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 52 章
丈夫松开钳制住我下颔的手,他的声音低沉,语调却很轻盈。
禅院家嫡系的人说话总带着这种漫不经心,仿佛华丽的布匹中藏着绵密的针。
雷鸣一般,声音在耳侧化为沉闷的同质音。
看着他张动的薄唇,我恍惚又像被钟声笼罩的铜芯,一点点地、逃避一般地放缓认知。
窗外传来雪松摇晃的声音。稀疏的风和松针擦过,那是让人出神的、可以平静下来的声音…
只是一层一层地交织,就像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荡过来。
眼神渐渐放空。
蜜橙柠檬糖般的色彩里点缀着的亮光融化了,浑浊成一派雾色。
“居然在这个时候出神…?你完全没有弄清楚现在我是在说什么吗?”
松开手的他偏过头来打量眼前人的神情,像是被触怒了,看着眼眶里透明的泪水还未干涸的妻子。
那张精致的脸上,清秀又掺着茫然的眼神像剔透的玉。
后知后觉地露出畏惧与退缩的色彩,莹莹地让人生的气都被沁凉了。
他只觉得心里一阵燥热愠怒,一阵大雪般的冷。
低头看了我一会儿,丈夫冷笑一声,转身,说一声“好啊”,很精准地从旁侧的檀木柜的抽屉里翻出一沓被绑好的信纸。
意识兀地回神。
拉开抽屉的时候冷淡的“哗啦”的声音吓得我的眼泪一瞬从眼眶滑落。
这样空旷的内室里只有丈夫把成沓的信纸在修长的指间碾得沉闷作响的声音。他轻慢锐利的目光瞰视着我,像屏风透过来的光。
「写东西只是为了排解苦闷而已」——我是这么定义的。
那些信……
我的视线麻木地落在他的指间被揉皱的薄纸。
从纸面上的文字来说我的回信基本看不出任何的意义,偶尔是空白的,偶尔一个句号,再偶尔一句“不知道”。
……
比起那位寄来写得满满甚至还附赠照片贴纸的信,我写下回复的尽是一些敷衍又没有营养的话,而且尽量很有礼貌。
但是就这样地被翻出来,还是——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脑一片空白。思考也宕机了。
知道它们放在哪里、他…他看过吗?看过了又重新地把他们折叠好放在那那个角落里吗?
我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缓慢收拢的指间,有一种惧怕的感觉,就像即将被割去一块血肉。
纸张被挤压揉皱划破的时候,我声音软弱地出声:
“明明,是他擅自地寄过来…如果,如果我不回信的话就会像轰炸一样寄垃圾信件过来,所、所以……”
……
说话的时候,
脑海里不合时宜地闪烁过信中的碎片。
【7月15日悟:今天去了秋叶原、那里有很漂亮的穿着女仆装的主题餐厅,夫人知道女仆主题餐厅是什么吗?其实就是……】
【7月16日Yumemi:请不要用那样轻浮的语气跟我说话。我不想知道。不要再给我写信了。】
【8月7日悟:最近真的很热啊,我的学生们甚至旷课来抗议这样的天气了,可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也没有办法操纵天气,夫人知道市面上会卖一种小猫风扇吗?摇头的时候扇叶会变化成不同的小猫……】
【8月20日Yumemi:没兴趣。我是狗派。】
【9月1日悟:这个点我居然还在加班,真是的,我也想辞职回去在家里呼风唤雨玩大奥扮演啊。夫人喜欢吃铜锣烧吗?什么口味的呢,我觉得芥末味的东西很难吃,但是昨天尝试了一下青柠芥末味的铜锣烧,居然意外地可以接受……】
【9月10日Yumemi:没吃过。你的信怎么样才能够退订。请你不要送到我珍爱的首饰盒里,会压坏绒面。】
【9月15日悟:今天在街上看到了卖芝麻酱的特产摊,学生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正好只剩下最后一杯,结果我只是挂断电话的时候眨了眨眼,就卖完了!天呐!真的会有这么诡异的东西吗?我想要的东西,居然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逃跑了!】
【9月16日Yumemi:谁管你!请不要说这样自大的话!我们根本就不认识!请给我退订掉!】
……
【10月20日悟:想我了吗?】
【10月21日Yumemi:……神经病,怎么会!】
……
没办法吧……这种东西又没有办法回复“T”退订,这位五条家的家主似乎有着特殊的手段可以直接送进这个封建的家族宅邸。
我每次苦恼地看着信上的内容,都不知道该扔到哪里去才好,就算搅碎了也会重新出现……仿佛下了什么荒唐的术式,唯有回复才可以——
丈夫听到我的解释,用看白痴一样的眼神看我,带着冰冷的嘲弄。
“是吗?”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我。”
我被他的表情刺痛,委屈又茫然。
当他露出这样的神色来时,总能矜傲又冷漠地把人刺伤。
我苍白地解释道:“可是我……我根本就不认识他——完全是那个人的缘故,我有很多都没有看,只是想清理掉而已。就像垃圾邮件一样——”
丈夫没说话,静静地看了我一眼。
“所以,直哉。”
我喊他的名字。
自己也分不清是想说些什么,只是张着唇,无声地喑哑。
仅仅是这样的话……
这样的内容的话。
应该能过——
他冷然地轻笑了一声。
继承人修长的手指收拢又张开。
信纸轻巧地化为齑粉从他的指隙掉落在地。像碾碎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般容易。
碎纸零落地掉落。
被、毁掉了。
虽然,早就有料到如果保存不慎或者被发现的话会有这样的下场。
但是真正地看见在眼前,还是产生了“啊、就这样轻易又轻飘飘地毁掉了呢”的茫然感官。
稍微地有点…恍惚。
被这样毁坏掉带着我名字的东西,我的所属物,心脏的某一处仿佛也被揉皱成了粉碎的碎片。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呢?
年轻的继承人近乎欣赏般地扫过妻子的面容,冷情又嘲讽地掠过它们,拿起旁边架子上的手帕擦了擦手指,转身离开。
我分不清我是想开口叫他不要走,还是后知后觉地想要阻止他已经完成的动作。
怔了半天,才细如蚊声地吐出一句“不要”。
请。
不要这样…
不要这样对我,
不要这样对待我的东西——
明明是我的东西。
我的东西!!!我没有允许,我没有许可!我也没有想要放弃的东西——!
为什么,
为什么!
……
“为什么…?”
低着头,怀疑地看着自己两手空空的指间,真正出声的,却是轻得几乎是气声的残篇,我的声音破碎不成句子。
明明已经产生了说话的勇气。
却偏偏没有办法移动。
……
外面的台阶,轮椅擅自抵过的话一定会摔得很惨,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我的脑袋都空掉了。
那些信纸,倒不是说因为心虚或者怎么样……而是知道一旦被发现了一定很难解释、这样想着就一直隐瞒下去。
现在被掏出来质问心里就像被挖空了一样不舒服。
尤其是被全部轻描淡写地毁坏掉——我还没有全部看完、哪怕是没有营养的东西……也请、
捂着脸,我满脸都是泪水,却不再哭了。
我难过地坐在轮椅上,觉得人生真的是非常没有意思。
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有时候看到那些信,和朋友,和学生,和老师…
…我甚至会觉得自己是黯淡无光的灰尘。
那些信里说的东西我从来没有体验过,像小偷一样假装冷淡地阅读,想象自己经历那些日子时的心情…有点可怜。
就算是这样,想象它们,阅读它们,我仍然有着苍白的罪恶感,哪怕是现在,我连理所当然地去了解这些的名义都没有。
这样的自己。很糟糕吧…人生只有丈夫…
可是——
那个人。
我完全不认识的人。
真的有在好好地跟我写信。
就算是流水账一样的内容,就算是完全意味不明的话。
也在给我讲述着他的生活。
被学生和阳光簇拥着的生活,愉快开朗地微笑,在名为学校的地方授课教书……耀眼得就像星辰明月一样的日子,比起有着距离感的电视和手机媒介,只是说给我一个人听。
每一个字,就算都没有营养也好,就算是对我说谎也好。我都小心翼翼地在角落里,一个字一个字地认真地读过。
如果连他也失去的话…
至少,至少信是无辜的吧?就像小猫和小狗一样,项圈上写着主人的名字,但是不应该被牵连。
至少,
不要把它从我身边夺走……
我捂着脸,空洞失落地看着指隙的泪水。
「为什么……
为什么当初没能够好好地回信呢?」
突然地,酸涩刺痛的心尖生出这种无意义的空虚与懊悔。
本来并不该生出这种想法的…
就算后悔,也应该后悔从一开始就没有拿给丈夫看,而是「自作主张地回信」这件事。
作为禅院家少主挑选的夫人,应该怀揣着这样柔顺反省的懔德——
……
可我是这么地伤心。
完全地超出了我预想中会对信件这种死物悲伤的程度。
明明什么感情的基础都没有、甚至没有见过面,仅仅是看到那些信的碎片而已。
那些碎片……像凝成一团团的雪,又像被切碎的月光,撒在暗室的地板上。
窗外盈盈的庭院雪景后是明月柔和的光辉,顺着丈夫离开时敞开的室门,柔和地洒入室内。
我迟钝地看着地板,当指尖费力地触到距离地面几公分的位置,我才发觉,我伸出手,在尝试把那些碎片捡起来。
可是…
怎么,
做不到。
无论如何都触碰不到地面。
破碎的残页像落花。盛开在冰冷的冬日里。
明明只差一点的。
…
茫然。
空洞。
憔悴。
破碎的或许不止是信而已。
我的……明明咫尺可得,伸出手就能够触碰到禅院家以外的生活,在家中女眷的眼里,就像是异常被恩宠着获得恣意的特例。
但是每每……每每沐浴在外面的阳光下,那些陌生不加以格式化的视线更像一团网,完全不熟悉的环境,只能够通过丈夫伸过来的手缓解。
因为,完全不明白的。与社会脱离太久,察觉到周围的窘迫,就会更加依赖原来的环境。
或许困住我的不是真正的地点,也不是那些陈旧的规制,而是我自己的存在……小的时候我是继承人的随侍,现在我是少主夫人。
只有那个人…
平静地、像对身边的朋友一样,用日常的口味对待我。
「如果认真地回信就好了」
这样的生活,
这样的日子。
信上面稀松平常的……真正的普通的女孩子的生活。
「如果我能够拥有就好了。」
先,不要再思考了。
拼起来……
先拼起来吧。
虽然被撕碎了。但如果拼起来的话。
……
单手撑着轮椅的扶手,我回神,回到这个念头上,缓缓弯下身去。
胸口因为抵住腿部,逼仄得无法呼吸,只能够狭隘地呼吸,我用力地伸出的手,几乎是把整个人都带到地下去的力度。
明明就在视线里……
窗外的雪缓慢地飘进了屋内。
白皙的指尖竭力伸出,紧绷着,关节处泛着苍白发青的色。
重复地做着这个令额头溢出薄汗的动作,我仍旧无声地抽泣着。
并不是我想哭,我面无表情。
只是因为刚才太过于悲伤停止不下来这种近似呼吸不上来打嗝般的啜泣。
我已经几乎没有情绪。只是身体在反应。
眼晕都泛了一层紫。我才怔然地发现无论如何努力,指尖离那些纸张都只有一点点的距离。
一点点。
一点点……
为什么?
意识都要崩溃了。
捡都捡不起来的话——
“你,你…!”
陡然地愤怒。
我不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只是低着脸,苍白地咬着嘴唇,双手颤抖地抵在双腿的膝盖上,往前推着。
“发挥…发挥点作用啊!”
仅仅是说出声。我的眼泪又开始淌下。
这次不是冰冷的,而是滚烫的,滴落在手背时,心都要烧起来的温度。
肩膀在颤抖。
“没用——!没用!!”
手高高地抬起。
“擅自主张地,擅自主张……!”
我哽咽地,手腕在半空中脱力,像我徒劳无用的勇气。
掌心覆盖住面额,声音渐渐孱弱得像小猫哽咽。
“好难过,好难过,已经、不要过这样的生活了…”
……
室内寂静了很久,好像很久……时间在这样只剩下无意识哭泣的空间里被拉得漫长。
窗口传来指节敲击屏风的声音。
一道阴影遮住窗外的月光。
熟悉的黑琥珀气味,顺着清雪与风飘来。
月光的照射下,耳垂嵌着的珠宝耳坠以低调的光芒生辉,绿柱石悄然地彰显着它主人的品味与相衬的危险气息。
麻木地、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泪珠从眼眶滑落,自柔软泛红的脸庞滚过一圈。
身姿修颀的继承人不知何时已经返回了居室,他似乎只是短暂地离开。静静地依靠着旁侧的屏风,腰间还配着一把寒光凛冽的刀。
我认出那是他不太喜欢的一把。
「专门切开咒术的束缚,因为太过于锐利反而不适合杀人」丈夫曾经如此评价,冷落地把它放在偏阁里。
他在那里看着…
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
为什么,不明白…多久了……?
逆着月光。
妻子脸上是泪珠与茫然,没有想到他回来了般,并无他想象中的情绪缓解与开心,只是不知所措地挂着泪,甚至带着迷蒙与木然。
每次、每次都这样。
禅院直哉神色冰冷。
露出像畏惧主人一般的怯懦神情。
明明他还什么话都没说,什么事情都没有做,在这里耐心地等了很久很久——得到的,还是这样的表情。
他齿尖刮过舌尖,只觉得心里的怒意和愁绪翻滚着,良久,才扯出一抹凛冽的冷笑,倚着屏风说:“继续捡啊。”
我哑然,“不……”
“你怎么不早说呢?”
他微微偏头,耳坠在脸庞映射出棱镜般的暗调光辉,“舍不得的话我就不毁掉了,垃圾邮件也有收藏的价值,不是吗?”
“不是的,我只是…直…直哉、你刚才去哪里了?”我茫然,声音干涩地问他。
“我去哪里?这是我家。”他声音冰冷地,“要滚也是你滚吧,你说我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