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八·盛樱永绽,故园风雪
和脑海中第一时间出现的的身影同来的,还有那极其不详的预感。我迫不及待地抬起头向上空看去,一阵大白天里显得阴森森的冷风劈头淋下,我眯起双眼滤掉阳光,映入眼帘的是两个黑点,正在离我数十米的高空进行着弹幕战!如果说那样橙色调和蓝色调的弹幕网来自阿燐和阿空,那么另一边还能是谁呢。我知道她们肯定不会自己挑起事端,所以……
博丽灵梦,她绝对就是另一人。
糟了……我也没想到她会追来得这么快。而且,三打一能不能赢还真不好说,只是现在我的这个状态……不会要完蛋吧。
不出我料,她们盘旋着越打越低,那人头上的艳红色大蝴蝶结也已是清晰可见了。然而我正希望她会对我们手下留情就这样把我们送回去算了,就我所知,她的职责是“退治”妖怪,而不是“杀死”妖怪。我应该没有性命之忧吧?
但我很快就意识到,这是个完全错误的判断。巫女的心里一片可怕的混乱,我一眼望去、只能见到混沌的深红色,范围比正常人小得多的意识中,唯有杀死与自己为敌的全部人这一个念头!
我赶忙爬起身、准备避其锋芒,然而狂风从我身后吹来、我还没来得及闪避,就被什么东西一把抓住,擒住了脖颈!
这!……我通过我和她接触的这个瞬间感受到,身后死死掐着我的巫女,身上的戾气竟比平时重了百倍!她是怎么了……怎么会这样?这算是某种发狂吗?
但不论如何,现在她大概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我可能得做好拼死逃跑的准备了。
“你们再靠近我就……!”我看见这家伙手里已经拿上了符札,就那样摆在我身前、明显是把我当人质了。再有的话就是,我要是没看错的话那符卡上好像写的是……梦想天生?!
“喂、灵、灵梦?!你想干什么!”我赶忙挣扎,然而奈何她的力气比我大得多,我只能感觉到脖子好痛。
“觉、觉大人!”阿燐阿空停住追来的脚步、见此情景,焦急已经清清楚楚写在了脸上。
巫女呼出的空气吹落在我的后脑勺上,便导来一阵恐怖的寒意。那是一阵异常的暴戾之气,我只能在心中大呼不妙,只因此刻的我可谓手无缚鸡之力。她对我耳语着:“去见阎王吧,该死的地下妖怪……”
说着,她握着符卡的双指便猛地一紧。
“灵梦小姐……我觉得我们还没有到那种不可商量不共戴天的地步、您、您冷静一点,就算您要我马上回地下我也会去的!而且我发誓我从没有在地上做任何伤天害理之事、请您放过我……”
“梦符——”
完了。怎么会这么突然的就?!……这回,逃不掉了啊。我可能真要以正常途径进入冥界了、以一个幽灵的身份……那么我终究死于一个巫女之手,尽管这好像有点超出了她的职责范围,而且像是在滥杀无辜?再见了,阿燐、阿空,以及许多年来只见一面的妹妹。对不起、恋,我也没能再照顾你了。
……
“符之一【四重结界】!”
随着另一个来自背后的声音,一声响亮的爆炸穿透了我的耳膜。我只感到脖颈一轻、再睁眼时,巫女居然被击飞到了几米开外!是谁在这个时候出现?
身边是轻挽着我的、一位手持着收起的长柄大洋伞的金发妖怪。看起来就是她救了我,并且不知是用了什么奇特的方式,才能让那爆炸在我身边产生而让我又安然无恙的。我只得连声道谢,然而话音颤抖、有些说不清楚。
“……你?!”巫女翻身爬起、那架势如同发了疯的野兽,看起来又准备扑过来了。
“灵梦……非要逼我吗、你这是怎么了呢。”仅仅是站在这位陌生妖怪的身边,我就感觉到了绝不寻常的强大力量,能做到这种程度的……大概无人能敌吧。
“那么,你们先离开这里吧。”她轻喃着,松开了我、右手握着的折扇在气氛有些糟糕的空气中挥了一挥,“对了、这是你的包。”
我面前猛地出现一团紫黑色的不知何物,我都没看清它的模样,我的包就从它的里面掉了出来,出于本能反应,我赶忙接住了。
“觉大人!您没事吧?!”阿燐和阿空从边上绕了过来,两人几乎是第一时间便拉着我朝着一边的森林开始了撤退,而我背后,巫女小姐和陌生的妖怪的激烈交手早已开始,轰轰轰的弹幕撞击声和爆炸声早已回荡在上空了。
“核符【核热护盾】!觉大人、阿燐,我们快走!”一道蓝白色半透明的半球形屏障展开在了我背后,我感觉到自己从惊吓之中慢慢缓过来了、于是跟上了她们,抬起腿冲进了森林。
……
“呼、呼……”我跌坐在地上,猛喘着气,“差点就没命了……话说回来,那样的妖怪居然赶在那个节骨眼上出现……真是走运。”
“当时咱只看见,一道紫光亮起在您和巫女背后呢,然后那个妖怪就出现了。不过咱也没看清楚她的长相……觉大人,您知道些什么吗?”
“她把包扔给我的方式……那个紫黑色的东西,我想,可能是叫做‘隙间’吧,”我细细回忆着以前在幻想乡怪奇录之类的书籍里看到的东西,还有刚刚出现在我眼前的那个仿佛能吞噬天地的紫黑物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她就是幻想乡最强的妖怪、博丽大结界的缔造者,妖怪贤者八云紫。”
“也没错啦……但一定得如此么?呵呵。”话音未落。
我一惊、回身看去,她仍旧手持着洋伞和闭起的折扇,以无比优雅的姿态坐在不远处一株矮树宽大的杈间上,绿叶被风吹拂、荡起一层层波纹,而使得她的身形若隐若现。之前没看清楚,她金色长发之上戴着一顶荷叶边的宽布帽,穿着紫色调的长道袍、较下方的位置还有着阴阳太极的图案。
“虽然,非常感谢您的救命之恩……但是像您这样的大妖怪,为何会找上我呢。我想,也不止是因为幻想乡秩序的守护者好像得了疯病吧?那么您想要什么呢?”看着她,总感觉来者不怀好意,因此我戒备之心仍存、没有靠近。
“哎呀……才见面就被人怀疑有什么意图,真让人难受。”她张开了折扇、微微掩住半颊,眼神也有了微妙的变化,“我说啊,你不会真觉得自己和我有关系是一件没可能发生的事情吧?”
“什么……”我被这样的说辞一下子搞得有点不明不白。我很有自知之明地没去尝试读心,我知道在这样比幻想乡存在得更久的妖怪都有着极其恐怖的智量,想要读懂她们的心思那简直就是天方夜谭。我遇见的上一个这样的妖怪还是永琳。
“我认识你母亲哦,这样的关系,不奇怪吧?话说回来,我们的相识,不应该在你的意料之中嘛。怎么,反应有点迟钝了哦、我挚友的后人。”她微笑了起来,说不上来能让人感觉到友好还是威胁。
所以,她的意思难道是——
“啊、那信——”
“才想起来啊。”她的身边亮起紫色的微光、她的整个人紧接着就消失了,然后再凭空出现在了离我两步远的花草之中,亭亭而立着,双手交叠,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我,“可惜,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当时我有什么办法去救你的母亲……准确来说我当时根本就不知道那回事。所以,我想我只能把她的后人保护好才能报答她她了。”
“……”我沉默了好一会儿,“那么,您为什么不在我的妹妹身上下功夫,反而更注重我这么个除了找到她的愿望什么都没有的可怜妖怪呢。”
“你有没有想过——身为妖怪贤者,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幻想乡呢。这件事是必须要你来完成的呀,亲爱的觉。不过我倒是可以帮你一把。”
“那,要怎么做?……现在吗?”
“就现在吧。”
她又闭上折扇、朝着面前的空气画出了半个弧,那奇怪的东西又在我面前展开,不过这回面积更大、足有一人多高,我也看清楚了这东西的模样。单从外形,我甚至很难确定这东西是个物质——就这样悬浮在空中,可以说好像是把空气给生生撕开了一样……那里面的景观似乎也并不随我观察角度的改变而改变,里面的百十只红色眼睛,在紫黑色布景里毫无生气地就那样看着它们自己的前方。“请吧。”
“这个……”我一下子心生反感。这种玩意儿,让我走进去什么的……
“嗯?”她看了看我,“有读心之能的觉族一向都很少犹豫吧?”
我无话可答,人家话都到这份上了,我又如何能推脱呢。我看看阿燐和阿空,她们也是一幅面面相觑不明白发生什么的样子。好吧好吧……我直接抬起右脚就跨了进去,希望里面有个能踩实的落脚点——有那么一点点给她看看“我也很少犹豫”的意思。右脚踩到了什么东西、压稳之后,我紧接着闭起眼睛整个人钻了进去。
短暂的浮空感之后,我感觉面前又出现了光。睁眼一看,这极粗壮却又很老朽的枯树干,还有上面被疑似锐器削去了好一大块的树皮,那不是……
竟然是,三百年前见过的那棵大樱树!
“哇、哇啊……这……”我一时间有些说不出话来,回忆和希望一下子都涌上了心间。
“和当年一样好。我也好久没来了呢……不过眼下我有要事在身,你也看到灵梦那幅样子了,也没工夫和里面那家伙问好咯——”身后传来声音,果不其然,那位妖怪贤者,以及阿燐阿空,都随着我过来了,“所以,之后的事情就你自己看着办吧,我先走咯。还有对了,别忘了带上有些东西哦。”
“什么……”我没太听清楚。
再一次目睹贤者的消失,我也随之越来越无奈起来。不过好在,她省去了我余下的赶路时间,也无形之中缩短了我和恋恋的距离。
我看了看四周,仍然是当年那片广大的荒地,反应过来下一步要做什么时,嘴角已经上扬起来了。
“啊、对了,你们俩快过来吧。接下来,就带你们去一个非常美的地方,玩一遭吧!”
我擦了擦眼前裸露而枯褐的树茎上的灰尘,只是看了两眼,当年的全部细节就好像都回忆起来了。
感到她们俩很默契地抓住了我的左右手,我便闭上眼睛念出——
“生死之隔界,西行妖啊,恒在人界、风月不动,雍容绚丽、不幻自美,在厚度为零的生死之境,彻底展开之刻,将迷途之人引向彼岸、将歌圣之魂安息树下——”
不得不承认,回忆里还是漏了很多的。
和那时候一样的轰鸣呢……
空气一度静得有点可怕,身后平日里一直显得有些聒噪的她们此刻一点声音都没。睁眼看到那明亮的光线的刹那,感动与怀念冲上了心头、我也险些涌出了眼泪。……上百年未曾见的地方,当我又一次踏入这片属于死亡的土地,已不似当年那个尚不太成熟的幼小妖怪了。
“哇、喵……这里是哪里?好、好漂亮啊……要晕了喵……”“阿燐!”
我全然未顾她俩的嬉闹,径自走上了前去。背靠刚刚那棵大树,面前是和曾见的景色一样的阶梯。远远望见高耸阶梯的末端的那个影子,我恨不得现在就冲到它和她面前去。一点点风吹来,有些凉意,带着这里永远不变的淡淡樱花香,让我断断续续地回想着自己的经历。
“阿燐、阿空……快来吧。我们有事要做呢。”
然而就在我叫过她们、准备回头向前走的时刻,有什么尖利的锐物在我面前发出金属摩擦的响声、在我反应过来之前,那刀尖就对准了我。我后退了半步、才发觉对着我的东西似乎也有点眼熟。我抬头看,来者的眼神和这把长剑一样锐利,深蓝色的瞳孔里带着一股幻想乡里大概只有她才有的认真劲头。
那样的白发、黑色头饰,是……
“家主有令,擅闯冥间则格杀勿论!现在归返,尚有余地。”
“等等……”我缓缓伸出手,“妖梦,你还记得我吗?”
“什么……啊、你、你是,难道是……觉?!”随着她看出了我那独一无二的特征,她的剑尖也很明显地颤抖了一下。
“嗯。……自那一别,久不见了,妖梦。”
魂魄妖梦,是当年妖忌爷爷的继承人,同样是半人半灵,当然也继承了一长一短的楼观剑、白楼剑,和应有的剑术。当年我寄居白玉楼时,她也正是我与恋恋儿时密不可分的玩伴。如今她却已经比我还高了,从气势上很容易就能看出,眼前的她比起当年那个跑楼梯都会摔跤的家伙,成长的可不只是一星半点。我想,她也已经能独当一面了吧,不过既然那双剑已经在她手中,那么妖忌爷爷应该不再任庭师的工作了。此时她放下了剑,当然眼神也逐渐变得柔和了起来。不难看出,她也一下子被童年回忆给套住了。
“真的是你啊、觉!我好想你!”她动作十分流利地把楼观剑收回了背上的鞘,随后直接跑上来、给我来了个大大的拥抱,“你也变了很多呢,如果没有那第三只眼的话,我不一定能认出来你吧!”
“妖梦……你也成长了很多呢。不过我还是能认出你来的。”她的声音也变了不少,我细细端详着她的样子,有些地方还是和我记忆中的幼小半灵相去不远的。
“当然、现在我可是白玉楼的二代庭师哦。”松开了我,我立马看见她脸上摆出了大大的天真笑容,双手叉腰、表现出了自豪。
“二代……我猜到了呢。所以,妖忌爷爷,现在还在这里吗?”
“他……退隐了,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呢。啊、对了,后面两位,是你的同伴吗?”
“嗯。这位是阿空,后面的是阿燐。我离开白玉楼之后,就……大概过了不长时间,在地下遇见她们的。”
她们认识了一番,妖梦又转向了我,“那么觉,我想你来,应该也不只是为了看看我吧?我带你们去幽幽子小姐那里,有什么事情的话,她一定会帮忙。”
“那就麻烦你了,妖梦。”
“所以,所以觉大人和这个地方……”
“我小时候,和恋一起被妈妈送到过这里,在这里生活过一段时间。我想,那大概算是我小时候最欢乐的日子吧。”我边和妖梦一起迈出了步子,一边回头对阿燐笑着。
冗长的阶梯路上,我们也聊了许多事情。包括我离开白玉楼之后的一些事情,然而我并没有提起恋恋、甚至有些刻意地回避着她的问题,我不想让她知道她就那样离开了我身边,并且不再认得我了……至少,不要现在让她知道吧。
阶梯的最后一级。这个画面,和那时候……相当的熟悉啊,熟悉的让人想哭。
与阶梯连在一起的古朴的青石砖,正中央那高拔的楼台依然立于淡淡香风和樱瓣落雨之中,古色古香的正门由木结构做框架、画上数个樱徽的锦织填充,让人看了也心生肃穆之情。“还是老样子啊……不过,百看不厌。”
妖梦点点头,快步上前去到了正门跟前,似乎有些兴奋地用大动作拉开了门,“幽幽子小姐?”
那里面,我一眼看见的只有她,那个熟悉无比的身影,正手持古旧而不破旧的折扇、在空旷的玄关之后乘着兴头高扬着祭祀的舞蹈,没有瑕疵、她的细致入微的动作都令我感到沉醉与怀念。我想到曾经,自己离开她的时候,阶梯上大概有不少我的泪水。她其实绝对可以算是我的亲人了吧?不变的蓝色和服周围涌动着暗流、带来的每一丝气息都让我不能自己。我保留着最后一丝理智,仅仅看着面前的情况。
“妖梦、你回来了呀。还是和平时一样吧?”
“并不是呢……今天,有一位故人前来见您了。”说着,妖梦便侧身让开,我便与幽幽子姐姐四目相对,此刻我的心仿佛也停止跳动了一般……
我听见她深吸一口气,“觉?!真的……真的是你!”
“幽……幽幽子姐姐……是我,我、我回来了!”
眼角真的湿润了,此时此刻偏偏又想起恋恋,伤感之下、怀恋之下,我的泪水滴落在了冥界的土地上。而我自己,控制不住地抬腿跑向了她,身后泪珠落了一路。
“觉!……”
“呜……幽幽子姐姐……”我尽力抱住了她,似乎,无意间把泪水沾上了她的和我的上衣,但我还是侧脸埋进了她的怀里。好舒服……好怀念,“幽幽子姐姐……我、我好想你……”
“我也是呢、觉。欢迎回来这里,你的另一个家……”她轻轻抚摸着我的脑袋。好久好久都没有这种感觉了……
我听见阿燐和阿空的惊叹,“哇、哇啊,没想到觉大人还有这样的一面……”
我猜我只是长期以来身边没有这么一个会这样宠爱我的人,憋了太久而已吧……有时候,如果,如果我不是姐姐该多好呢……
“觉,她们都是同伴吧?见一面不容易,先不要哭了吧?”她轻轻擦拭着我的眼角,我尽力地逐渐冷静下来、松开了臂环。
“阿燐、阿空,这就是西行寺幽幽子姐姐,我还小的时候,她照顾过我很长一段时间,也让我学会了很多。可以说,没有她就没有今天的这样的我哦。”
“啊啊、原来如此……又恢复正常的觉大人了呢。”阿燐行了个礼、还不忘小小地吐槽着我。
“好啦、都别站在外头了。快进来吧、妖梦,备茶。”
“是。”
……
了无疑问,由叙旧和讲述经历组成的这个下午,让人及其难忘,然而我的难忘也并不能让它的流逝放慢。我看向窗外的天色、澄金慢慢浸镀上蓝紫,已经是暮晚时分了。这么说来,似乎在冥界里时间流逝得比我想得要快。
这会儿已经是晚饭之后了,幽幽子姐姐在宴席上给我下了约、让我一人去到白玉楼的后园。我怎么能不去呢!后园,是个无数粉樱永远绽放的地方,但永远不会让人感到半点单调。我沐浴着樱花的雨,踩着青石板上由它们的花瓣铺成的松软地毯,享受着让人无比放松的香气。我只是觉得后园熟悉……毕竟小时候我天天都来,但它的中心我从未去过,那时候,幽幽子姐姐是并不让我们三人去那里的。
随着一个绕弯儿别过樱树,我的面前展开了一幅新的华丽绘卷。面前那棵,甚至已经巨大得不能称之为树了吧……?我已经难以用言语形容它的大小了,但总之,我站在它的不远处,形同蝼蚁。它比外面那一株还要大许多,巨大的银月在我一步一步缓缓走过后园的路的同时,已经高高升起,不知为何,那轮圆月格外巨大、比幻想乡之内见到的要大得多,此刻它嵌在大树的枝杈间,相互之间深浅有致、和谐无比。……的确,这庞然巨物和外面那能让我进来的树的最大共同点是,它们都没有任何一片花叶,而单单是枯木。而树下,树根弯曲环横而形成的臂弯之处、微明的月光之中,幽幽子姐姐一个人侧身静坐,被皎月镀上银光,身边显现着微微的亮色轮廓。见此情景,我差点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了——它与她,华丽,却又脱俗,庄重,但不枯燥。凡间,哪有机会看见这样的景象呢。
我迫不及待地便跑上去、坐在了她身边。她伸手搂住了我,我也一下子靠在她肩头、不出声地轻嗅着。
“……怎么样、很美吧,觉。”她轻声着,似乎不想打破冥界天地间自存的寂静。
“是啊……不管是月光照耀下这颗大树,还是你……都好让人沉醉呢。”
“谢谢啦。背后这棵树,名叫西行妖哦。而你在外面见到的有符咒的那棵,本质上是一个类似幻象的东西,是我的一位故友创造的……那大概算是个备用冥界入口,之类的。嗯、先不说这个,觉,你这回来,也不是没有事要做的吧。我刚刚注意着你,你那被心事困扰得饭都不能好好吃的样子,真让我很担心呢。所以说,如果可以的话,我会做我所有能做的事来帮你的。”
我又叹了口气。“恋啊……她很久之前,就从我身边消失了。我这回下定了决心要来地上找到她、找回她的,可是……可……”
我把我地上以来的经历和我所有的想法都给她倾诉了个遍。几次想到那船上和梦一样的遭遇,我的眼泪不争气地又涌了出来。
“觉……我知道了。我想到,如果,你从冥界去到现在的地狱的话……那里有位神明,或许能帮你找到她在哪里吧。所以现在,打起精神来吧?”
“嗯……”带着哭腔答应,同时我感受到,她纤细光滑的手轻轻划过我脸上、把两颗泪珠拭掉,让它们落在西行妖的脚边,“虽然我与妖梦朝夕相处,但,你和恋却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啊。你们……我也想不明白你们三人对我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但我在那段时间里,一直都把你们当成自己的孩子来看待了呢。”
她抱着我、在我耳旁柔声着,“亡灵有永久的‘生命’,那么我会永远爱着你们的哦。”
而我只感觉所有的忧虑都一消而散了。
“……这样的话,今天一定要养好精神哦。时间也不算早了,我陪着你在后园再走走、赏赏樱花,之后就回去吧。”
“嗯、没问题。”
和她说说话,我的心情不知不觉就变得舒缓下来。就算我一定要走上一条满是危险的道路,我也完全不必感到过分的紧张吧,毕竟,身后还是有可以依靠的人的。她牵着我的手、我们一起站起身来,彼此都一言不发,只是慢慢地走在樱花海之中、任由花瓣飘落在自己身上各处。此时冥间的寂静天地中,自然地溶融着一股花香、一股思念的味道。
一直到回了白玉楼,我和她都没再说一句话。我走在她前面两步远,于是先行拉开了白玉楼的大门,里面泄露出来的欢乐氛围一下子浸透了我的心头。虽然人数不多,但阿燐、阿空和妖梦却一直有说有笑着。不用想我也能猜到,多数都是关于我和幽幽子姐姐的话题吧。我的嘴角也终于提了起来。
幽幽子姐姐径直坐上了主人的位置,“所以,大家都想一想房间分配的问题啦。妖梦,你喝的有点多呢。”
“嗯、嗯唔呜……幽幽子……小姐,抱、抱歉……”
“那,……你该不会没有收拾客房吧。”
一时间,妖梦虽然还带着酡红色的脸颊,人却像是清醒了不少,一下子端正了坐姿,“哇、哇啊,幽幽子小姐,我忘记了!不、不过,客房,之前的,有给紫大人常备的那间!”
“呼、那还好。那么各位打算怎么办呢。”
我想身为主人的幽幽子姐姐是自己一个人睡、身为主人的威严,这是毫无疑问的。以我的习惯来讲,我也一个人睡,不过我挺想念那种可以和恋恋抱在一起呼呼大睡的感觉的。
“嗯、阿燐,那我们,可以一起吗?”是阿空的声音,我看向她们俩,显然也喝了不少。
“当、当然没问题啦……呼喵……吃不下了……”
于是,我和妖梦对视在了一起,彼此都露出一个笑容。我确确实实感受到,那个笑颜和记忆里,是一模一样的。我一定要和与自己一起长大的朋友好好叙叙旧啊。
幽幽子姐姐便笑着替我们说出,“你们肯定也很想好好说说话吧,而且这样应该没关系、毕竟你们俩小时候特别要好呢。”
“那,妖梦,我没记错的话,”我的视线转向厅堂的另一角,一条挂满了锦织装饰的走廊,“你的房间就在那里吧。我们走吧?”
“嗯。大概要先收拾一下,觉也一起来吧。”
过了不长时间。我沉默着、仰面睡在榻榻米上。当然,平时居住的环境仍然让我对榻榻米、棉被还有妖梦的组合感到不太适应。我感到手心一凉,毫无疑问,那是体温比我低的妖梦轻轻拉住了我。我也有种预感,这些问题她是迟早要问的。房间已经关了灯,我能感觉到黑暗里那冰凉凉的妖梦的半灵正在不远处。夏天的话,有时候恋恋也会抱着她或者半灵睡觉……也许是因为不完全是人类或者妖怪,像她这样的半灵体温会更低些。
“觉,”她转过身来、对着我耳旁轻声着,“我也好想你和恋呢。不过,这回……怎么了,你没有带她来吗?”
“……”我想了想,也转过身面对着她,“我来到地上就是为了她……为了找到她。很久之前那次意外,弄得我和她失散了。其实也可以说,是她自己离家出走了吧。”
“什么……怎么会这样?发生了什么,可以说说吗?”
“那我就,从我们离开白玉楼开始说起……”
犹记三百年前的那一天,妖忌爷爷传来有关于我住地的消息。在心里不知憋了多久的那种对族人不告而别的惋惜、以及不知母亲能否得到安好的对待的罪恶感,都在驱使着我上路。于是我迫不及待地带上恋恋、告别了白玉楼。我记得来时花了不少时辰,然而这一次,也许是回家的那种并不对好结果的期待感,——又或者是紧张感,让我带着她加快了脚步。下午临近黄昏,道路的尽头处的所见,却是与静态的橙光并不相同的晃动着的光亮。只见密林之中,我所熟悉的方位亮起来的是巨大的火焰光亮。那时候,我是因恐惧而不知所措的。族人的聚居地,稀疏的房屋连环,被镀上一层血光——喊杀声被数以百计的火把蒸烤而上,震彻半边高天。
我便没有再往前了。我看清楚了、敌人是人类。
“快、快走!离开这里!人类……你们是觉族的继承者……”
面前浑身是血的可怜人,第三只眼已经永远合上了。我想,那时候……要是我没有因为恐惧而犹豫、陷入混乱与不知所措,那又会怎么样呢。人类的声音越来越近,我终于回过神来、带着恋恋往反方向逃离……
我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我们这一族,终究还是招来灾祸了吗……
然而逃跑已经太迟了,我们并没能在被人类发现之前消失。尽力地,我拉着恋恋就这样没命地跑啊跑啊……这一回,选择了不同的路径,我们前进的方向是向着妖怪山的山顶的。但,山顶之后则一定是无路可退了吧?
母亲所讲的知识里,也有不少关于地下的传说。那一次,我在临近山顶的地方,看见了在那时的我的认知之中,只应该存在于母亲所讲的故事里的东西——那不可思议的巨大坑洞,深不见底一路通向了不知何处。那么人类的军士们在身后群山之间的兵戈摩擦声越来越近,留给我和她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
要想真的逃跑,办法只有一个了吧。我们站到了它边上。
“恋……”我转过身,“妈妈说过的,那些她到地下的经历……你也知道吧。”
正说完,我才发现,不知何时开始,她的神情变得越来越奇怪了,圆帽下的眼神越来越变得像现在的我,像那种厌世的阴沉。我感觉有点糟糕。
“嗯。但既然姐姐骗了我……我也不打算再跟着姐姐了。”她低声说着,语气也一反常态,现在想来,是不是其实……她一直都有这样的一面呢?只在自己一人的时候,这样对自己说话?
“……恋?!你、你在说什么……你……”但那时的我对眼前的状况仅仅只有难以置信和一点点痛感。
“明明……说好是去玩的,可是回来的时候,却……却……姐姐,说什么都是你骗了我吧,就那样丢下了妈妈,就这样逃避了一切?”
“恋!”不自觉地,我拔高了音量,“可以,给我解释的机会吗?”
“不、对不起,姐姐。现在我下定决心……要变得更强了。有机会的话,我会报仇的,替妈妈和大家报仇。如果姐姐仍然想要逃避一切的话,倒不如,快点离开我吧。我,我讨厌你、姐姐。”
她这近乎疯狂的话语,对我来说,却是比人类的刀剑更有威慑力的。这下子,我已经彻底脑袋发空了,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正当我陷入彻底的迷茫时,面前,忽然地一股狠狠的推力传来,我失去平衡、仰面向后倒去——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像是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恋……为什么?
可是,这样的我,却并没有殒身。仍然能醒来,是哪怕被称之为“奇迹”的可能性,也实现不了的事情吧。那么,又是谁……
身体好重、好痛……睁开眼的瞬间,我的泪水就在眼眶里不停地回转着。眼前漆黑的小房间,还有一位身缠漂亮浅蓝浴袍的小麦色长发女子,构成一幅温馨而让我感到些许陌生的亲切的画面。
“醒了啊。瞧瞧你,这是怎么了……枕头都哭湿了呢。”
“你、不……您……您是……”
“星熊勇仪。欢迎来到地下,那么从今天起,你也是被地上抛弃的妖怪的一员了哦……我有办法,让你在这里能活下去。因为我知道,你是个很特别的家伙。”
……
“那么,大概,就是这样了。”我述毕、只感觉眼眶湿润。
“原来……”妖梦思考了很久,才说着,“起因都是人类吗。没能替自己的朋友尽一份力,让我还挺有罪恶感的。总之、觉,……对不起啊。”
“何必那么说呢,这件事本来是并不牵扯到你的呀、妖梦。而且,我倒觉得,也许是我之前身为姐姐、对她并没有足够的理解和关心,只觉得她是个仅有童真的孩子,才让她到那时彻底拒绝了我,这么想的话起因在我而非人类。我不知道,如果她仍然记得我的话,之前在那船上遇到她的时候,她是用什么样的感情来看我的。”
“可、可是……你们俩明明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朋友,不是就应该互相帮助吗?”
我一时又沉默下来。需要时常进出冥界以处理事情的妖梦,在这百年间结实的人无论如何一定是比我要多的。然而,她却依然把我看作最好的朋友、恋也是。那,我的可以称之为朋友的人,却没有多少。我被恋恋推下去之后,究竟为何能够活下来,我仍然不知道,醒后看到的第一个人——勇仪小姐,就算我问,也从不告诉我,出于对她的尊敬,我是不会对她使用读心的。但我和她,又似乎并不像是小说里看到的被救下之后领养的那种关系,反而更像是朋友吧。还有我能想到的,就是那位尸解仙,“太子殿下”了。我完全无法评判我与她能不能称朋友,但至少有点像——因为我和她也算是互帮互助过了吧。说不定她此时正用预见能力盯着我看,而且也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之后会怎么样吧。
关于友谊圈的联想,我就此打住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请帮我找找恋的线索吧。谢谢你能听我说完,妖梦。”
“没关系……毕竟是最好的朋友嘛。”她露出一个龇着牙的可爱笑容,牵住了我的双手,“我一定帮你哦。”
我情不自禁地也微微笑了起来。毕竟,白玉楼里的氛围,要比在外面任何地方都让我安心得多。我贴近了她、和她抱在一起,虽然时节并不是夏天,因而逐渐让我感到有些冷,但既然是好朋友……在有限的重聚时间里,亲密一些又怎么了呢。
“嗯、那么,我先休息了。幽幽子姐姐说,我的下一站应该是地狱。所以说不定要走很远的路,那么就……”
“好,那就晚安喽,觉。”
“你也晚安,妖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