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十六·神灵难逆命,余晖照旧年
……
这回我早就猜到了,我又做梦了。但我能如此清醒地察觉到这里是梦境的原因又是什么?这里似乎和我平常时做的那种朦朦胧胧的梦并不一样……我很清醒。我的身体现在正漂浮在幻想乡的星球与月亮之间,周围闪烁着神异的红色光斑,能看到超越我认知的距离外,众多晕染着炫丽蓝紫光芒的星河。
不过,这个梦的意义何在呢。
“……我在哪里?”我禁不住开口大声问出,期待着能听到也许是被我构想出的声音,让这个奇怪的梦变得更有趣些。
“我在这里。这里不只是你的梦……这里是梦境世界。欢迎来到第四槐安通道,觉小姐。”
“什么?”我吓了一跳,居然真的有……?我连忙尝试着用扭转身体的方式来在浮空的状态转身,一眼看见了一个黑白蓝三色的身影,但她模糊地消失了,“你、你是说,这里不是梦吗?”
“对于现在的你来说是这样的。”她的声音又在背后响起,我再一次转了过去,这一次,我清楚地看见了她的样子。和我在空中胡乱飘浮的狼狈样不同,她自如地站在这里,那精致可爱的五官摆着一幅轻松自如的表情,湛蓝的双瞳里甚至有着一点点嘲弄。她的眼前是深蓝色的发梢,微微地反射着月亮的光,随着它看上去,她头上带着一顶形状很怪异的、我从没见过类似的红色长帽子。黑白二色的宽松衣服挂在她身上、样式同样很奇怪,但按我的猜测,那没准儿是睡袍。
“因为,现在是真实的你的灵魂站在这里、我面前,而不是梦世界的你。真实的你来到了虚假的世界,很有趣吧?”她笑着靠近了我,而我还有些没听懂这些话,“所以,你很清醒不是吗。”
“您是?”等她说完之后,我赶忙问出我好奇的第一个问题。
“我名哆来咪苏伊特,梦境的使者。说起来,刚到月之都,感觉如何?”
我就这样飘在空中,在我眼中显得也十分虚假的世界里和她对话着,好歹她的话终于显得不再那么不明所以了,我也回答道,“如果这里的人们都和惜理子小姐一样热情就好了?呃……再然后,要是我们没差点被骗走的话……”
“哈、很好玩呢。猜猜你为什么被我造出来的梦带到这里了?”
“是说为什么要把我带来见您吗……”我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月亮,上面竟然开始显现出那座繁华的、占地广阔的城市,白黄二色的灯光闪耀着,几乎要盖过月面原本的潜光;得益于三只眼能够集中的视力,我几乎能看清楼房之间的高低差。
“差不多吧。说白了……你要插手的事情我也要插手。探女大人……我实在不忍心……唉、算了。”
“您突然说些什么呢?”我试探地问着,“探女怎么了?”
“没什么,大概只是觉得现在不比从前、对她现在付出所有却几无回报的心酸吧。总之……我确认一下你对她的态度。毕竟,你身为幻想乡人而突然到访,那时是我失职、直接就让你们落到了月球,现在回来确认一下罢了。梦是不会说谎的哦,你应该很清楚。”
“是呢。我和她是站在一边的,如果现在或是之后还有什么事情能阻止她和我一起完成紫的请求的话,我……都会帮她一一扫除的。”
“很好。那最后一个问题……我想想。我看见了你的噩梦了。你会因此害怕吗?”
“……什么?”我愣住了。我不知自己在思考些什么关于未来的事情——好长时间之后,我转过身,看着月亮上城市的虚影,海市蜃楼一般的世界晕染着我的眼界,仿佛创造了又一片真实的、因迷失而惶惑,因惶惑而恐怖的噩梦。我确确实实地感受到……属于自己的身体上下不安着,紧紧攥拳的双手在微微地颤动。
“平静下来吧,没事的、这里终究是梦境。”我感到她轻轻地从背后揽住我,将我转回了过来,此时我便躺在她的怀中,以极近的距离与她对视,她的脸都快要贴到我鼻子上来了。我真切地能感受到她手臂的温度,这样的接触本该让我不安,毕竟——这只是个与我初次见面的女孩,虽然我不知道灵魂在梦里见算不算真见面了——可,我因为望向遥远的月海而失速的心跳,居然在她的安抚之下和我的呼吸一同平缓了下来。
“……果然,还是会在怕吗。我应该用,‘我只不过是个普通妖怪’这样的借口来安慰自己吗?还是说我要想办法让自己卸下恐惧去面对超乎常理的困难呢?”回过神来,我脑中依然还留存着不好的感受,使得我把本来的猜想越说越小声了。
“……”她居然并没有回答我,也许是对她刚刚问出这个简单而意味深长的问题之后、我的沉默的回击,直到她抱了我好一会儿之后,她才语调缓慢、一字一顿,但又很自然地说出,“不必做什么……只要相信自己和同伴们就够了。不必卸下恐惧,那是逃避的行为、只是,也不要感到恐惧。”
“啊……会害怕,但,绝不因此后退,吗……”
“觉小姐、几位?……再不出发的话,街头的守卫就都换完班了哦?”
回过神之后,原来……
那真的是梦?我并不这么认为了。可,原来正紧紧搂着我脖子的人并不是那位神奇的梦使者,而是蕾米。熟悉的感觉让我心安、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她已经让这并不足够宽厚的被子在我的侧身下露出了空隙,使得黎明的一点点微寒侵入了进来。
“嗯嗯……呜……”这几天她真是被迫起得一天比一天早了,弄得我多少也有几分心疼。她真的很喜欢这样伏在我身上的睡姿,难道真的会做什么好梦吗……
很快、大家都起来了。我们在这简陋的据点做着最后的准备,惜理子小姐也是把那些半透明的蓝色小瓶一支支分给了我们,叮嘱着,“这东西在一天半之内有效,你们得尽快。至于我,我也会和你们一起去那里的,但辖府……你们要自己想办法。毕竟再怎么说,我要是抛头露面,探女大人也肯定会迫于舆论把我……咳咳。”
“我猜我们一定有自己的办法,就算现在没有。难道还有人比我们更擅长危机应对吗?”妹红大概是刚刚睡醒、说话有点慢悠悠的,这一句还让我感觉像是某种冷笑话。
“话休絮烦。不如出发吧。”神子将药一口饮尽,风轻云淡到仿佛什么也没发生地说着。
我们五个人排成串地在狭窄的巷子迷宫里穿行。黎明时分的这里甚至让我觉得,用寂静无声来形容都远远不够,这是一种走得快都听不见风的安静,换个词来形容应该叫死寂。惜理子小姐带着我们左拐右绕,很快便重新面对着大街了。走在最前面的她伏下了身子,十分小心地把耳朵向前叠起,把头探出了墙拐角。
“好了、就是现在,压低脚步……要快。”她眼睛直直盯着街对岸的一家店铺,而那红灯笼招牌的旁边正是不知又要延伸多远的另一个小巷的入口。
她如一道影子一样窜了出去,我们紧随其后,而我无意间侧眼看见了街头远处的一角,好些排成规则队形、背对着我们巡逻的月兔,无一例外,还是那样的黑色便衣、还是那样的全副武装。我不敢多看——实在有点紧张,而赶紧跟着前面的月兔小姐与妹红钻进了对面的巷口。
月之都的大小,似乎和我在那个“梦”里看见的几乎覆盖大半个月面不同,我们在这种持续的快速行进之中,刚刚过了半天,就已经临近了我们的目的地。现在在这里时间的流逝对于我又变得极其重要,无疑是因为隐藏污秽的药效只能持续一天半。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身在地狱的时候……啊,月都的白天,也和幻想乡的白天并无不同。
“呼、到了……意外的顺利呢。几位也都是身手不凡之人,能感觉得到。果然,能轻而易举击败外城卫队,实力是不会错的。”她站在了一家十分怪异的店铺前——这家店和其他常见店铺的不同点在于,它并不在大街上,也没有招徕顾客的招牌和红灯笼,似乎一切都是为了不那么惹人注目,而透过前边大开的橱窗,能看见店里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古玩,泛黄的书画、生满绿锈的铜器,之类的。惜理子小姐很快就上前去、和店内另一位身着蓝色的长长连衣裙、戴着小眼镜的月兔打了声招呼,橱窗边的小门便开了。
我们一个接一个地进屋——前脚才刚进门,我就听见那位用很平淡的声音说着,“惜理子啊,我今天早上在这边又看见新的悬赏令,跟着换班的那些混蛋们一起来了。你不在这个区的重赏名单,但……倒是有几个幻想乡人,一下子就全贴在外头了。”
“啊?”惜理子小姐一愣、随后便回答,“那就是我们的客人,你看……她们被悬赏一定是因为干掉了城外的卫队吧。我倒是认为她们能帮助我们,所以不是很在乎带来的潜在危险性。你觉得呢?”
“嗯?”她抬起头,将目光一一扫过我们四人身上,随后仿佛明白了好些事情似的转变了语气,“……这样啊。几位坐吧,既然惜理子这么认为,我便无条件相信你们。说起来,你们是来这里做什么?”
“她们要想办法进入辖府、面见稀神大人。我们可以给她们想想办法,而且要想不惊动那些家伙,这似乎是我们现阶段能做的唯一了,因为之前的事情……我们不能太招摇。”惜理子小姐一边说,一边将数张椅子摆好在四方的陈旧红木老桌前,还拂了拂案板上的薄灰。
“嗯、你说的是……对了,我名叫鉴璃。”她也坐到惜理子小姐身边,手中不知何时便多了一份和之前看到的整个月都的区划图差不多的长卷,“这是夜见区的大地图。我把很多细节都标注过了,就着这东西来研究吧。”
各自坐到桌子的剩下三侧后,我便看向了摊展在桌子上的大图,按着区域的边缘,辖府、各个房区的位置,许多一眼看去便是要地的交通枢纽,甚至细节到守卫的巡逻路线都被标注了出来,图下方也有不少文字说明,大多是时间上的注释。
“鉴璃小姐、您……”我忍不住出声了。一张如此详细的地图,完全能看出制图人的无比细心,以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能力。
“……嗯哼?不要小瞧反抗势力呀。就算没被官方承认,再怎么说我也是做古玩这一行的,不够细心可不行。”
“佩服。”神子好像对她很有兴趣的样子,但目光仍然停留在桌上,“我们先从这边开始吧。有没有能和那位神灵大人直接交涉的办法呢?”
“恐怕没有。就算以你们个人的名义……风险太大了。”
“我也不觉得这样能行,”妹红把身子半伏在桌上,手肘压着图的边缘,表情有些怪异,另一只手的指尖在比划着,“夜间的守卫比白天还多,潜入……不可能成功吧。”
“对了,”我也看向图画,上面有好些用蓝色笔画出的网格,而泛黄的纸面上四处都能看见“地下交通”这样的字眼,“能利用这些……地道,到达辖府之内吗?”
“啊,”惜理子笑了笑,“那可是我们都不敢干的事——进到那里的每个月之民都会接受一种机械的检测,要是没有查到对应的身份,啊……警报就要响起来了。”
……
我们历经了长久的讨论,但哪种方案都好像一条燃着火的细绳被贪玩的孩子踩灭,从来没有哪个方法能以最小的代价让我见到探女。一次又一次的驳论使得我们几人之间的言语慢慢稀疏下去,每个人的眉头都紧锁着,我也不例外。这种时候,心思缜密的人的表现也只是少提几个在脑内现出雏形、但显然并不可行的计划。我一直注意着身侧的鉴璃小姐,自我们的讨论开始到现在,她手中的羽毛笔便没停下来过。我忍不住稍稍侧过身子,看看那小册子一般的纸面上写着些什么。
那是许多夹杂着箭头的文字,几乎在纸面上组成了树状的分支,“这是?”
“啊、我把各位提到过的想法总结了一下,再加上自己的理解……你看,这下子我有新的计划了。大家都听我说,我……”
我凑近聆听着鉴璃小姐的计划、目光凝视于桌面,不禁露出一点点微笑……
晚上正是整个都市最热闹的时候。不必离开小巷就可以听见外面喧闹的人声,我已经能想象到那幅景象:平民在事不关己地逛街、挑选着今天有什么好买的,而街头却站着全副武装的军队,端着那被惜理子小姐称为“枪”的武器,细细检查着过路的每个人。这样的反差,某种意义上还挺好笑的。
而我们要做的就是故意让自己暴露于如此严密的防御体系之下。……这就是能见到探女的最为直接的方式了。惜理子小姐二人在讨论结束之后便已出发去联络近旁的援助来准备替我们收拾烂摊子,而我们四人等到了约定的时分,也准备开始行动了。
“喂、觉,她的意思是,我们要引起够大的动静是吧?”一边离开小巷,妹红便如此问我。
“嗯。只有那样守卫们才会把我们当成威胁,就能惊动到探女……到时候直接在辖府前的广场会合吧。惜理子小姐她们,会埋伏好的。”
说实在的,还真是让人有点紧张啊。一离开小巷,我们就向着四个不同的方向分散,很快隐匿在了人群之中。得益于药效,月兔们看我的眼光几无异常,我沿着大街走、尽可能地把神态放得自然一些——走路的姿态优雅一点儿,还时不时装作打量哪家挂着红灯笼、橱窗大开的店铺里的各色食品。月都人的吃穿用度,似乎和我们差别不大,不过我感觉各种意义上更加奢靡了一些。连普通月兔身上都穿着带华丽花纹的彩色袍子,手中是在幻想乡只有大户人家才吃得起的精致料理……月之都果然更加发达些吗。不过我总是能感觉到,他们心中的情感并不如幻想乡人一样强烈,甚至可以说十分淡漠,尝到美味的食物也好、见到认识的人也好……我几乎感受不到这种拥挤的人潮之中应有的热闹——喧闹倒是有了,这两个词是有区别的。
到了被惜理子小姐称之为“十字路口”的道路交叉点,我抬头看向远处,一座显眼的华丽宫殿峻拔在低矮的楼房正中。它的每一片瓦仿佛都在反射着金亮的光,雕梁画栋、斗拱飞檐,典型的中式奢华风呢。不过我觉得奢华到让它一整个在黑漆漆的晚上都反射着整座城的亮光、照耀天空,是否有点太过了?
那是我一会儿要去的地方。不过眼下不能乱了阵脚。我向右拐、暗自注意着路边的守卫。这里已经是约定的地点了,我慢慢离开人群的遮蔽,随后仍然像刚刚一样,装作若无其事地行走。她们的目光往往似有似无地在我身上多停留一次心跳的时间,不过为了计划……得把这点紧张克制住。
……差不多了。我转过头去,一瞬间便和同样转过头的那一队巡逻卫兵对视——
“你不就是被通缉的——”
“真是迟钝!来抓我啊!”
……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我在不同于己的种族面前显得如此有魅力,当然要是我在这种时候还有闲心开玩笑的话就好了。人群爆发骚乱的瞬间,我趁机闪身混了进去。嘈杂声不绝于耳,而碍于人群,那些家伙肯定是不敢随便使用武器的。我在其间尽己所能地跑着,时不时推挤一下倒霉的路人。绚丽的光斑混杂着色彩在我眼前流转,我在人群之中朝着不断出现在眼前的下一个空隙穿梭,终于靠近了街对侧的小巷子。那些家伙果然紧跟不舍,一看约摸有七八人,而且已经有沉不住气的家伙举起了手里的枪,一道光束之类的模糊物飞来——打在了我脚边的地上,仍然和之前一样溅起了尘埃。我连忙把身子掩藏进巷口的墙根下,侧眼看着我引起的小规模骚乱。总觉得……还没到能让她们追我三条街的程度?
“想起,【朦朦鬼之雾·改】!”我当即用一瞬间回忆起曾经看到的符卡,将其凝聚在了手心里,等到那些沉重而杂乱的脚步靠近,便向着外面低抛了出去。
看起来宴会开始了……随着符卡位置的砰的炸裂声,混杂着稠密水珠的浓浓烟雾便在瞬间覆盖了巷口、乃至街道过半的位置,顿时,熙攘的人群里咳嗽声、尖叫声,都透过被遮盖、看不清楚的雾霭传了过来,我也暗自笑笑——真想不到这么久之后,我捉弄人的怪癖也会发作呢——这下子,不追我到天涯海角真是说不过去了吧。我想作为月都士兵,她们可不会容忍这种明面上的挑衅。
这一招也稍稍拖慢了追逐者的脚步,我趁机溜到了巷子的更深处,在出现的三岔道口处停下了脚步、转身看着一边呛着嗓子、单手捂着鼻子一边接着向这边跑的守卫,嘴角微微扬了起来,“太慢了!月都人,就这点程度吗?”
我大声喊出这话——当然,我可不敢在喊出来之后在原地多停留半秒,转身就扎进了拐角。我再没有心思去欣赏深巷里灰暗的单调景色了,口中默念着,左、左、右、右、左、右……
地图倒是不会出问题的,更何况是那么细心的……我又能看见大街了。似乎,刚刚的骚动也引起了这边的几分混乱,我在跑出巷口时,这里的人群都唯恐避之不及,而我也借散开的人群一眼看见了右侧过来的试图包围我的更多手持武器的便衣月兔们。这种时候当然是不能停下来啦——
我直接以最快的速度冲到了街对面的巷子中,抬头看一眼天空,光亮仍然在左前方……继续朝着那边。听着脚步声以极快的速度靠近,我明白现在再跑就要被击中了,于是短暂地凝神、腾空而起。我上下翻腾着、享受着时不时有高速的东西划过耳边的狂风般的呼号。
……到了,辖府前的广场!我一下子俯冲下来、在地面上刹住脚步。这里因为我,以及同伴们引起的混乱,早已空无一人了。短暂的几十秒内,计划全都按着鉴璃小姐的缜密计算进行着,我也已经看见蕾米、神子与妹红各自从不同的方向飞落到了我身边,我们仍然同之前一样,背靠背做出了防御的阵势。
“情况如何?”我随口问了一句,同时便看着那些盯上我的月兔跟着我来时的路径排成扇形围了过来。
“……如你所见、我们按计划‘被包围了’,然后呢?”背后的妹红说道。
“报告,目标已经被锁定在广场……对,出现的所有四名。她们被我们完美包围在广场这里了。喂!幻想乡人!”我右侧,包围圈之中一名月兔大声喊着,“双手抱头,蹲下!”
“……不要抵抗,照做就是了。”神子小声地提醒着,我也随之慢慢把手放到头上。
“目标已制服……请通知探女大人吧。”
我心里难免地十分紧张啊。不过,看来没有性命之忧,并且她口中蹦出来的唯一一个名字也燃起了我的希望。
包围圈一下子缩小了许多,我们每人被各自“分配”了两名月兔士兵,她们都把那黑漆漆的枪头直对着我的脑袋,不用想我也知道,挨上一下就会死……但,我同样清楚她们心里在想什么。被活捉的敌人比起讣告要值钱得多,这道理仅仅在需要全歼敌人的时候不太适用。
剩下的月都士兵都把守在了边上。
我则暗自注意着四周,惜理子小姐的援兵们在哪呢……
我的左侧便是辖府那气派、绵长的阶梯,似乎是用纯净得几乎不含杂质的石料浇筑,每一阶都很长,而抬升的高度并没有很高。我以侧目再往上看,那道朱红色、镶着有我脑袋大的铁环的巨大正门,镂着的金边正发散着诱人的光芒,而那门两边也理所当然地站着许多守卫。
唔!脸上忽然有冰冷的感觉,是那家伙在用枪口戳着我的左脸,“别看了,如果你要命的话。”
“……你最好别碰我。”我冷淡地收回了目光,同时也自心底感到了真正的恼火。
“吱——嘎……”长长的响声,把我的注意力一下子拉了回来。我用第三只眼绕到背后,看着正门的响动。金红二色交织、画满金色纹路的华丽大木门的正中,那缝隙缓缓地张开了。
……这令人肃然起敬的气场是?
这个瞬间,我注意到,颈前一直挂着的小项链,上面的石片的一角散发出了纯白色的光亮,淡淡的,光泽很是漂亮。如果它不亮这一下,我几乎快忘了它的存在了。
门内走出的有两人,两个身影……都让我无比震惊。
其前方,一位身材高挑的女性:白色短发,紫红的内衬连衣裙,裙子的下摆,似乎是分开来的箭头的形状。浅灰的外套下那平齐的肩膀后,露出一只洁白的羽翅,翼形是完美的曲线。不过,值得在意的是,……翅膀只有一只。这不太合常理的吧?而她此时神情严肃、眉头紧皱,正以左手托着另一手的肘部,右手一指轻轻搭在鼻梁、手掌掩盖了半边面颊。虽然看起来正是想象中的大人物,但……她好消瘦。而另一人更让我感觉惊奇,那正是我在昨日的梦中见到的梦境使者哆来咪,现在她实在地跟在独翼女性身后,而并不在什么梦境世界——我感觉到她看着我。
大门边的卫兵尾随着二人,她们一步步上前、直到已经走到了我们几人的近旁。我清楚地看到,白发的女子看向我时,很明显地愣了一下。……难道说?
“探女大人,她们……任您处置了。”月兔报告着,而我也确认了她就是天探女。传说中的存在就这样出现在我面前,感觉还有些不太真实。她听见这话仅仅只是微微的点头,眼神之间传达出了一丝厌烦的情绪。
“幻想乡人吗。至少……先关押起来吧。”她站在离地的第三级阶梯上,神色凝重地看了我们好一会儿,随后低低地这么说出。
“是!”月兔们马上行动起来,我们几人被推挤着起了身——
“喂!阿谀奉承的日子过得还舒服吗——”
一下子,我们通通看向了熟悉的声音传来的方向,一个人影闪过,随后,突如其来的爆炸声在我的周身响起,一阵浓烈的白烟侵染了眼界,这刺激逼得我闭上了三眼,听着周围砰砰砰的响动,我在一阵慌乱的感觉中靠近蕾米、和她挨在一起。
哇……好混乱……我感觉快聋了。
等到所有动静终于散去,我试探性地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第一眼就见到了之前用枪口戳我的家伙面朝下倒在地上的情态。而后我的目光稍稍上移,那是另一些月兔正从正对辖府的街道走来,穿搭很让人感觉熟悉,约有十几人,而走在最前的正是手持一把短枪的惜理子小姐。几个跟她一起行动的月兔上前来扶起了我们。
“惜理子小姐……多谢你。”她上前时,我禁不住对她微笑了一下。
“我也谢谢你们几位。”她对我点了点头,随后站到了前方,我也随着她的目光而直面向上方那不为这突如其来的混乱所动的二人。
“稀神大人,这些月宫来的家伙,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事实上是在软禁您吧。”她把枪别在了腰间,随后向着台阶上的白发女子单膝跪下、直视着她。我反应过来、连忙拉着同伴们一起照做。
“你……”另一边听了这句话,脸上很明显地露出了吃惊的神情,过了几秒钟,她逐渐舒展了眉头,接下来的语气仿佛是明白了前因后果,“请起吧。你们做得很好。”
我随之起身、不经意间,和探女身后的哆来咪小姐对视了一秒。她大概也察觉到了,我看着她凑近探女、耳语了些什么,随后,探女的神色重新变得凝重起来。
“五位,请随我们来。”哆来咪小姐上前一步、对我们低声说着,随后她们二人便转身向着辖府回头去了。我愣了一下、也登上了阶梯。这位稀神探女,难道说,不爱说话吗……
我刚刚大概是听到了“软禁”一类的词语。这么看,惜理子小姐的行动大概要很大程度上改变月都的面貌了。哆来咪小姐快步上前,辖府的庞大门扉的一侧,也随之被她向外慢慢拉开了。我其实挺想知道为什么与我在梦里见面的她会出现在这里……但,想到之前她的言语风格,我觉得她大概不会告诉我,或者讲一些我听得半懂不懂的句子。
看起来里面是园林式的布置,石砖小道镶嵌在草绿色之中,低矮的灌木环绕道边、稀疏的树木种在绿化带里,面前三十步左右,就是庞大的辖府本楼,左右连着中式的漂亮回廊,朱红色一直延伸到其他小的建筑。而楼前左右修建着池塘,清澈而水波粼粼,其间破碎地反射着装在回廊的每个边柱之间的灯的光亮。六步短台阶,我们跟着天探女登上了带着长檐的又一道门前。
……所以说,我讨厌这么高的门槛,我觉得不仅仅是因为我身材比较矮。
大厅的布置似乎并不如我想的华丽,沿着布满花纹的漂亮红金地毯看去,前方远处仅有一张长长案桌,然后就是通往左右的走廊了。这建筑是半开放式的,前边的墙有很大置空、而应有的承重则是正中央左右的两根需要三人环抱的大柱来承担。那么,向前看,还能看见十分迷人的园林深处,深红色的回廊仿佛几条大蛇,在喜人的草绿之间穿梭,而流水声也很明显。原来辖府是这样如诗如画的地方吗……
“哆来咪,拜托你把应有的事情都向她们解释吧。还有,你……能请你单独跟我来吗,小姐。”
走到这里,探女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直直地指着我如此说道。
“我吗,没问题、稀神……大人?”我突然感到三分尴尬,我……我应该怎么称呼她啊。算了、不管了,就先跟着她走吧。她带着我走向左侧的回廊,而我的同伴们则被哆来咪小姐带向了完全相反的方向——我禁不住回了下头,蕾米也往我这里看了过来,我向她轻轻招手,意思和之前在巷口分别的时候一样,是“短暂离开、不必想我”。
回廊里的两串脚步声显得很空廖。左边能看见已经闭合的外墙大门,右边便是水域、往外约十几步远就是一座精致的雕栏石桥。对我这个常年居住在西洋风宫廷的家伙来说,这个地方已经是沉醉般的美丽了,不知道月之都内最神圣的月宫是什么样子。她带着我拐了两个弯,很自然地来到了园林的里侧,回廊在这里接上了一座小亭,六角瓦檐微微外翘,柱间连接着带栏杆靠背的长椅,全都以毫无杂纹的实心红木制成。登上小亭的台阶之后,她的脚步慢了下来,我的目光也从四周的环境回到了她身上。我从她微微低下的头感觉到几分疲累,她也确实停下了。
“就这里吧。是个不错的地方。来,坐过来吧。”
我坐到了她身边——一个能透过亭檐周边的绿荫,看见夜空中的星的位置,还面对着形状如泼墨般天然的池塘,里面好像正游动着池鱼。满目绿色的草地上,有细微的荧光亮起。只是这种时候,我的礼貌似乎更应该叫做拘谨了。
“很熟悉吧。以前,在白玉楼的亭子小聚的时候也是这番景象。”她坐下来的第一句话就吓了我一跳,但总觉得,又很合理,“看到你的第三只眼,想必是不会错了。我确实是稀神探女,你不用那么见外。毕竟,……以前我还抱过你呢,觉。”
“啊、您……”我霎时间感到脸上一阵发烧。想了想之后,我稍稍坐近了她一些,到了她的独翼能抚到我另一侧脸颊的程度。原来是这么亲近的人啊。一切仿佛很意外,但……仍然很合理。
“所以,”我想了好一会儿才开了口,“八云前辈的意思很明白,连同您在内,她委托我把好几位曾经的同伴带去见她,而您是我见到的第一位。不过,路上我接触的事情表明,您现在完全不能动身去其他地方吧。”
“是呢。”她的神色才因为到了这里而稍稍放松一些,这就又担忧了起来,弄得我有些不好意思,“前一段时间,我被束缚在这,很多事情都没法插手。不过,现在我倒是有信心了,如果我能早日收拾完我的烂摊子,就会去的。把信息传达给我之后,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埴安神袿姬’、‘摩多罗隐岐奈’……还有这两位。如果您能告诉我怎么找到她们的话,那再好不过。”
“哦?……差点忘了还有这回事。”她转过头,对我笑了笑,“这里去地狱,可是有捷径的。因为地狱属于异界,它和月都,被一位神连通着,而我们在很久之前借着那力量,创造了从月都前往地狱的门。不过返回的方法……你恐怕得去了之后再问袿姬了。”
“多谢。”我感到高兴,这可是难得的喜悦啊。
“……至于摩多罗,那家伙……咳,实力最凶险、性格也很奇特,紫也得让着她几分。可以确定她肯定留在幻想乡,但到底在哪,我当然无缘知道了。……对了,她们在幻想乡,都过得还好吗?”
终于,到了我最怕的,但她也一定会问的一个问题。我沉默了十几秒,打算说之前还是犹豫了一下,“紫和以前一样,但,母亲大人……逝世了。”
“什么……”她的反应在我预料之内,眼神先是失去了光亮,而后,她转头向着另一边去,低下头、对着柱子,我们无声了一分钟之久。
“……抱歉。”最后,我轻轻地说了一句。像是对她,也好像是对我自己说的。
“不、不用……咕……”她的回答和呼吸声,一下子带上了明显的哭腔,我也一下子乱了阵脚,她缓缓地转头,在我的注视下擦去了泪水,“我能和你见面是何等不容易的事情,何必说这些……我真是的,为何要问呢。算了,反正……你和她很像呢,我就当她还在好了、来叙叙旧吧,就当想办法让我开心点好了。”
“嗯……我会听着的。”我知道,这时候大概我在她眼里并不只是我。
“那时候,和紫她们打赌,说我去了山上会好几天不回来……结果我一下子就跑回来找你了,看着你吃惊的样子,……很好笑呢,幽幽子的酒,当着我的面,你也是一口都不愿意沾……对了,还有,大结界刚刚立起时,和你一起去那片还没被命名的森林深处,结果下了雨,我和你都浑身湿透地跑出来,才发现森林另一头那片小山坡的景色有多迷人……劝紫她们在那里定居的时候还费了番口舌呢……”
她就这样说了好久。我心间的泪意被一字一句地挑动着,有好几次,泪水已经盈满眼眶,但我终究忍住、没有哭出声来。
“觉……谢谢你。让我哭一会儿吧。”听见这句话,我从自己的回忆里拉回了停留在铺满星光的静水上的目光,回头才发现,她早就哭得不成样子了。我忍不住伸手更靠近她,却想不到,她直接倾侧身子、抱住了我。
我真想再陪她一会儿……也陪我自己一会儿。
“我知道……你还得操心你自己的事情。去吧,就当给我点久违的时间好了。”她在我耳边轻轻说着,随后放开了我,以极其平静——风暴之后的平静般的眼神,凝视着波纹慢慢削减而趋于停滞的水面。
“明白。那,我明早再来找您吧,探女前辈……”
我慢慢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她,才转身离开、向原路返回。我低着头思考,能看见主楼内的柱子的时候突然明白了一点:多余的悲伤似乎没有意义,非但不能向已经过去的事情表示什么,还会拖慢我的脚步。如果不能完成紫交给我的重任,才是辜负了她们的期望……
带着这个想法,我再擦拭了一遍眼角。
我一个人摸索了一会儿,这走廊相对地封闭起来,一侧有着不少房间,个个都是看起来很厚重的珍贵木材制成的门,还有用金属材料雕出了花的把手。迎面一个蓝白色的身影,我和她正以相对的方向靠近着,那是哆来咪小姐。我停下了,她也驻足于我面前。
“哆来咪小姐……我和您,是见过的对吧。”
“当然。”现在在安静的长长走廊里细听,她的声音和梦里并无二致,听起来平和而柔软、让人放松,“现在你知道探女大人的处境了吧。她……很不容易呢。”
“嗯、明白……我要做的事情,应该也算是对得起她了吧。”
她轻轻点了点头,对我微笑、随后侧视了一下,“她们都在走廊尽头的房间里。今晚,好好休息一下吧……祝你好梦。我去找她了。”
“啊、好……”我看着她走过身边,视线回到了沿着走廊的方向。
最末端的房间,里面确实是有好些熟悉的谈话声的。按哆来咪小姐的意思,今晚大概可以待在这里了。我叩了叩门,压下了冰凉的门把手,把它向里推开。温馨的暖黄色灯光一下子照耀了眼界,随之而来的,带着点让人想睡觉的温暖味道。
房间的布置很让人有安全感,暖色调的墙纸、木地板,对面是圆形的玻璃花窗,左右的半镂空墙上挂着几幅山水画和题诗,房间中央的三张大床承载着洁白无暇的棉被,棉被承载着坐在床上的众人。
“啊、是觉!终于回来了呀……”蕾米从离我最近的床上跳下,赤着脚急急忙忙跑了过来,我便和她抱了一下,“怎么样?她真的是我们要找的……”
“是呢。”我对她笑笑,“我传信的使命已经完成三分之一了。而且,她有办法送我们去地狱,所以……”
“地狱?”神子现在已经卸下披风和剑,她坐在进门之后的第二张白床上,她刚刚在和妹红说话、听到了这个词就抬起头来看我,“……不、没什么。这是好事。”
“怎么了吗,神子?”我问她,同时往房间里走、拉着蕾米一道坐在了床边,看着正坐在一块的神子与妹红二人。
“我没和你细说为什么我要跟着你来呢。我……之前在冥想中见到了某物呼唤我的欲望,很熟悉。我可以肯定,那里是有些,我在幻想乡复苏之前就认识的人。我想……应该是我的旧友吧。所以我打算去找她。”
“原来如此。”我轻抚松软的鹅绒被,没来由地感觉到了劳累。不过,这倒也确实是睡觉的点了。我想到什么、又问了问,“哆来咪小姐和你们说什么了吗?”
“其实不是什么有用的信息……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的。”妹红轻轻地说着,边说边靠在了木板床头上,“大部分时候她和惜理子比较能聊,那些关于月之都的话题。不过我猜,我直接问,她也不会说吧……”
“这倒也是……明天早上,您可以再去找稀神大人,是吧。”惜理子小姐好像有些累的样子,脱去了外套、卸下了装备,半个身子已经缩在被窝里了,兔耳的背面贴着床头板。
“好了好了、先这样吧。”神子如此说着,“时间也不早了,今天对于我们每个人来说都算是大成功了,还是好好休息吧。”
“……您说的是。您的经历和对事物的看法、还有给我的那些小建议,都很有意思。下次请给我多讲些吧。”妹红的嘴角微微抬起——她对神子说道。
而我则在心中计划着再一度前往地狱之后的行动。那里现在变成什么样了?袿姬摆平了大敌之一之后,一切都还正常吗?或者发生了什么变故?
我的问题还远远不止这些,已经从传达信息的旅途本身折射到我面见的每个人身上了:蕾米在这样的旅途里还开心吗?妹红的目的暂时没有达到,她打算怎么和探女前辈说呢?而探女前辈她,也面临着几乎无尽的麻烦,虽然,惜理子小姐的力量能帮助她,但,月宫里的其他政敌……我好想帮她。
“觉……还被心事烦扰着吗?”我怀中的蕾米看着我,以轻不可闻的声音问。进入黑夜、灯光熄下,仅有星光透过绿幕微染房间,此刻她红宝石般的双眸发着温润的微光,格外诱人。
我以沉默来回答,因为我不知该从何说起。总之,我把被子收紧一些,靠近她,把她抱得更紧了些。
“安心睡吧。你还有我呢。”她在我耳边轻轻说着,“不能好好休息的话……明天可走不了很远哦。”
“嗯……”我低低应声,感受着她的体温、把脸扎进了她怀里。这回,我也希望被抱一下……
我想到脑海里那个独翼的身影,她在翠山浮水之间,和另个甩动着潇洒墨绿长发的少女沐浴着细雨携手并行的样子……直到最后,无尽的旅途后,仅仅只剩下她走在如月面一样,虽有美丽的晚光,然而灰白、单调、无法赐给人安全感的平坦大地上。
一滴憋了好久的泪还是从我的左眼里掉出来了,慢慢滑到了白床单上,溶了下去。
……但,我却忍不住地会去悲伤。这,也算是妖之常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