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一、最后一人
雏鸟自空中坠落,她背上的射命丸文也在惊愕中滚落在地,当她抬起头时,仍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雏菊的脖子被一支箭射穿,鲜血喷涌。少女无助地呜咽着,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两位友人,但却再也喊不出一句话,只能用那悲怆而不安的眼神注视着她们。
附近的天狗平民听到动静,纷纷从屋内探出头或是出门察看,很快便看到了这凄惨的一幕,他们围在巷子口,或是议论、或是摇头、但不会有人走上前去,因为那位远近闻名的“天狗叛徒”就在一旁趴着。
文文爬到雏菊身边,夜晚的地面让她感觉到刺骨的寒凉,她将雏菊的头放在自己膝盖上,小心翼翼地颤抖着双手试图堵住血的外流,鲜血滚烫,但雏菊的身体逐渐冰凉,这种致命伤无药可救。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已经到了尽头,雏菊将一只手伸到文文的脸颊上,另一只手则指向了朝着急匆匆赶来的地子。
“雏菊————”天子发出一声悲鸣,滑跪在雏菊的身旁,捧着她伸出的那只手,用自己的脖子温暖它,但已经于事无补了。
看着眼前的二人,雏菊流着泪微笑,张着嘴说着什么,尽管已经发不出一句话,但二人还是通过读唇语理解了她的意思:
“你们都是我的家人。”
说完这话,雏菊缓缓闭上了眼睛,她的手也逐渐放松下来,永远留在了二人的手心里。她的身体变得冰冷,但她心中的余温长存。
又是一场黑夜、又是一条巷子,文文又一次失去了重要之人。她抬起头,看着堵在巷子口议论纷纷的天狗们,看着他们事不关己的眼神,文文突然意识到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因为这些家伙,根本不值得拯救。
“魔鬼……”她站了起来,用凶狠的眼神盯着面前这帮愚民、这群加害者、这些恶行的帮凶,她缓缓地走上前“你们这群……魔鬼!”仇恨催生了她身上的异化,她的背后又长出了两对黑翼、她的指甲变得锋利、她的眼中燃烧着无穷的黑焰。见到她这副模样,天狗居民四散而逃,但射命丸文只需一瞬间就可以夺走他们的生命,只见她伸出了手——
一道炽热的红焰架在了她的身前,挡住了她的去路,“你想践踏雏菊的愿望吗?!”天子横剑以对。
“在她最后时刻都没赶到的你有什么资格说话?!”尽管文文恶眼相视,但她的身体似乎是感觉到了那专门克制黑焰的剑,不自觉地褪去了异化,“她到最后都在找你,你这段时间又去哪了?!”
天子无法反驳射命丸文的质问,因为她这段时间的行动确实极为保守,自来到这天狗城起,她就处处受制、行事不便,但她也知道,自己是天狗重点监视对象,自己的一举一动或许都会被反制,自己纵使拥有震天动地的力量,也对这残酷的天狗社会无能为力。
如果她再果断一些、再强一些、再聪明一些,或许就能将雏菊从这命运的漩涡中拉出来,但是她没有做到,她没能履行自己的诺言,在最后一刻,亲眼目睹了珍视之人的殒命。
在她回到天狗城后,并没有第一时间与其他同伴会合,因为她也无法确保对方的行动是否被监视、或是自己的行动受到了监视,以防万一,她以“有顶天的大小姐、比那名居家的千金”的身份前往了负责一切对外事务的人之大天狗比良山澄的办事处,试图以外交身份对他施压,配合自己接下来的行动。尽管比良山澄这位大天狗对内没什么势力,但是对外也不是软骨头,天子软硬兼施才说服他。至于她画的那些饼,回头就丢给自己老爹吧。
她要求比良山澄在接下来可能发生的天狗城内乱期间保证她给的名单上人的安全,如果这些人受到人身伤害,她会以有顶天的名义问责;随后她要求比良山澄立刻实行那天大天狗大会上定下的对城外区的支援方案,以外务省的名义,这一手是为了防止城外区被有心人利用,发生暴动危及到衣玖乃至城内众人的安全。
在比良山澄落实之前,她暂时不能行动,因为这可能会引起“敌人”的警觉。于是在此期间,她看完了《白峰物语》的后半段,得知了“那位大人”蕴藏在文字之后的秘密……
上次说到,沉浸于“寂静”的乐之国面对无声之国的坚船利炮毫无抵抗之力,国王被杀,年幼的王子“席拉米·讷”被立为傀儡国王。无声之国从此开始了对乐之国的奴役与剥削。
年轻的国王在这种屈辱中长大,他无时不刻不想拯救自己的国民,但是自己却没有任何反抗的力量,直到有一天,他察觉到一个人走进了软禁自己的庭院。
“你是谁?”他一边用嘴问一边用无声之国的手语比划道。
“你不必比划,我听得见。”对方用深沉的男音回答,他的声音对于乐之国的审美来说简直是“美男”,国王感觉很亲切,放下了戒备。
“你想要拯救自己的国度、解放自己的国民吗?”对方问道。
“想,当然想。”他匆匆点头。
“我可以帮你,我可以赐予你‘眼睛’。”对方说道。
“真的吗?”国王知道何为“眼睛”,那是只有无声之国的人才有的感官,尽管如此,他也难以理解这种感官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并非乐之国人,也不是无声之国的人,我来自第三个国度。我们可以赐予你一双能够看到千里之外的眼睛,比无声之国人的眼睛还要厉害,它可以透过一切事物看到背后的一切,你可以用这双眼睛观察你的敌人,指挥你的国民反抗他们,我们也会为你们提供武器。”
“这……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们。”国王激动地说道。
“不必感谢我们,我们是这世界的和平主义者。把你的脸凑过来,我来赐予你‘眼睛’。”
国王伸出了头,他感觉对方将什么东西塞到自己鼻子上方,很快,一种“奇妙”的感觉在他“前面”呈现,那并非触觉、并非听觉、并非嗅觉、并非味觉,以上四种感官都无法感觉到“它”的存在,但是“它”却如此迷人、如此令人向往,“它”让他意识到自己曾经身处的是怎样的沉寂。
“这是……什么?”他摸着自己的脸问道。
“这是‘视觉’,无声之人的世界,你‘看见’的,正是名为‘光明’的事物,乐之国的人,欢迎来到光明的世界。”
在男人的帮助下,国王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理解了他眼中的一切,自己房间内的一切事物与他理解的“轮廓”一致,但是他们却呈现出自己平常所不知晓的差异——色彩。
很快,国王又注意到一点,他可以听见男人的声音,却“看”不见他。
男人这才坦白了他的身份——他是来自“无形之国”的人,那个国度的所有人都是透明的,只能听见他们的声音,但是看不见他们的存在,这也是为什么无声之人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无形之国拥有着比无声之国更高的文明程度,他们反对无声之国的殖民行为,不过无声之国不知道他们的存在,而他们作为和平之国也不能出兵干涉,所以只能支持殖民地本土的反抗。
“我要离开了,在这王宫的地下室,我放了一些‘看不见’的武器,但是你们可以感觉到他们的存在,用他们反抗侵略吧,”无形之人临走之前说道,“另外,请不要告诉任何人,你拥有‘眼睛’。我给予你的是特殊的眼,你不会因为觉醒新的感官而发疯,但是其他人就不一定了。”
于是,在国王的努力下,他成功联系到了王宫外的贵族和军队,通过一系列无声之国人察觉不到的行动,他们成功取得了地下室的武器,在国王的指挥下,赶走了无声之国的侵略者。就这样,乐之国恢复了和平。
重新掌权后,国王开始着手改革,但是由于对视力的依赖,他作为乐之国人引以为豪的听力等感官却退化了。大臣们很快察觉到了这一点,认为他不具有治国的能力,再加上他的某些改革举措——比如拆除国内所有隔音墙侵害了许多人的利益。即使隔音墙曾经导致他们被奴役,但是他们再也无法舍弃这份寂静的福音了。明白隔音墙危害的国王不能记着无形之人的嘱咐,不能告知他人关于他眼睛的事,而听觉退化的他没有察觉到大臣们的密谋,最终贵族们联手发动政变架空了这位国王。
饱受背叛的国王认为眼睛带给他了祸害,渴望无形之人收回他,但是听力退化的他再也听不见无形之人的声音,而他自己也早已无法脱离光明了。终于有一天,他无法忍受这种孤独与背叛,对着外面高呼了自己能看见东西的真相。
但是因为隔音墙没有被拆除,再加上他嗓门的衰退,大多数国民没有听见他的控诉与呼喊。贵族们听见了以后,立刻处决了所有的知情者,并且以防万一毁掉了他的声带,从此国王再也发不了声。
大臣们试图挖出他的眼睛,却发现国王的眼睛一被挖出,就会立刻再长一颗,他们便开始无止境地索取,将眼睛塞在自己脸上甚至身上。但是正如无形之人的警告,他们并没有做好接受色彩世界的准备,他们没法理解自己“眼前的一切”,突然觉醒了新的感官让他们精神受到了冲击,很快他们便开始挖眼,却和国王一样又会长出新的,所以他们索性把挖出来的眼睛塞到别人身上,很快整个乐之国都拥有了视力,同时又因为全民的疯狂,陷入了无止境的内乱与自相残杀中。
国王悲哀地看着自己的国度走向毁灭,他的哀号终于得到了无形之人的回应,他恳请无形之人拯救自己的国民,但是无形之人拒绝了,因为这正是他们想要的。
无形之人告诉了国王一切的真相:
无形之国拥有着超前的科技与无法被窥见的身形,一般的国家根本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因此对于他们的一举一动,其他国家都将其视为“神迹”,而无形之人,自然就在其他国家的人心中成为了“神明”,被他们顶礼膜拜。
但是有一个国家是例外,正是“乐”之国。
乐之国的人拥有超强的听力,并不会把他们当作神明,而是把他们当作一般的存在对待,这种态度是高傲的“神明”无法忍受的,而且更可怕的是,他们会向其他国家告诉无形之人的存在,甚至他们的听力会被拿来当作对付无形之国的“武器”。
这样的国家对于无形之国,绝对不能存在。
于是他们决定毁灭乐之国。
但是直接的侵略和毁灭太过大动干戈,不仅可能会降低其他国家对“神明”的信仰,对内也会被当作那些“和平爱好者”攻击的把柄,现任元首可能就会失去选票。所以他们采用了赐予“眼睛”这样的方式,只需赐予国王一个人可以无限再生的眼睛,眼睛就会在整个国度流通开来,而且不能让国王在一开始就把眼睛分给国民,那时候的国民众志成城要反抗侵略者,新的感官无法击垮他们的意志;只有在安逸的时候,在国王没有话语权的时候,让他们通过掠夺取得眼睛,这个国度才会在疯狂中将自己毁灭。
国王理解了这一切,绝望了,他戳瞎了自己的双眼,却意外地发现这一次没有再长出新的。恢复了往常听力的他立刻抱住了那无形之人将他殴打致死,随后夺走了其身上的武器,他要去猎杀无形之人。
但是失去视力的他无法区分无形之人与自己的国民,他开始了无差别的屠杀。
从此,乐之国在内乱中灭亡。
只有一个据说可以“杀死神明”的存在在四处游荡。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结尾是国王留在自己寝宫的一行字:
“希望能有一个英雄,杀死他这个不得不为王国复仇的人。”
读到这里,天子彻底理解了,大概也只有她能理解。这白峰物语一句未曾提“白峰”,却处处是白峰。她没有再管比良山澄的行动落实完否,提起双剑就冲出了府邸。
然后就见证了这场悲惨的诀别。
来不及了。
在雏菊殒命的瞬间,白峰塔顶端一间漆黑的房间,名为“白峰”的天魔吐出了一口血,他感觉到了,那个悲哀的灵魂。
五十年前冲羽一族的最后一人,死了。他费尽心力救下的无辜少女,最终还是被卷进了命运的漩涡,惨死于这天狗城。
“即使是她……即使是这么一个孩子,都不为天狗所容吗……”他扶着身子缓慢起身,“神明、天狗……都是一丘之貉!你们容不得一个孩子,你们还能容得什么?在无止境的内斗中,你们众将为了争夺‘眼’而将自己毁灭!”
他放弃了,他为了这天狗,压制了将近千年的大怨灵。
事到如今,五十年前的最后一个“祭品”刚好也死了。
那么,也不必再压制了。
“在你们把自己、把这世间的一切拖入深渊之前,就由我天魔、就由我白峰显仁、就由我崇德天皇、就由我‘黑焰之神——火之迦具土命’终结你们的痛苦,结束你们的罪恶!天狗啊!高天原众神啊!这就是你们所期待的一切,黑焰将为这世间带来‘赐福’,以世间弥苦苍生之‘诅咒’,毁灭你们!”
黑夜之中,一股浓烈的黑烟从白峰塔顶端扩散开,笼罩了整个天狗城,没有人察觉到这变化,直到黑焰裹挟着天灾从空中陨落,对这片大地降下洗礼。
察觉到这一切,射命丸文和天子停止了对峙,望向白峰塔的方向。
“我来迟了,他开始了。”天子说道。
“你是说……天魔?”文问。
“他不止一次请我用十拳剑杀了他,恐怕就是担心这一天的到来。”说罢,天子提着剑朝着前方赶去。
“你要去做什么?”
“去履行约定,在他把一切毁灭之前。”天子扔下了剑鞘,两把燃烧着烈焰的长剑自她双手显现,她唤起一片浮石,朝着远方飞过去。
文文低下头,看着永远沉睡的雏菊,蹲了下去。
“你把我当作家人……”文文低声说道,“那我也不会背离你的心愿。”她发动神明的权能,将雏菊的遗体“冰封”,随后又是自嘲般的苦笑:“啊呀,我什么时候,也变得跟那家伙一样了。”
“因为你从来没有变过啊。”雏菊似乎早就给了她答案。
她是射命丸文。
她是风神少女。
文文展开翅膀,追着天子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