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六、论天
华扇跟老天狗坐在一桌上,饮酒言笑。喝到尽兴时,华扇装出一幅微醉的样子,一边用余光注意那些“盯着自己”的人,一边跟老天狗问起城里的情况来。
可是老天狗也没有糊涂,一开始问什么就说什么,唯独问到关于射命丸文的事情时,却一问三不知。
“老先生,请问您尊姓大名?”华扇开始转移起话题。
“姓名?已经不重要了。叫我鹪鹩就好。”
“鹪鹩?‘任自然以为资,无诱慕于世伪’?老先生为何要取这样的外号。”
“你不都说出来了吗?‘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虽说我自号鹪鹩,但还远没有达到那番境界。”鹪鹩摇摇头。
“大隐隐于市,这幻想乡本就是仙隐之地,何处不能隐?”
“据我所见,唯天狗城不能隐。”鹪鹩答道。
“为何?”
“天狗城有三不能隐。其一,亲友疏朋之所在,不能隐;其二,勾心斗角之漩涡,不能隐;其三,无处不在之视线,不能隐。”
华扇又用余光瞥了一眼站在酒馆外那几个装作是路人的男子,笑道:“那不过是你未能抛却尘世之牵绊罢了。不过依我所见,这天狗城确实不是什么好的归处。若是求个清净,不必来此;若是追求‘天道’,恐怕还未求得,便已葬身于人祸了。”
一听到“天道”,鹪鹩的眼睛亮了起来,问道:“难道贵客您也是寻求天道之人?”
“我曾犯下杀戒,后来一心追求‘天道’之所在。天命无常,人命有归,万事万物皆有其自己的命运,而我也不过想寻得自己的归处罢了。但后来我才领悟,我早已是世外之人,这幻想乡每一寸角落皆能成为我的容身之处,我又何必在意那些虚妄的能被人操纵的‘命运’?”华扇笑道。
“‘天’真的存在吗?”
“你们天狗城不是就来了一位天人吗?虽说她还未成为‘天神’,但她迟早会化为那‘真正的天’,与之相伴的,也会有人化为‘真正的龙’。这就是她们的‘天命’。”
鹪鹩一时像是顿悟了什么,一时说不出话来。而华扇也只是一口将杯子里的酒饮尽,笑道:“不要钱的酒,确实无与伦比。”
鹪鹩深吸了一口气,起身作揖道歉:“恕老身失礼,有眼不识泰山,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姓名不重要,不是你说的?叫我独臂仙人即可。”
“好,仙人阁下,老身还有些问题,只是不便于在这里详谈,可否另寻他处?”鹪鹩也早已注意到街上那些监视他们的人。
“好,好。等我再饮一杯。”
等到华扇喝完了酒,便随着鹪鹩到了一处偏僻的无人处。那些特务的跟踪技术在鹪鹩这无异于班门弄斧,仅仅只是晃了几圈,二人就甩掉了那些人。
“你们天狗招待客人的方式真是独特。”华扇感叹。
“若在平时,让他们盯着我也无妨,唯独这几个问题,我实在不希望有别人知道。”
“那我倒是有点好奇,什么样的问题只能到这问?”
“如果有这么一个人,她无家无国、无亲无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样的人,能找到容身之处吗?”鹪鹩问出这话时,眼中是泛着光的。
“嗯……”华扇思索片刻,答道,“幻想乡没有不能包容之物,全在于她能不能包容我们,或者说,她能不能包容自己。”
“那若是天不容她呢?”鹪鹩接着问。
“你说的是天神们的‘小天’,还是真正的‘大天’?众神之高天不容人,司空见惯;但那悠悠苍天,亦是众神难以窥探。人的信仰造就诸神,而世间之大道造就诸人,岂有不容人之理?小天不容人,人必揭竿而起为求一处容身地;大天不容人,则是不容万物,天无绝人之路。我曾追寻的天道就是‘大天’。”
“那您追寻到了吗?大天的本质是入世还是避世?”
华扇笑着摇摇头:“可以说没有,也可以说有。大天的本质非我这等人可以看清,心明者,天道便明,心有惑者,天道便惑。天无法给你答案,但是我等‘人’可以为自己寻得答案。”
“您的答案是?”
“天命在苍生。”
“天命可改否?”
“追寻天命者必为天命所困,逾越天地者无天命。”
鹪鹩沉思良久,虽不能参透其中天道的本质,但至少,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于是他躬下深深地行了个礼:“仙人阁下一言,如拨云见日,令老身茅塞顿开,老身无以为感谢,深表歉意。”
“哪里哪里,实际上你帮了我很大的忙。”华扇摆摆手苦笑道。
“什么?”
“我本是寻人来,但你所问之人与我所寻之人,似乎存在着某种联系呢。不过放心,我并非是要加害她,而是想知道,那个人如今有何打算。你如今一问,我大约是知道了,也算是完成了使命。此后她又会有什么样的命运,就看她的选择了。没想到啊没想到,世间竟有如此奇妙之缘分。”
听完这番话,鹪鹩脊背冒汗,他意识到面前的这位仙人的身份远没有那么简单,于是战战兢兢地问道:“您究竟是……”
未等他问出口,一只鹰忽然从远处滑翔而来,落在华扇肩上。华扇侧耳作倾听状,神情庄重,其间不断作附和语:“嗯……这样吗……原来如此……我知道了,辛苦你了。”
华扇抬头对鹪鹩说道:“我有要事,就不在天狗城逗留了。今天的事你不必替我保密。”
“您要去哪儿?”
“哈,去做该做之事。临别之前,我还有一言相赠。”
“您说。”
也不知刚刚那鹰对华扇说了什么,华扇此时表情严肃,用如同训责一般的态度说道:“在大天之下,妖怪与人无异,尤其是天狗。但是天狗背负着与生俱来的罪,若要克服这因罪而招致的诅咒,全赖你们族群能够发自内心地接受自己的身份。并非虚妄的粉饰,而是直面自己的丑陋。话说得有点重,还请包涵。”华扇说完便转身离去。鹪鹩品味着刚才的话,突然想到了什么,正欲追去,却发现对方早已无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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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在给大峰前当差的时期,活就不少,但自从墨羽接过“白峰塔太政内大臣”的职务后,工作比起以前只多不少。一方面是靖难之战后有一大堆后事要处理,比如埋葬死者、清算余党、安抚民众、修复家园……像这些杂务,基本上都是由他来批文盖章,有些事甚至需要他亲自出面监督。至于左右大臣那两个老家伙,则是把这些看上去无关紧要的事全部推给他。他想起大峰前在世时,爱宕山也是像这样把事务推给身为右大臣的大峰前,而大峰前则是将更加细枝末节的事交给他这个少数的文职天狗精英来做。白峰塔内有不少文职,但那些大多是爱宕山提拔的,墨羽如果想有一番作为,少不了与那些人搞迂回。如今他虽是内大臣,但这个职位是爱宕山临时设置的,论实权也大不到哪里去,所以总体上与往常没有什么变化,最大的遗憾,莫过于他不会有大峰前那样的靠山了。
不过他并非一无所获,在清算鬼一僧正余党的时候,他有意赦免了一些罪行不多的人才为己用,其中包括一位名叫伊贺成政的白峰塔太政参议,原天狗军队人事部副部长。当初向鬼一僧正建言,诱骗大峰御前与他们合作、让天狗精英亲自镇压反贼的人正是他。墨羽研究了鬼一僧正的每一个部下,此人是少有的谋士,善于在端水中和两方意见的同时提出一个更加完善的计策。更重要的是,墨羽需要得到伊贺成政背后的“伊贺氏”的支持,伊贺氏虽不是大天狗,但其与鬼一一族有联姻关系,在天狗内的地位也不低。
为此,墨羽在清算鬼一氏的同时,对伊贺氏可以说是大加宽容,不仅没有牵连一人,还将伊贺成政官复原职。并且墨羽还以他是长辈为由,将他安置在自己的办公室的主位,自己坐在客位。伊贺成政备受感动,心里也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于是以官职低于墨羽为由推辞,坐在了客位,帮助墨羽处理公务推行政策。
墨羽也不是对他毫无戒心,不会让他参与关于清算余党的事,唯独在提到“是否需要追捕逃离天狗城的大内义阵残党”一事时,墨羽故意向他咨询了意见。
“天狗在天狗城内,尚有幻想乡的律法保护。但到了城外,大内义阵便不再有任何被保障的权力。如今他带着残党在妖怪山内干起了土匪的行当,势必会成为其他种族的眼中钉,我们不出手,其他妖怪甚至贤者也会帮我们处理了。我们要做的,就是当其他妖怪解决掉他们找我们问责的时候,我们负责就行了。”伊贺成政献策道。
“如果他们暗中派人和城内的一些我们不知道的残党勾结,或者联系某些有野心的人,怎么办?”墨羽接着问。
“我了解大内义阵这个人。这个人在那次事件开始前就被鬼一僧正托付了一切。以他的性子,他是不会与如今城内任何势力勾结的。如果非要担心,也只能担心有人利用他们。”
“什么样的人能利用他们?”
“拥有那等智慧的人在幻想乡比比皆是,但拥有那等手段与能力的人不多。如果事情真发展到那局面,就不是你我可以左右的了。”伊贺成政一番分析,墨羽点点头表示认可。至少此人既没有落井下石、也没有试图让墨羽宽赦他们。
说着,一位部下敲门,在墨羽答应后进来,此人正是上杉原,他报告道:“大人,白峰塔楼下有人闹事。”
“又是佐久他们?”
“没错……”
“唉——你先招呼一下,我过会下去。”
“是。”
墨羽对伊贺抱怨道:“爱宕山这几天一直窝在他的家里不见人,彦山前又在复立新的大天狗领袖问题上再三拖延,富士讲的人当然不满意;而我又在处理饭纲一族的问题上显得过于宽容,与饭纲一族有着血仇的他们自然就会把脾气发在我身上。”
“我记得您还与地子有合作,还尝试解除对射命丸文的通缉令。富士讲对这两个人也是恨不得千刀万剐。在下愚见,您不如退让一些。”
“怎么退让?饭纲一族死了大半,剩下的人包括饭纲丸龙都是没有参与阴谋的无辜者;复立大天狗领袖这事也不是我能决定的。至于地子和射命丸文,地子是击败饭纲卧行的有功之人;而射命丸文本就在通缉令上,有彦山前那家伙和民情所在,我想赦免她也赦免不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他们想拥立大山髦为新的大天狗领袖,不如就召这位大山髦前来会谈,听说这位大山髦性格软弱随和,可以让他暂且安抚信徒们;另外关于杀害大山伯真凶一事,至今未有定论,但是可以把罪名戴在死者身上,毕竟目击者虽死,但是有几位参与过此事调查的人的口供……”
墨羽听着伊贺的话,陷入了回忆,当初也正是他为了洗清地子的嫌疑,暗中渡边信、岸飒羽与犬走椛上山调查,寻找最后的目击证人,但得到的答案却是——那位随地子等人进城的“人类”奈娘。没等问出太多,山徒又被千鸟所杀,最后的幸存者小山椊也被千鸟灭口。他从未将此事的详情公开,知道这件事底细的人除了渡边信三人,应该只有他自己、鬼一僧正、大峰前和鹪鹩先生……
“等等——”墨羽这才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个人,“千鸟。”
“没错,此人虽然已经死去,但是罪名犹在,可以把杀害大山伯的罪行按在他头上,人证物证都有,不怕没人信。”伊贺点头道。
“而且,可以借此向千鸟背后的人施压。”墨羽思索道,他早该想到,当初山徒事件的背后就有彦山前的手笔。
“难道大人已经知道千鸟背后的人是谁了?”伊贺问道。
“啊,不知道,”但墨羽还不能当着伊贺的面说出来,也是为了他好,“但是此举肯定能够震慑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