义的问题,哥哥用的弟弟的东西,是该还的,如果父亲没有那种能力,子女也应该有所表示。但这有一个前提,就是我和陈一念继承了祖上财产,可按照我俩的秉性,是看不上这二层小楼房的。于我而言,这不过是留给父辈的一个念想,一份荣耀,是我的根系,如果只是为了生活,我更愿意四海为家。
老爹继续待在家里当留守老人,对付村里躲不掉的人情世故,陈一念嘛,已经和娘闹掰,两人只要不一起吃住便是感动中国模范母子,所以如今她和她的同学越走越远,凭自己的辛苦努力赚钱,有时候连我也不知道她落脚在何处。我照常去上班,虽然曾经说过跑路的某些蠢话,但是我需要一份稳定的生计,至于选择内卷还是躺平那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工资是月发还是年发的。
某一天搬砖之后正端着饭盒吃饭,加了鸡腿,我接到一个清水镇的电话,接了之后才知道是主任铁匠大爷,我也是听到熟悉乡音想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
“你还知道我是你大爷?你在哪点?”那边显然有备而来,不讲武德。
“内蒙啊。”
我端着盒饭,耳朵贴近听筒,继续听下去。
“你毕业跑那么远,就为共产党办事情啊?你个不是个细娃儿了,个人要拿捏主意啊,你不晓得你屋爸是棵墙头草,哪边风强哪边倒!”
前半句已经听得我已微皱眉,后半句听完想直接变脸,但放下饭盒,还是问了一句:“有什么事儿吗?大爷。”
“还不是你屋幺叔和你们闹的事儿,今天跑来问我田的户头为什么是他的名字,说是你得罪他了,你也是个大学生,你也晓得‘大侠’的烂脾气,先给你屋幺叔告个矮,承认下错误嘛,你屋爸不管事,几娘们能不能把这个事和谐解决了?”
我咂了咂舌,感觉烦死了,过了一会儿才讲:“我晓得了,大爷。”我只讲晓得,不承诺立马回去。
他嘟嘟地挂掉了,饭没吃完,又接到老娘的电话,开口问:
“当啊,刚才你铁匠大爷给我打电话了。”
“嗯,给我也打了。”
“怎么说的嘛?”
“给幺叔道歉。”
“嗯,就是嘛,说是你屋幺叔说的,要我和你去给他道个歉,那天我们说话恶凶凶的,把他吼了,还要我们商量赔钱,说是我们几娘们都挣钱了现在,田不要了,说是不要了蛮,户口又还是他的,也是个麻烦事。”
“大爷没给我说——赔钱的事儿。不就是想赔款嘛,我们想法付给他就是,把田收回来。又要求和又要割地的,
真是两头都让他捡了!况且,我自认为并没有得罪他呀,我问他既然信神,那信不信鬼?得罪了吗?声音是有点大,还不是源于猪圈的事儿!”
“就是这意思嘛,你要钱我们几个斗来给你,不欠你,我是怕你屋幺叔讹我们——这些年个没得路耶,开口要个两万三万,我们哪里有钱啊?给了一家人喝西北风。”
“对门红脸大伯屋修房子不也占了钢哥家的屋基,多少一平,回去问问?”
“不晓得,你屋爸有没有跟你讲这些事?”
“按政府换房产证的事儿看,是一平一百——没有,他没给我说过这些事。”
老娘仍在叽叽哇哇,就像猪圈那件事一直反复提起,喋喋不休,我只说:“回去再说,慢慢扯吧,这事儿就得扯,清官难断家务事,剪不断,理还乱,挂了哈。”
挂完电话,我想起昨天打电话来的老爹,跟我吹了半天,就是没讲这档子事,不觉有些气愤,也许他是不想让我插手,但他告诉了娘,娘肯定会通知我的。在他眼里,我永远是个小孩儿,不想让我知道太多,或者说——他变成了小孩儿。
我爹很少给我打电话,往往是半个月一次,我不知道这对于我而言是好事还是坏事,以前读大学,还固定打回家去,一周一次,现在上班了,索性遗忘此事。
在老家的老爹围着自己转,在他乡的我们都挺好,偶尔联系,我们电话里头的用语并不丰富。
爹喜欢摆的是村里的人情世故,谁家儿子取媳妇儿,谁家奶娃儿整满月酒,他买了二十只鸡娃,然后车子拖来卖又进了十五只,关在猪圈背后的菜园子里,然后染上瘟病,死掉十几只,剩下鸡公有几只,鸡母儿只有两三只,现在还看不太出来。
机智如我,每次都问他在屋里还是屋外,做些什么,吃饭了?剑无尘怎么样?一老念栽的花开没开?去年的燕子是否归巢?妈给你打电话没有?妹给你打电话没有?你那群鸡娃有没有总结找出病因。
琐碎的事情占据着时间,我聊久了便不胜其烦,老爹从不会主动挂电话,我只能勒马提辔,快速结束聊天——好啦,爹,没其他事就这样了哈,挂了挂了,拜拜!这一串字符便是我们之间的暗号,对上暗号,他才会说好,意犹未尽止住嘴巴。
老人机确实是跟不上时代了,平均两年一个,妹给他换了个新的,没想到越来越差劲,电话里说不到两分钟,就没了声,从耳边拿下来看屏幕又是在持续通话中,然后等个十余秒就会自动挂断,我还以为是老爹耍脾气故意玩我,可重拨过去一问他就得到相同的答复:我以为是你那边挂的,怎么说着说着不闹话了呢?
给老爹换智能机是我和陈一念的孝心,也是一种执念,可是他不像娘那般乐于接受,他说玩不会,还是老人机(功能机)好使,我们让他学一学,反正都在家里,可以教。娘在一旁煽风点火,道:“他学不来!脑子笨死了!给你们节约点钱。”我看着她手里拿着的刚买的新手机——我和陈一念掏的钱,莫名苦笑。
老娘那个碎屏的旧手机留给了老爹,从此以后他也是双卡双待的人了——在家里用旧手机连着WiFi刷软件短视频,出门还是带自己的老人机,轻便小巧。旧手机里装着老娘新手机附购的卡,是异省的,老爹说不会用。一开始我和陈一念都打他异地号,他常常把我们一键挂了。后来学会了接听,我们创了一个微信家庭群,把他拉进来进行语音视频教学,操之过急,怎么也学不会。打字就更不用说了,手写得慢吞吞的,只落些偏旁部首,另一端的老娘更是看得莫名,连忙发语音过来。
出门两个月,那张卡已经停机了,我盼着按季度发的工资,就停了那张卡的话费。不过听妹讲,老爹已经把短视频看得风生水起,对头,只是看,他还是创作不来,每天看到晚上十一二点,一边看电视一边刷抖音,岂不快哉,因为那旧手机里是老娘的账号,刷到的都是些几乎认识的人,所以他笑得很开心,很带劲。
有时睡着啦手伸在床外,手机还躺在手心里不断自动播放下一条……陈一念经常和我在群里吐槽。
一老念:“拐得拐得,你屋爸要上天,举起手机在堂屋起舞、扭秧歌啊!”
我:“唉!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教你屋爸玩抖音!”
“你教的!”陈一念纠正道,“我只是想让他学学发语音聊天。”
年少的时候,互联网还不普及,农村的许多长辈视网络为洪水猛兽,一旦发现自己的孩子去网吧,那是操起身边的家伙就撵过去了。现在看来,无论男女老少,皆有患上“网瘾”的可能。
出门一个月后,家里来了一支推销团队,我怀疑是下乡牵网线那批人,这次带来了天翼看家的后续服务,实际上就是安装摄像头。老爹打来电话摆不伸抖,那个安装小哥接过电话给我进行一番讲解,我听得哭笑不得——装啥子哟装,一没车二没贵重资产放家里,搞个监控虚张声势有什么意思?“你问我爹吧,他要安就安!”
小哥肯定早已经做好了我爹的说服工作。“老人家就是想安哟,”又把话筒递回老爹,“哥哥还是孝顺,要问下您老人家的意见。”
我差点没笑出来,那人称呼我哥,我听电话头的声音都有三十岁了。
目前这个监控安装了也是连我的手机号,资费从我这里扣,于是,我守着天翼看家的摄像头,看着二人调试完毕,然后驱车离去。我看到老爹目送他们下山,背影甚是寥寥。尔后,隔壁红脸大伯和素华伯娘都围过来看稀奇,我透过远景镜头望着他们,他们也在里边观望着我。这时我发现老爹的表情有些扭曲,歪着嘴,耷拉着双手,望着镜头一脸不解。
过后,我吆喝陈一念时不时上镜去看看老爹的独居生活,想不到他过得还挺自在,多半得益于我买那台电视,不过呢勾住了慧茹姐家的两个小孩儿,每天晚上过来放动画片,四娘不喊不会回家,老爹熬不过他们,只得转到隔壁躺下,不一会儿鼾声如雷响。不瞒你说,小时候我白嫖叔叔伯伯家的电视机时也这般情景。
有时呢也听到老爹和几个伯娘、大伯坐在堂屋一起看电视,有说有笑,魔性爽朗的笑声飞上云霄,想起视频电话里他总是在躲避的那张脸,总把摄像头怼在天花板上,这么一对比,摄像头里的我又感觉好过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