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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感受到脸颊被抚摸的瞬间,季知庭听到某个声音在耳边唤出了他的名字。
不是此生的名字季景明,而是属于前世的那个名字。
季知庭。
“季知庭,你能听到我说的话,是么?”
耳畔的声音低沉温软,像是深林里淌过的一泓清泉,却带着略微沙哑。
季知庭突然之间从苍山来到这个不知是何处的地方,发觉自己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照理说此时不管发生什么,他都不会觉得惊讶才对。
但此刻听到这声音,他仍难免骤然愣住。
这个声音,是戚桐。
纵然已经与前世划清界限,但再如何,这个人的声音他也不会听错。
可是距离他上一世已过去三百年,戚桐如今也该有三百多岁,他若没有寿终正寝,便应是已修炼成仙,没有了寿数限制。
但仙人自有规矩,得道后仙体无法在凡尘俗世停留太长时间,多半居于仙界之中,或者深居简出于洞府之内,按说不管他是否得道,自己都不可能再与之见面。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而且听戚桐刚才说的,他知道自己是有意识的?
季知庭此生从未想过自己能与戚桐重逢,上辈子的事情已经过去,季知庭也早就沉淀下心,将前尘往事当作是大梦一场,可当他再听见戚桐的声音时,他才明白人的情绪总是难由自身控制。
他承认即便过去多年,他仍无法做到在面对戚桐时心绪无波。
只是……与前世已然不同。
戚桐的手抚过他的脸颊,随后顺着他的脖颈往下,动作轻慢而温柔,指尖寸寸拂过他的衣物,随后将无法动弹的他轻轻扶起来倚靠在了床头。
而随着季知庭坐起身,他也终于清晰地看见了此刻正坐在他床边的戚桐。
季知庭心头仿佛被某种东西划过刹那,于是心口愈合了多年的疮疤便像是被骤然揭开,那伪装成已经愈合的伤口,重新露出了皮开肉绽的狰狞面貌,令他连呼吸都开始渐渐灼痛。
他本能地想要与戚桐拉开距离,但他现在无法动弹,也无法开口。
可他倏地发现,面前的戚桐与他记忆中的模样,竟是完全不同的。
曾经的苍山戚桐,风姿绝艳剑法无双,在苍门年轻弟子中风头无两,永远是最受瞩目的存在。不光是在苍山,即便是在整个修道界,也找不出如戚桐这般耀眼的人物,仿佛天生便带着仙骨,无人不觉得他能得道升仙。
那时的戚桐在季知庭眼里就是神仙般的人,如清风朗月,濯濯出尘。
但此刻坐在他面前的戚桐,却已经不是原来的模样。
他的面色是毫无血色的白,白得像是百年未见阳光,连手背的青筋都异常明显。他的脸颊相比从前清减了许多,五官轮廓虽看来并无变化,但那清风明月般的气息却再也不见,剩下的只有死水般的沉寂。
季知庭还注意到了他的眸子。
戚桐从前有一双很漂亮的眸子,瞳色比旁人更漆黑湛亮,笑起来像是轮弯月,平白的乱人心神,不说话时也似含笑,眼尾微微上挑,总似含情其中。
但现在的戚桐,那双总含笑的眸,却不知为何染上了赤红。
那双眼睛此刻正紧盯着季知庭,似有恨意,又似不舍。
季知庭听见戚桐又说道:“你为什么不答我的话?季知庭?”
季知庭没有办法答话。
他的身体不受自己的控制,并无办法开口。
所以他只能默然看着戚桐。
从重逢最初的惊慌和错乱。
到之后的晦涩难言。
再到现在……
或许是因为他无法挪动身体,只能盯着戚桐看的原因,他发现在经过最初撕裂般的痛楚之后,他胸口的钝痛随着时间逐渐减弱下来。
就像是骤然炸开的火焰,在狼狈的烧灼之后,那些屑沫带着火星渐渐凉了下来,露出了里面满片惨烈的狼藉。
季知庭直视着面前的戚桐,忽地在心中问自己,为什么刚才那瞬间,他想要仓皇逃离?
自己是无法面对戚桐吗?
不是的。
心底深处某个理智的声音终于掌控了主导,这么坚定地告诉了他。
季知庭在这瞬间彻底平静了下来。
亏欠?
并非如此。
憎恨?
事到如今他从未恨过。
执念?
于他来说,没有什么能跨过两世的执念。
那么,恋慕?
季知庭坐在床上,靠着床头静看这张熟悉的面孔,用最平静的心情感受着自己的心跳。
从前面对戚桐时的悸动,酸楚,痛苦,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面前的不过是个许久未见的故人。
与别人并无任何不同。
早在上辈子身死之时,他就已经将自己与戚桐的所有恩怨一笔勾销,他与戚桐两不相欠,情也好很也好都该随着上辈子的结束而迈向终结,便是见了面,自己也没有理由回避。
季知庭感觉心中迷雾渐渐散开,连眼前所见也变得清明起来。
他常说放下过往,却始终未能真正放下,直至此时再见到困锁自己前生的人,才倏忽明白,真正划下句点,并不是在他身死的刹那,而是在重逢之际。
因为他已经清晰地感知到,自己已与往时不同。
季知庭在心底笑了。
松懈的,疲惫的,却前所未有的畅快的笑。
季知庭如今没法控制自己的身体,表情自然也不会真的有所变化,但守在床边的戚桐,却忽地抬起眼,轻声问道:“你刚才是不是笑了?”
季知庭并不作答。
而戚桐却也没有要等待他回答的意思,他再次抚上季知庭的脸颊,眼睫微微垂下,凑近到用前额抵着季知庭的额头,含糊地低笑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你是在看着我的……三百年了,季知庭,你要何时才愿醒来呢?”
季知庭:“……”
到这时候,彻底平静后的他已经看懂了自己此时的处境。
戚桐并不知道他醒着,他现在应该是被招魂咒术送到了戚桐面前的某具傀儡当中,无法动弹也无法开口。戚桐应是经常来到这具傀儡面前与之对话,但他却并没有发现,此时此刻这具傀儡身体里已经附上了他的魂魄。
他会被招魂咒招来这里,是因缘巧合,还是别人有意为之?
季知庭不清楚缘由,但他很清楚自己必须回去。
既然是招魂,那么现在他应该只是短暂地在咒术的作用下寄宿在这具躯体里,或许其他咒术能有方法破解。
季知庭在脑海里搜索着前世所学,心平气和地面对着戚桐,打算当自己从未见过对方,尽快回到自己的身体。
他现在情绪已经不再有起伏,也并没有其他的念想,他只想要回去。
但正在他这般想着的时候,正轻抚他面颊的戚桐,忽地垂下头,将脸埋在了他的颈间。
“真是好笑,你明明是活着的,不是吗?”戚桐的声音自季知庭耳侧传来,比先前更加清晰温柔,带着无限缱绻,气息温热地摩挲过季知庭的脖颈,令人有些发痒。
接着季知庭感到颈侧微微一痛。
不算多么尖锐的疼痛,他能够感觉到戚桐的齿尖轻轻抵在他的颈侧,那力道并未将他皮肤咬破,顶多是咬出了痕迹,不像是在泄愤,却像是在宣泄另一种情绪。
“你明明活着,会受伤,会留下印记,可是为什么你从来不肯回答我?”
戚桐松开季知庭,缓缓地开了口,随即他将柔软的唇瓣抵在了季知庭脖颈刚才被咬出齿痕的位置。
他专注地吻着那处。
声音越来越低哑,似宣誓似低诉,沉得像是字字染血。
“你是我的,季知庭,生死都是我的。”
“总有一日,我会将你唤回,总有一日,你……”
“……”
-
季知庭在晨光中睁眸醒来。
执着森冷的声音犹在耳畔,但眼前的场景已经换了一遍。
他所在的房间,已经变回了他在苍山院落中的小屋,阳光温软自窗外透进来,轻风吹得床畔帘幕窸窣作响,外面隐约有鸟鸣,以及更远处苍山弟子们晨练的声音。
回来了。
季知庭疲惫地想。
他自床上起身,还未看向身侧,就见某道身影直直扑到了他的床边,惊喜地叫了出来:“殿下!殿下您总算是醒过来了!您没事吧,身上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头晕吗?要不要吃点什么?”
季知庭转过脸,看到了正满脸紧张的护卫星池。
星池眼底下有着浓郁的黑青,精神也不怎么好,看起来像是守了他一宿,根本没顾上睡觉。
季知庭原本打算调笑他的冒失,看到他这副模样,顿时又说不出口了,只抬手轻轻揉了揉他脑袋,说道:“我没事。”
星池委屈巴巴地蹲在他床边:“真的?”
季知庭点头,掀开被褥站起身,朝着窗边走去:“我昏睡了多久?”
星池原本还在担忧,但现在看季知庭神色平静,行动如常,看起来的确没有任何异样,他终于放下心来,松口气说道:“殿下昨天傍晚昏迷,到今早才醒过来。”
整整一夜。
季知庭若有所思,心里早已明白问题出在何处,他于是接着问道:“苍山的下次集修,是在六天后?”
星池不明白他为什么问起这个,却还是应道:“是的。”
这场集修有问题,季知庭仍没弄明白戚桐定下集修规矩的目的,但他肯定不会再去了,他回过头,对星池说道:“替我告诉朱五,下次的集修我就不……”
他正这么说着,面前的星池抬眼盯着他,却突然“咦”了声,盯着他细白的颈间睁大眼睛道:“殿下,您的脖颈上,怎么会有个咬痕?”
季知庭微微一怔,抬手抚上了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