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纠缠
被封锁在丝线编织而成的球体中,陪伴着弗雅的只有自己咚咚作响的心脏,以及那枚苏纳交予自己的吊坠。虽然乍看之下那不过是一枚锈蚀不堪的金属残片,然而只需平心静气地与之交互,便能顺着这枚残片摸索到不计其数的无形丝线。丝线的形体飘忽不定,甚至每一缕丝线的起点与终点每时每刻都在发生改变,唯一确定的是这些丝线连接着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生命——无论那些生命是否具有对应的实体。
透过这些丝线,弗雅感知着内殿下层生命的脉动。其中之一阳气正盛,心跳和呼吸的频率远高于常人,即便不能直面其人,其强大的生命力依旧无时无刻不在彰显其存在感;另一个生命位处偏僻的角落中,代谢与健康状态都处于正常水平,脉搏与体温却显著低于常人;而最后一簇生命的火苗位于内殿中央,忽明忽暗的光焰在任何时刻熄灭也不足为奇,在某个瞬间,弗雅清晰地感知到了他的心脏短暂地停止了跳动。
“哟,丫头,有没有考虑向老子这边妥协啊?再这样下去,你的同伴可是要被老子打死啰。”拉姆达一边将指关节捏得嘎嘣作响,一边提高嗓音喊话道。
“是吗?我可不觉得你会好心到因为犯人妥协,就放他的同伙一条生路。”苏纳气息奄奄地站起身,如今他满身淤青与挫伤,哪怕只是轻微的移动都会使他全身上下剧痛不已。更为致命的是,在他接连受伤倒地的同时,那些被称为“格莱普尼尔”的丝线乘机卷住了他的四肢,让他完全无法自由活动,即便站起身也只能再次沦为拉姆达的沙包。
“哈哈,你说的对!老子是没打算放过你!不过爽快些死和憋屈些死,其中的差别还是很大的!”拉姆达说着又是一记肘击将苏纳打趴在地,风头正盛的他丝毫不打算掩饰自己的意图。即使无法谈拢,弗雅的体力终究是有限的,只需假以时日,他们最终还是能取得所需的实验材料,“不过无论那个丫头如何抉择,也无论你究竟有罪与否,今日你都别奢望能活着离开这里了。你说对吧?”
“没错,为了集体能够以最高效率运作,与集体相悖的异端意志必须被铲除。为了保全最大利益,牺牲少数人的利益是在所难免的,这就是‘正义’所在。”斯瑞卡多冷冷地说道,从刚刚开始她便没有插手拉姆达与苏纳之间的战斗,而是在角落中冷眼旁观,话虽如此,她利用格莱普尼尔束缚住苏纳的手脚并限制构成术的使用后,局面便已经向苏纳极为不利的方向倾倒了。
“少数人吗......但是据上次人口调查的数据,城郊的居民数几乎达到了市区的两倍。更不必说,在城郊之外还有一些未计入统计数据的农村聚落和散户吧。”遭受连番殴打后,伤痕累累的苏纳已经无力再站直身体,拉姆达却依旧不依不饶地在他的身上补上了一脚,“相比市区,那里才是你应该保护的正义所在,不是吗?”
“你有听说过蚂蚁抱团逃生火海的说法吗?虽然尚未有人考证其真伪,不过就理论而言,只要能保证蚁后的存活,整个蚂蚁种群便有机会复苏再起。”斯瑞卡多说道,“因为社会结构的复杂性,人类个体之间差异不会像蚂蚁那样明显,不过就目前的伦理道德观而言,不会有多少人愿意向外界无偿分享自己的资源和资产。因此出生在富裕阶层的孩子生来就能得到更好的教育和更多的机会,出生在贫困地区的孩子——也不能说完全没有机会和天赋,但是与其将时间精力花费在沙堆中淘金,去培育那些大概率会有所收获的幼苗不是更为效率的做法吗?阿斯兰特州就像是那团火海中的蚂蚁团,越是靠近中央区域,越是那些未来可能对阿斯兰特有所贡献的人才,放弃他们而去保护那些边陲区域的弃子,不才是舍近求远的做法吗?”
“你——这真的是‘你’的想法吗?”苏纳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苦涩。
一直以来冷眼旁观、从容自得的斯瑞卡多罕见地犹豫了一下,这才开口回答:“没错,这就是‘我’——不,应该说是‘我们’的想法。”
“你也看到了,这一次可不会有人再给你求情了,小子。要怪就怪你生错了地,还敢来插手你不应该置喙的问题吧!”
拉姆达说着单手拎起了苏纳,巨大的手掌如虎头钳般死死扼住了苏纳的咽喉。苏纳因为窒息面色变得铁青,拉姆达的手指却始终如铁铸般无法撼动分毫,眼见苏纳便要被勒至气绝身亡,那团被丝线环抱的球体中却传出了一道轻灵的女声。
“苏纳先生,您还记得我们初次相遇的时候吗?那个时候我曾问过您是怎么找到我的,您回答是因为听见了我呼救的声音。事实上世界上的每一个生命都有着他们独特的语言,虽然不能用耳朵聆听,也不能用指尖感触,只要悉心感受,便能感知到生命的话语——想要活下去,想要在这个广袤的世界上更多地游历,想要和喜欢的人、喜欢的物共度更多的时光,在星空之下眺望无垠的苍穹。”弗雅说道,“即便在星空与大地面前显得极为渺茫,这些意志和愿望也不应当被无视。而我现在的愿望便是——希望苏纳先生您能够活下去——”
话音未落,一枚斑驳的红锈吊坠从丝线的缝隙飞落而下,烛火的光晕透过猩红色的锈迹闪耀着银白的光泽,小巧的吊坠如天女的泪珠,飘荡着从空中滚落。失去了吊坠的保护,四面八方的金色丝线立即如饿狼般扑上了弗雅的身体,细长坚韧的丝线在她的身上割出了一处处细小的窗口,喷溅而出的殷红血珠在洁白的大理石地板上涂画出一副凄美悲怆的水墨画。
“哼,早点服软不就好了?亏得老子还多费了一番功夫。”拉姆达说着抬手接住了坠落的吊链,然而在那枚吊坠与他的手掌接触的同时,一阵灼烧般的刺痛感沿着他的皮肤蔓延至全身。即便是熬过了诸般酷刑审讯训练的拉姆达也难以承受这样的剧痛,悲鸣着将手中的吊坠丢了出去,与此同时被他捏在另一只手中的苏纳也脱手飞出,顺着光洁亮丽的地板一路滑行,最终滚到了与那枚吊坠平齐的位置。
苏纳艰难地站直了身体,随着金属块在手中延展成一柄厚重而巨大的镰刀,盘踞缠绕在苏纳四肢上的丝线也一并分离解体,缩回了内殿的角落中。见状,一直以来隔岸观火、冷眼旁观的斯瑞卡多这才信步上前,无数金色的丝线在他的手中盘踞汇集,形成一柄金灿灿的长剑:“果然,那些构成锈蚀的粒子不会受到格莱普尼尔的影响,属于这个世界的‘外来物’。苏纳,你也不是一个完全凭感性冲动行事的人,好好考虑一下,仅仅为了个人私欲,放任使用如此危险的力量真的合适吗?”
“的确,在集体面前个人的意志显得渺小而微不足道,但是离开了个体,集体也就只是个徒有其名的名词罢了。我不否认我会为集体而战,但是那并不是为了这个虚名,而是为了每一个生活在集体中的生命,还有他们的幸福而战。”苏纳说着高高举起了镰刀,“所以现在我想要回应朋友的愿望和期待,全力一战,并且和大家一起活下去。”
“哦哟,小子,刚刚那话作为后备军人而言可是不合格哦。”拉姆达说着挑衅地勾了勾手指,“但是只是说漂亮话可是不够的,小子。玩不了那些小把戏之后,你对付老子一个人就相当吃力了吧?你当真以为你有本事以一敌二吗?”
“那么算我一个,二对二就公平了吧?”随着一声炸雷般的大喝,一个高大的声音从屋顶上一跃而下,强健粗壮的腿部在瓷质地砖上踏出一处深坑,整个人如一堵厚重的高墙般树在苏纳的身前,“哈哈,苏纳,让你久等了吧?虽然来得有些晚了,但是有我助阵就没有那么无助不安了对吧?”
“穆恩?这些天你都去哪了?离开前也不事先知会一声,别人会很担心的啊!”看着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的发小,苏纳惊诧地抱怨道。
“啥?我不是叫弗雅小妹转告你我的去向了吗?”穆恩有些疑惑地挠了挠头,随即洒脱地挥挥手,“哎呀,就不要在意这些细节了,对面那两位现在可是在虎视眈眈地盯着我看哦?我也正想试试看这只新手臂的力量如何呢,让我们久违地放开了打一场团队战怎么样,苏纳?”
“穆恩,你的胳膊——”苏纳这才注意到穆恩原本的断肢处接上了一条肉质漆黑的手臂,虽然这条新手臂粗壮无比,虬结的肌肉如老树根须般纵横交错,手臂的一侧生有倒刺,看来十分威武雄壮,但无论是皮肉的成色还是构成手臂的粒子都与正常的人类肢体相差甚远。
“哦,怎么样?是不是很酷?”穆恩打趣着弓起手臂,卖弄着强壮的肱二头肌,“好啦,不拿你寻开心了。虽然有些难以控制,不过这条手臂的力量可比以前那条手臂强大多了,而且多亏了他,我也能看见那些隐形的丝线了。”
穆恩说着从石柱上扯下几束丝线,握在掌中轻轻一捏便将那些坚韧的丝线碾作了一堆齑粉。穆恩笑着擂了擂拳头,露出一脸跃跃欲试的表情:“来吧,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看到那个州长的脸被揍扁时会露出什么样的神情了。那个大块头将军就交给你对付了,没问题吧?”
“......我反对,州长这边我会想办法解决的。穆恩你来和拉姆达将军交手吧。”一向随遇而安的苏纳却在此时明确地提出了反对意见。
“喂喂,没问题吗?苏纳你的武器应该没办法切断那些丝线吧?由你来和州长战斗形式会变得很不利吧?”见苏纳没有丝毫动摇,穆恩只得耸了耸肩,“行吧,既然你如此坚持我也不跟你唱反调了。不过苏纳你可千万别勉强,如果实在无法取胜就优先确保自身安全,等我收拾了那个大块头就过来帮你!”
“混球,老子不知道你是哪来的自信能从老子手中取得胜利,但你既然敢撂下这等大话,就代表你已经做好了被老子毒打一顿的准备了吧?老子今天要好好教训你一顿,让你再也不敢在长官的面前抱有这种盲目且无用的自信!”拉姆达与穆恩都属于手脚比脑子动得快的行动派,面对穆恩这样赤裸裸的挑衅,拉姆达自然没有退让的想法。二人仅仅只是一个眼神交会,便毫不犹豫地抡起拳头向对方冲去。
相较于穆恩那边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激烈冲突,苏纳这边的战场则冷清了不少。手持兵刃的二人并没有急着与对方拉进身位发动攻击,反而相当默契地保持着相对距离,环绕半场踱步对峙。
“你也许是认为在无法使用构成术的现在,相较于一身蛮力的拉姆达,我是一个比较好对付的对手吧?毕竟只要那枚金属块还在你的手上,我的格莱普尼尔就无法靠近你的身畔。”斯瑞卡多率先发话道,“不过很可惜,虽然那枚金属块属于世界之外的异物,自律性的格莱普尼尔无法对其进行识别,因此会尽可能避开那枚金属块行动。不过如果你奢望那枚金属块能保护你免遭我的攻击,那你可就大错特错了——在我手中的这些丝线则是由我直接控制的,无论是想用他们刺穿你的胸膛,还是勒断你的脖子,对我而言都是易如反掌。”
“或许如此,不过我不认为你会这么做。”苏纳冷静地说道。
“你不相信我的话?”斯瑞卡多冷笑道。
“不,正因为我相信你,所以我才认为你不会这么做。”苏纳摇了摇头,“你知道什么是正确的,你也有着牺牲自己成就他人的觉悟,但是你还没有坚强到一个人承受所有的罪恶和孤独,也做不到无情到踏着同伴的尸体独自前行。”
“你又明白我什么——”有一瞬间,斯瑞卡多的声音变得异常尖锐愤怒,但很快她便恢复了一贯冷漠淡然的语调,“我用这只手夺走了无数人的幸福,夺走了无数人的生命。现在你还来和我谈什么坚强和人情?简直可笑!”
“那可不是‘你’的手。”苏纳说着举起了镰刀,“你若是不相信,那就尽管来试试吧。但是我可以事先告诉你,尽管我现在断了几根肋骨、体力透支、身体酸痛到几乎挺不直腰,但是如果你坚持和我交手,最后的胜者必然是我。”
“少瞧不起人了!”
斯瑞卡多愤怒地挥动长剑,攻向苏纳下盘。苏纳舞动镰刀招架住了这一记平平无奇的攻势,然而长剑却在与镰刀接触的瞬间分散解体,恢复丝线的形态并顺势卷住了镰刀的锋刃。体力不支的苏纳在拉扯角力中很快便落入了下风,连人带刀一起被卷到了半空之中。好在苏纳反应及时,立即解除了镰刀的形体,并在坠落的同时再次构成出镰刀,照准斯瑞卡多当头砍落,可惜斯瑞卡多的身手同样敏捷,及时后撤使得苏纳这迅猛的一击径直凿穿了地板,没有对本尊造成一丁点伤害。
短短交手数招后,二人均未能造成有效伤害,却也暗自对对手的灵活应变和种种出其不意的招数警惕不已,没有急着发起下一轮进攻,而是一边对峙一边等待着对方沉不住气,率先露出破绽。
这一次抢先出手的是苏纳。
双方的武器均可以拆解重组,但是镰刀进行重构后最多也只是改变发动攻击的时间和位置,无法像丝线那样发动连绵不绝的追击。因此,二人的武器相接对苏纳而言绝不是期望发生的状况,他有意避开了长剑的招架范围,向斯瑞卡多的左足处砍去。然而斯瑞卡多并没有像他预想中一样躲避这次攻击,相反却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组成长剑的丝线以极快的速度缩回了体内,同时大量丝线从左手掌心中喷涌而出,纺织出一柄新的长剑并截断了苏纳的攻击。
为防止武器再次被丝线缠住,苏纳及时收回了镰刀。然而斯瑞卡多却也早已预料到了苏纳会尽可能避免兵器交接的情况,假意布防的长剑只是虚晃一枪,利用镰刀笨重不灵活的特点,在苏纳来得及撤刀回防前刺出一剑直指苏纳的眉心。眼见无法挡下这一记奇袭,苏纳只得将镰刀的刀刃震碎,并将刀片像暗器一般掷向斯瑞卡多,用这种玉石俱焚的手法逼迫对方弃攻回防。
果不其然,斯瑞卡多并不打算和苏纳以命换命,果断放弃了继续进攻,收剑拍落了飞向自己的刀片。而苏纳也因此赢得了重整旗鼓的机会,短短几个呼吸之间,那柄镰刀便重新出现在了他的手中。数番对招后,苏纳也逐渐明白,这样试探取巧的进攻不过是在白白浪费自己所剩无几的体力,因此他放弃了诱敌抢先的战术,横举镰刀、鲁莽却也最为直接有效地向对手发起了冲锋。对此,斯瑞卡多也毫不畏惧地挥动长剑,瞄准苏纳破绽百出的躯体发动了反击。
二人的躯体交错而过,胜负在短短的一瞬间内便见了分晓。
“就算丝线不会断裂,但是人类的血肉之躯,还有内心还是会感受到疼痛的。我说的没错吧,麦拉?”苏纳没有回头,语调中却满是哀伤与悲痛。
“......果然我和你对招一次都没有赢过呢,苏纳。”金色的丝线解开了些许,在那之下露出了少女憔悴而毫无血色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