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二十一·雪间今宵曲,长夜有竟辰

记二十一·雪间今宵曲,长夜有竟辰

当日的午夜,我的双脚踏在了似乎已有半世未见的幻想乡的大地上,自然是因为,丰姬的所谓连接海山的能力——只一瞬间就把我们一行人送到了此处。这应该也是由于,幻想乡和月之都之间的封锁被我用那张符卡松动了吧。

睁开双眼,一阵冷风刮过我们四周,让我冻了个哆嗦。两三点冰凉点落到我的脸上,明白的月光之下,我的面前正有无数白色精灵,在墨蓝色的幕布之外缓缓飞旋,变换着阵势一点点飞近、着地。脚底下,也是一层雪白色。啊呀、这是……雪啊。我怀着激动的喜悦,缓缓呼出口中的气息,半透明的漂亮白雾便侵袭着我的眼界。我几乎忘记了这寒冷,因为这幅景象,只用了一秒钟,就深深刺印在了我的脑海中。

“下雪了啊!……真好。这里是哪里?”我不禁开了口,顺便把伞递给了蕾米——只一个转头,她已经穿上了冬衣,那是件淡粉的大棉袄,让她的可爱有了点不同的感觉。雪自然没有雨那么致命,但说到底也是水……只有被帕秋莉的魔法处理过的水才能让她碰吧。

我禁不住又抬头望了一眼蒙在灰色里的圆月,它刚刚好处在整片黑云中间的空洞,看起来像月光把乌云刺穿了。真远啊……谁能想到我一分钟之前还在那上面呢。

“是妖怪之山的最高峰,我们来的时候也是走这边的。没记错的话,风神的湖泊,就在不远处,是吧,早苗?”灵梦小姐四下看了看雪景,道。

“没、没错——不过那会儿只有一丁点小雪吧?……阿嚏!——好、好冷……湖也结冰了吧,”大概是因为穿着单薄的巫女服,早苗小姐的声音有些抖,“我家神社就在边上,那么一会儿我就先回去了,诸位有留宿的吗……冻死人了……”

“我想……大家不要忘了,我们还有事情要做。晚一秒,稀神的危险就深一分,我们走吧。”

在我身后传来袿姬的声音。袿姬一直将探女前辈稳稳地背在肩上,而她的双眼仍然一直没有睁开;在昏暗月光的映照和明亮的雪白四散之下,她的脸庞似已毫无血色,此刻眉头忽然拧紧,不论怎么看都是痛苦的模样。她正在虚无的幻境中和身心的痛楚奋力战斗,我得让她稍微好受些。即使我还不太清楚她背负的东西到底有多重,至少我也可以这么做。

我把双肩包弄下来、边揭开封口结边道,“等下、袿姬,别让她受冻了吧。”

我走过去,配合着袿姬把大黑棉袄像条毯子一样地裹在了她身上。这样也会有点用吧……正看着她,我身侧亮起摇晃的光,正是妹红用手中的焰火近照着她。落在她眼睑边的一粒雪因辐射的热量化开,看起来像泪水一样。

“快点离开吧、各位,无论怎样都比傻站在这好。”她说。

于是,一边答应,一行人便相互照应、由灵梦领头地,向着下山的小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冒雪跋涉。了无疑问,那外套本来是给自己准备的,现在没了它,这段道路对我而言必定出人意料地漫长。我忍不住开始微微打颤——不出一刻钟,天降的严寒就已经由外到内侵蚀了我全身。赶路也许能减轻严寒之苦,但也杯水车薪。

“嘶……呼……”

一路上都是几个人呼吸着半冷半热的气的声音。雪路里一块较平坦的地方——于我而言也很眼熟——早苗小姐果然是飞也般告辞逃回去取暖了。山路在我印象中明明宽敞而不陡峭,但雪到处都是、铺成毯子,把地面弄得又湿又滑,也让我们不得不放慢了速度。我和妹红一左一右挨在袿姬身边,防止她不小心打滑;蕾米跟在我后边。

走过一小片积着雪帽的常绿针叶林,面前,那幅光景再一次地,显现在了我面前,仿若壮阔的山海绘卷一下子铺开。静滞的白龙,卧在微微凹陷的河道中,便是这四周唯一没有堆着积雪的地方;我和上回一样,看着它贯穿高峰、经过我们身前又一直延伸,一直延伸到下方我视野尽头处黑白二色的山雪丛中,也许还一直延续,像我的旅途一样。

九天瀑布啊……这一次,是深冬。它的冰面在白月下微微闪动着让人眼花缭乱的粼光,一行人大概也是因为这景象而驻足片刻。

“呀!这是……”袿姬见到这景象,直直地发愣,杵在了原地,“这一回是我自己亲眼看到的啊……真美。好像,至少这里,也没有很大变化……”

“这是九天瀑布哦,很壮观吧。”魔理沙小姐凑过来、来了一句。她应该不太知道,袿姬是……

袿姬像听见了又像没听见,把头微点了一点,仍然凝望着面前从上结冰到下的白虹。我想到她原先的生活,在比死亡更让人害怕的地方,战斗,战斗……每一刻,每一日,面对着无数可怕的对手……而今,居然真的有机会再自己亲眼看见这样的景象,会是什么感觉?比起我在地下闷了三百多年,再看高山之景的第一感觉,她……有过之而无不及吧,应该。我听见她的深呼吸,一看她,却已面露笑容。

“紫……我,在这里,探女她也在这里,你听见了吗?”她轻轻地呢喃着。

“袿姬……我们,先继续走吧。”我看了看她肩上的那一位,她的神情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我们无暇停留,“沿着瀑布往下吧。”

沿着冰瀑边稍平的雪路,我们一点点降低着高度。山风也平缓了些——石阶的坡度没有那么大了。这条路十分熟悉,面前的山腰上的空地,是那积了雪的被开辟的直路,尽头白茫茫的石阶上立着艳红色的鸟居,同样盖着一到雪毯,半边映着昏月的荧光。

“第二家神社吗?……也很熟悉啊。”我听见袿姬的声音。

“什么啊,明明我的神社才是第一家啊!”灵梦小姐的驱魔棒搭在肩上,她对这说辞有些不满,倒也合理,“说起来,你是月都人?”

“不……不是。”袿姬只应了这么一句。

谁也没有往那条路拐弯,经过了那里好几步,我终于忍不住打破了沉默:“灵梦,不打算回去吗?”

“何必呢。这事,我想做到头比较好。”她在我前边不远、回头道,“我觉得,我的时间还挺多。就算我只是个人类啦……”

“将来可别后悔了哦,你这么说的话。瞧瞧你平时整天躺在屋里的样子,真让人摇头叹息呐。”魔理沙小姐朝着她探头,像在打趣。

“……切。某种意义上,你也很过分嘛。”

雪景带来的沉重,似乎也因为稀疏的话语而轻了几分。目测过了两个多个时辰,天空也终于有了一丝将晓的迹象。雪小了些,但我们一行冒雪走夜路的人没有一个脸上不是挂着疲累的。特别是主动地背上了探女前辈的袿姬,还在不停重重呼吸;我并不是唯一一个察觉到这点的。

“让我来吧、你歇一歇。”妹红轻声地说着,“快到竹林了,最后一段路我来领头吧。”

没问为什么,袿姬慢慢停下了步子。我也上前帮忙,几人扶助之下,探女前辈被转到了妹红的背上。她的动作稍稍有些不自然,大概是没有想到探女前辈会这么轻吧。

“觉……”她察觉到我在她边上,小声地念了下我的名字。我看着她头上的蝴蝶结微微晃动。

“妹红……别。”我摇了摇头,不知道该说什么。明明,已经离竹林很近了……

“我不会的。我在月之都的时候,才见识到了生命的意义。月都人介于生与死的界限上,虽然永远存活,却脆弱不堪。这样的不死能称之为不死吗,还是说能称之为永生?”

她突然开始说起了长句子,我感觉稍微有点被吓到——不过,她的“不会”应该指永远亭的事情吧。

“看到了他们的生活,我才明白……生命是何等神圣之物。苦苦追求不死会变成什么样?谁知道呢?……与其和辉夜把战斗延续到下一个千年,不如和她一起找到死去的方法吧。活着,是为了改变更多想改变的事,永远都是——而杀一个杀不死的人,究竟有什么意义?”

“你这家伙,不是不会死吗?怎么在纠结这些?”灵梦问着。而我并不打算回妹红任何话。

“我好像稍微想明白了一些吧,至少,我觉得我的生活应该稍微改变一下。”妹红回过头、苦笑了一下。

“……啊。”我又听见了走在后边的铃仙的声音,她在低微地自言自语、不知道在说什么,但应该不是冻坏了,她走上前,道,“对了,这似乎也被师父大人算到了……你也一起去见她吧,她应该会,放你去见公主大人。”

“啊……好。”

雪地和竹林向来很搭,但也没法让我们这群被雪化湿了衣服的匆匆旅人开心一点半点。一行人在片刻的稍显严肃的话题之后,沉默无言地左拐右拐前行着;竹林寂静无比,只偶尔有承受不住雪块的竹枝折裂的细响,弄得我也有点不安。终于,有建筑的轮廓和微微火光在眼界的深处摇曳着出现了。

怎么能不心悸?永远亭……

我感觉有点急不可耐,可能是实在想快些熬过这样的感觉吧……小跑着上前去,我看见了一幅无比和谐的画面:

深居于竹林之间的廊亭正门之处,半掩的古旧木门前,那个身影。仍然是深色的帽子——落了点白色,仍然是交错着两种颜色的长衫,背对着我们、将挂在廊檐下的灯笼缓缓摘下、添上香灰,用手中将熄未熄的香烛点上……回过头的一瞬间,依然是平静如水的眼神。

“永、永琳……”我到了她身前扫掉了雪的地上。这里,不是梦啊,是认真的啊。顿起的羞愧……最后,我禁不住低下了头。

“……对不起。”

“觉……没事的。既然你们终于也回到了这里,还带着她一起……”她用手轻抬我的肩膀,随后慢慢经过了我身边、迎上了我身后不远的众人,“那么,那倒也不重要了,反而是必需的一步……”

“但,您不会原谅我这种行为吧……是么?”

“在永恒的时空之中,我也曾干出过像这样的事情,只不过我背叛的是月都而不是幻想乡。生命是何等神圣的东西,岂容得以月人的方式对待呢。”她一边招呼着我们进去,一边回身推开了半掩的大门。这句话好像还蛮熟悉。

她带着我们走进了眼熟的洁净房间,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她指了指一个角落,那张床……没记错的话,是我躺过的。妹红便背着探女前辈走过去、把她轻轻放在上面脱去了厚重的外套,盖上白色棉被之后把它还给了我。我也只好赶忙把它披上身子了,然而……感到的并非温热。

“觉,还有你,藤原小姐……先留在这儿吧。铃仙,我之后再找你,现在,带着她们去休息一下吧、你们各位气色都不太好,看样子赶夜路了。”她走向探女前辈床前正对的墙边,对着炉子添上了几根柴火。随着铃仙小姐的应声,诸行都退出了房间,带上了门。

“呼……”我看着她坐到床边一张椅子上,不知是用怎样的神情看着昏睡的探女前辈。永琳她也是月人啊,或者说,至少曾经是吧……同时用医者和故人的眼光,见此情景,还真是捉摸不透。

“很重的内伤啊。月都这一次,又怎么了呢……还在战争吗?”

“结束了吧。纯狐,就是那样的存在啊……八意,你想过为什么我会在这里,是吧?”妹红的声音微微大了些,带着点颤抖。我在远处的墙角找了个小凳子独自坐下了。

“也许吧……生与死对你来说,真的重要吗?我倒是不爱思考这个,辉夜她也不。原因你自己想吧……”

“所以,蓬莱人……”

“别想了。不可能,至少,从我这里你得不到答案……我不是你要找的人,自己去见她吧,她还没睡,正等你呢。”

“诶?……我知道了。谢谢。”

“……对她好点,好吗。”

未有回应,一串脚步和移门滑开又闭上的声音传进了我的耳朵里。我睁开半闭着的双眼,起了身、带着凳子一起坐到了永琳身边。忍不住地,我看了看床上,她的呼吸很弱,就算在静谧的夜里,也感觉不到了。她们之间的话题告一段落,也该轮到我了。

“我想,没有什么好原谅不原谅的。你带给我危机,但现在又给了我个机会,大概是恩怨相抵了吧。……这个故事,能和我说说吗,月都的部分。”她把被子掀开几寸,把修长的手指慢慢放在了那苍白的手腕上。

“她,有您可能不太了解的另一个身份吧……我慢慢说,到天彻底亮之前。”我点了点头,脑海中的时间回到自己落在月面的那一刻……

……一直到不知多长时间之后。永琳沉默无言,仅仅只是听着我声音轻微的话语,一边仔细检查着探女前辈的身上各处,大概是望闻问切的一二步吧。我也几乎能看见她身上各处的伤口、淤青,尽管光线在很长时间里一直都有些昏暗。等到故事的时间线终于回到现在,我才回过神来——冬日晚出的曙光已经照进了深深竹林,我不知不觉间撑了一整个通宵。

她已经站起身来了。玻璃小瓶子啷啷轻响着,她开始作弄起药来了。最后注视了一下安眠着的探女前辈,我终于站起了身、回了头,面对着出口的方向。

“永琳,”我尽量放轻脚步地走到她身边,看着她的双手在点着小灯的竹编桌子上、那些小瓶罐之间来回游走,“现在,是……”

短暂的寂静,她停了一下、答,“自从你踏进永远亭,已经过了一整个时辰,再多两刻半。”

“……那么久了吗。”突然察觉到了早就发作得不得了的睡意,我强打精神、开始考虑起现在该去何处,“她们都睡下好久了吧……不便打扰呢。我……”

“在迷茫的时候,也不妨稍稍回头看看……三天之后,再回来这里看她吧。慢走,我就不送了。”

“知道了。”

本来,我感觉脑子还有些不太清醒,但她这句话让我不得不稍微思考了一下。不过,她为什么会这么说呢……倒也提醒了我。地上,我能借个宿的地方大概已经没有了。我想,如果是红魔馆,在身边没有蕾米的情况下一个人回去,……也太奇怪了。而且她们睡着了挺长时间了,特别是蕾米,跟着我都走了多久了呢,要让她好好休息。

回过神来的时候脚已经踩在永远亭门外的碎雪上了。晨昏交接之时,孤身一人的感觉异常熟悉。往前倒三百多年的话,每当这个时候,我大概会从噩梦中惊醒,接着第一眼看到依偎在我怀中的地狱猫和地狱鸦,残垣断壁之下,她们的体温也能稍稍帮我驱赶心中的严寒。……我记得,身在另一个地狱之中的时候,我就想到,要回去看看她们的。

我眨了眨略有几分疲累的眼睛,看向了那个我永远不忘的方向,引动妖力、提起身子,浴雪腾空,一路未停地向着刚刚下来不久的妖怪之山去了。

……雪景真美啊,白茫茫的,整片大地都覆盖住了,这时候的天将亮未亮,灰蒙蒙的,好像正好和大地是同个颜色,都黏在一起分不清了。想到家里的景象,一种异常的兴奋充斥着我的心头,把困意驱得一点不剩。顾不上飞雪逆着我飞行的方向、把我的大衣打了个半湿,我把速度加得更快了。

妖怪之山接近顶上,那不知什么原因出现的大洞穴,藏在林子里,和雪林黑白分明的,便是幻想风穴了。这是我回家的路。我向下俯冲进去,“呼”的大风声,在我到了视野全被风洞的漆黑遮盖的地步时就四处鸣响、贯穿前后,我没觉得吵,只是熟悉让我感觉安心了,还有点儿回忆的兴奋。

一路向下着。

“喂!那边的,站住!——再往下我可就——”

我缓缓停下了。这声音,我也是听到过好几次的,来者可称不上善,但在妖怪眼里应该也不算恶。忍不住,我终于打出了憋了好久好久的一个哈欠,浮在上下都已经不见底的洞窟里。蓝衬底的棕色外套、泡泡袖,金发和明亮的闪着绿色荧光的瞳孔,果然是她。

起码,还是比较麻烦的……于是,我先开口了:“帕露西小姐……”

“诶,这不是……觉小姐吗。看起来很累的样子?”她靠近了我,不过并没有显露出什么危险的表情,反而很平常地绕到了我身边,几乎要贴一起了。这个反应倒是让我有点意外。

“您……如果我要过去的话?”

“啊,请自便吧。虽然……”

“诶?”我的意外又添了几分,“可是您不是……为什么?”

“反正,我也拦不住您的。再加上,您的所为,我多少也听说了一些,来往这里的人慢慢的已经越来越多了。战斗,总感觉,没什么必要……如果这其中已经有利可图的话。”

“是么。那,意思是,我也应该提供一点‘利’吗?”

“哦?……如果您愿意的话,当然可以~”她微笑了一下,总感觉是不应该出现在她脸上的表情,“您快回家去吧,就当我今天心情不错。”

“啊、啊……知道了。再会,帕露西小姐。”

我赶忙头也不回地朝着更深的地方飞去,就算她和我印象里有点不同,但谁想在嫉妒面前多待一秒呢……

正如许久以前那样,地上分早晚,地下可不分。旧都的灯火时时通明,街道的两边也仍然是照旧的有几群鬼族,在屋店前头地上铺着的桌子散七杂八地坐着、畅快地闲天痛饮。我轻轻减速着地——似乎是庆典临近,感觉这里稍微热闹了一些,这种时候,勇仪小姐也会忙起来吧……我向两边看看,并没有她那眼熟的身影,我便往街道的另一端大踏步走去。明亮的大理石外墙已经能看得见了,映着灯火照在我的眼中。迎着风,我一步步走近了。

喷泉雕塑,一直静静流淌着地下的暗泉水。我经过它之后抬首仰望,那个亮着灯的位置,我没记错的话,是阿燐的房间吧。虽然说拉着窗帘,但亲切感可是毫不含糊地一下子涌了出来。漆木的大门就在十步之近,我小跑过去,有点使劲地拉下了齿轮机关。哦啊,给她个惊喜怎么样?

我的手停住了,门缝刚刚好可以挤进去。我把脚步放轻了一些,小家伙们还没起床呢。有些暗,前庭的灯没有全亮,心心念念的景象啊……深浅不一的紫方格地砖,大理石柱花色均匀而纯一,真是养眼。我向着左侧的半旋楼梯走去。

楼梯下是那红绒沙发,我记得我每次出发前都会忍不住在上面坐一坐,哪怕现在,还是能隐隐约约看见自己以前的样子。看样子那沙发边的小书架多了一些书,是她们会看的吧。

终于上来了啊。迫不及待地,我来到依着顺序的第二扇房门之前,抬起手腕。叩叩……

门里传出比记忆里更清楚的清脆声音,“影狼,这么早吗……有什么事?”

接着,里面渐强的脚步声忽然停顿了一下,“不、不对……这感觉是!难道!”

木门被拉开了。刚刚起床不多久的她,头发还没有扎起,艳红的披散在肩头;虽然因为自己的猜想清醒了好些,但睡眼还有些惺忪,如此的可爱啊!——

“好久不见,阿燐!我、我……离开的有点久了,这一次。对不起啊。”

“觉、觉大人!真的,真的是您?!”她不出我料地惊呼出声,深红的眼瞳也在一瞬间有了微微的亮光,确实是我、也确实是她,那有着几处洗不掉的猫脚印的墨绿色长裙,“我、我没在做梦吧?我还以为……还以为……觉大人……呜……”

我一下子忍不住靠近了她,她也凑了上来,我和她抱在了一起。好温暖……啊呀。我感觉到她的呼吸声里有点点泪意,于是轻轻抚摸着她的脊背。

“阿燐……”

“觉大人,刚刚的‘对不起’,是没有必要的哦。只要您愿意,这里一直都是您最好的家。”她在我耳旁微声道。松开了怀抱之后,我向着房间里走去。此刻的景象对我而言,无论身心都是十分温暖的。

明黄的暖光之下,我慢慢踱到了还没整理的床铺边,房间里有浓浓的好闻的猫茸气味。

“啊,但很久没回来看看你们,我难免还是觉得很抱歉的,毕竟你们都不是小孩子了。总之……哈、哈啊——”

一个哈欠突然控制不住地冲上鼻腔,打断了我的话,阿燐显然也注意到了,她慢慢走近、扶着我坐在了深红色绣花纹的舒服床单上,问道:“觉大人,您好像很累啊……衣服有些湿,连眼圈也红红的,这是怎么了?”

“地上在下雪啊。所以,赶路的过程稍稍有点辛苦。因为各种原因,不得不熬了一夜……再加上最近,战斗也比较集中,睡得还不太好。我想我该好好休息一下了。”我一股脑地把我苦闷的地方全都倒了出来,阿燐靠在身边安静地听着。

“就算出门这么久,觉大人的房间咱可是每天都有打扫、不必担心哦?”

“那,真是辛苦阿燐了。”我的感动又深了几分,我这个存在对她来说,真的无比重要啊……“不过,再走这几步,其实不太必要呢。阿燐今天也给自己放个假吧。”

“喵……?”她愣了一下,“意思是,就在咱这里?如果觉大人想的话,当然可以——”

我向着她挪了挪身子,靠得紧了些。“毕竟说到底也是一家人嘛。”

“嗯……是一家人。”我的余光瞥见她的表情多了些许兴奋,“觉大人,现在是,晚安……不、早安,啊呜……也不是,总之,请好好休息吧。”

我轻轻答应一声,一直强撑着的全身终于散了力,下一秒我整个人就倒在床上了。好累啊——

又厚又暖的冬被覆盖上来,还残留着地狱猫的体温。接下来能感觉到的,就是整个贴上来的她了。好舒服……一下子就能睡着了啊。——在我身边。

“觉大人……好想你。”

“我也想你,阿燐。”

闭上眼睛之后,我微微前探身子,吻了她一下。我感到她抱住了我的手臂、轻靠在我的肩头。好怀念啊……

可能是太累了吧,睡醒的时候,居然都已经是傍晚了。阿燐不知何时离开了,她肯定是不会让自己在床上躺一整天的。尽管有些不想离开香香的被窝,我还是起来了。整理好之后,我又回到了原先阁楼式的走廊。我把双手搭在了乌木扶手上,如同很久很久以前一样静静凝视着地灵殿的前庭。心也总算,静下来了。看着显得有些迷幻的柔和灯光闪烁在眼前,一阵心安……

有什么声音。我探出半个身子往下看看,右侧阁楼旋梯的侧下、那张华贵的金边沙发上,深色的那个身影,可以一眼认出影狼,看样子,她在这里也很自然了嘛,倒也看不出当初见面时那凶狠样了。随着我嗵嗵踩楼梯的声音响起,她也往上看了,迎接我的是一个淡淡的微笑。

“啊、觉大人!……休息得好吗?”她的语气也很兴奋。我不急不慢地走到她身边、沙发靠边缘的空处坐下了。

“睡饱了呢。好久不见——影狼在做什么?”

“在想之后的事情……我可能也不会留在这里很久了吧。那,您的旅途还顺利吗?”

“啊啊,我理解,祝你好运呢……我的话,虽然我现在回来了,但这并不意味着我的事情已经办完。总之,还是很辛苦的呢……不过也让我感觉很有意义。阿燐她是出去了么?”

“是啊,您回来让她激动得不得了,跑去找阿空了。”

“是嘛,”我脑海中浮现阿空的身影,上一次回家的时候没有见到她啊,“我想我也要下去看看那里变成什么样了……是吧。”

“咱也没有下去过……感觉是很热的地方。嘛,等您吃过晚饭再说吧。”

“好哦。”我注意到她手里正翻着一册摊开的一指厚的书,“那是什么?家里有这样的书嘛?”

“它是在这书架上的,咱之前注意到就拿下来看了。是本感觉很奇怪的史书,不见头尾的,似乎仅仅只有些关于妖怪贤者的记载。”

“嗯?”我敏感地嗅到了线索的味道,打量着这泛黄的老式折叠册子,只是白皮的封面而别无他物,不像是一般的书,倒像手写稿,“那我就很确定我没看过这东西了。可以让我看一看吗?”

“当然,不过既然您没看过,它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不知道。等一会儿,问问她们俩吧。”从她手中接过书,我随意地翻了几页。也许注视白纸黑字的那种感觉是早已经刻在记忆的最深处了,但这文字排列出的篇章却是完全陌生的。这手写体非常工整,每个字都能辨认清楚,而我在其间看到了那些再熟悉不过的名字。“摩多罗”……

“说起来,这是真的吗?”

“……也许,是吧。”第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它出自谁手呢?我把它叠起、翻到了最底,在书的封底内侧上有个写得不太大的著名,“稗田阿柒重抄本”。名字很熟悉……我听人提起过吗?

对了。既然能写出这样的东西,她一定多多少少知道些什么吧。也许,之后我要去找她了,“我得带着这东西了,看来它有点用。抱歉打断你的阅读,影狼。”

“没关系,咱本来对历史也没多少兴趣,倒不如研究一下怎么卖东西比较好。这书有什么不对吗,觉大人?”

“……没什么。那,我就先去准备晚饭了。”

“啊、我也来帮您……”

我和她聊着闲天,时间一转眼就到了晚上。时针正跳向了戌时四刻,我便稍稍收拾了一下、离开自己的卧室,准备下楼。影狼仍然坐在那,手中的书换成了《常见家养宠》。想到灼热地狱下的温度,我下楼时顺手便把外套扔在了沙发上。

“觉大人,您现在去吗?”她起身、问我。

“嗯,影狼也想去的话,一起来吧?”我看向处在二层阁楼的阴影里、正中的那一道门,那里就是中庭了,平时是独属于阿燐一个人的。好久没去了呢……也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了。

“啊、那……好吧。”她跟了上来。

找到那楼梯之后,我慢慢地往下走去了。这里的近景稍微有点像二小姐房间门前的那道下行楼梯,同样的幽深而封闭,黑暗给以人奇妙的神秘感。到这道门前之后,再往下便是另一番景象了。我于是带着点不知哪来的忧哀,压下了门把手、往外一推。

一下子亮堂起来了——但这种光可不会让人感到安宁,因为这是深深地底下的,由满溢的熔岩流淌着发出的光。过了门就算脱离地灵殿了,我抬首一看,它的地基杂杂地嵌在深色的石块里,几乎分辨不出。而面前向我敞开的,正是已经荒废长久的旧地狱。下面远远的是熔岩的海洋,宽阔无边,灼热的气息向上逸散,扭曲了视线;上边则是洞窟,数不清的光点从石块的缝隙之间滴落到熔岩海中。它们中间由带着天然斑纹的漂亮石柱连接而成,也有熔岩细流沿着石柱盘淌而下,十分壮观。

我并不知道脚下这一道通往世界最深处的楼梯究竟由谁建成,也不知道那建筑者从哪弄来的如此耐热的材料,如果问起,大概连勇仪小姐也不知情……大概是无从考究了,说不定是在比妖怪贤者的时代更早的以前吧。当初发现这里有这么个东西,我便索性把它和地灵殿连在一起了。

啪嗒啪嗒,影狼从后边跟上来了,与我并肩走在一起。她皱着眉头、脚步显得小心翼翼不太自然,看得出来这里让她不是很舒服。

“很热,对吧?”我笑了笑,问。

“是……人家可是多毛动物诶。”

“那,袖子……不卷一卷吗?”

“……那还是算了。把毛露出来很难看的。”她摇了摇头,大概对这个有点苦恼吧。

天空——当然,是指现在的我的头顶远处,好几处都有数十团怨灵排成队地游荡着。白色的怨灵在上慢慢地飞,我在下慢慢地走;而往下能看到很明显的一块深色的地方,比耀眼的熔岩柔和许多。是地狱熔炉吧,和我印象中那团巨大的光球有些不一样,它好像是被什么建筑包起来了,我也知道是谁做的。

楼梯的尽头,连接着一处带孔金属板铺成的地面,很宽阔。我踩在上面、能看到脚下的熔岩离我大概有二十余尺。最顶上似乎用什么方法阻挡了下滴的熔岩,又看起来很是亮堂。

现在能看得清那究竟是个什么了——是个规则多边形的柱子,巨大的,立在远处,还反射出微微的蓝光,让我想到了灵长园。不过这东西要高大得多了……我踩着地板向它走去。希望里面会凉快些……我转头看影狼,她却已经满头是汗了。

是玻璃门,透过它可以看到里面是同样的一道多边形墙。究竟是什么材料呢……我推开了对我来说有点大的门挤进去,右手边有一道旋梯,刚好嵌在外墙和内墙之中、向上通去,同时沿着这方向传来了微微的谈话声。我踩上楼梯,嗵嗵的金属响声。

“阿燐,有人进来了。”我听见。

“是吗?我去看看……说不定是觉大人呢。”

“觉大人怎么可能会下来这里嘛、又热又闷的,一定是那个绿色的巫女吧——”

“也是……嘛,如果真的是觉大人就好了。”

我忍不住在心里笑了笑,楼梯变成平走廊之后,我把左手边那金属房门向里推开了。很熟悉的画面,现在又再一次见到了,而一眼看去里边带给我的感觉和外面截然不同。往前伸了伸脑袋,压抑的灼热立刻缓和了许多。

“两位,晚上好?”这一点也不热的房间里亮着暖色的灯,内饰的风格如同地灵殿之内一样;阿燐正坐在对面墙边的小沙发上喝茶,一见我,险些把茶喷出来了。阿空则半坐半躺在沙发的另一端,盯着天花板。

“啊,吃倒是吃过了……诶诶?!是、是觉大人!您、您真的会来这里啊?”

“……毕竟,也好久没见你了呢,阿空。影狼她也下来了哦。”

“啊呀呀……外面可热死我了!呼、呼……”

我拉着影狼进来,阿燐拿过两盏小玻璃杯子,满上了茶水、搁在沙发前茶几上的一角。我边走近,道,“阿空现在实在是过得不错呢。这里,都因为你而变成这样的么?”

“不完全是啦,但我想我还是蛮重要的。总之,自从觉大人派我来此工作之后,这里很快就有越来越多的设施建造起来了。也很感谢那位神明大人……是她给我力量为这里做出改变的。”

“守矢家的那个么。怎样都好啦,改变无论如何都称不上是坏事。”我坐到了阿燐身边,“大家想听故事吗?”

“诶?觉大人要讲什么……?”

“那之后,我在地上的故事。我们很久都没像这样聊天了对吧……”

子时将尽。我沉默着在小沙发上坐了好久,影狼躺在沙发的另一端睡着、呼吸声萦绕着,把仅限我一个人享有的气氛变得更加安静,而阿燐阿空,则是在房间那头的小床上靠在一起,大概在做什么梦吧。我拿出那小玩意儿准备仔细看看,它似乎并不很厚,不过看起来已经有些老旧了。

此乃妖怪贤者之远古秘史,不可外传,理应藏于家宅之中,作密卷待。

贤者之首,号曰八云。领龙神之意,率其众,创幻乡、立结界,千古无变,恒在至今;引奇穷之隙间,变生死之境界,渡日月之无数,守乡土之安宁。

贤者之次,名为河胜。自古东来,统异世一境,曰后户国;神力无赦,游于四方,止歇异动,护乡之衡;以后户镇管万灵之生神,常时匿踪不出,不可见,不可闻,不可语。

贤者之三,名为天探女。缄默不言,言则天地倾覆。司掌未来,导万事万物之流向。身居高挂之新月,远望幻乡之山水。

贤者之四,名为埴安神。遥想乐土初现之日,山水间静谧无声;凡行动之生灵,皆埴安神创生。然诸事竟,离此乡,居烈狱,至今不归。

贤者之五,名为茨木。外界鬼王,不畏厮杀;然失一臂,罪业方止。方今之时,为遏杀孽,一心修道,不问世故。

贤者之末,名为……

“……?”

到这里之后的部分,被泼墨般的笔触给涂掉了。明明是我最好奇的部分,可是却……看起来走笔很杂乱,我总觉得把它涂掉的人带着些不爽的情绪。

这样的书究竟是怎么回事?它的文字很显然挑动着我的心绪,让我有些不适。确实应该找到写书的人,尽管我感觉,凭这东西的老旧外观和内容来看,写它的人说不定早就不在了。

那么现在,也是时候出发了吧……隔了一天,我猜蕾米应该早就回红魔馆去了。那就先回去找她,至于找到这个“稗田阿柒”的事情,那之后再说吧。

上一章书籍页下一章

东方心梦渊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东方心梦渊
上一章下一章

记二十一·雪间今宵曲,长夜有竟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