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以北

渭水以北

再一次,五月槐香使他想起暮色下报丧鸟的幽鸣,以及祖母梦中呓语般的谜面——口大朝着天,耳大垂过肩,能吃没手脚,让人背上山……祖母让他猜谜底,直至他的答案准确无误,她才会讲下一个谜面。

长安是一个聪明的孩子,他检索三岁的世界,答案始终不对!他回答:“铁锅,水壶。”王瑛一一否定,她提醒孙子:“傻小子,你天天看见它,就像见到我一样!”奈何长安如一个泄气的气球,仍旧捕捞不到答案。他扑棱闪烁的眸子映在月光下,犹如流窜的萤火虫,眉梢挂着一层薄雾。每当此时,王瑛都会说:“俊得跟个女娃儿一样”。她甚至觉得是糊裱墙上的貂蝉从画里走了出来躺在自己身边。

长安说:“王瑛是他的万花筒,知道自己不知道的一切”。“等你长大了,你就会觉得我是一个老古董,谜语总有讲完的时候,你也会厌烦的。”王瑛对孙子长安说。

5岁之前,长安的教育统统由王瑛包揽,内容无非是王瑛五花八门的谜语。以至于多年以后,长安想起童年时,夜幕下的一道道谜题总是先驰得点。那种熟悉一再扑面,犹如行经石头村五月里糖葫芦小贩的叫卖声一般串联起有关王瑛的一切。

7岁一年,公鸡啄破长安的手指,鲜血直流。王瑛找邻居理论,别人劝她不要上纲上线。结果,她以“公鸡啄伤孙子”为由头,买下并炖了这只鸡,循着吃啥补啥的道理,长安咀嚼鸡腿。别人劝她不要溺爱孩子。

“我还是猜不到!”长安说。他纯净的面庞覆上一层白月光,如同雪瓣化开一样。“要不你告诉我吧··。”王瑛眼睛闭合,再次呓语一般地说:“再想想……再试试。”

曾经,有无数个这样的夜晚,长安深陷无限猜测和各种端倪的迷宫里,他在恶声鸟的诡谲幽鸣、以及祖母轻微的鼾声中直到深夜才睡去。

正如受槐花引诱一样,多年以后,祖母的谜题依然频繁涌上心间,只不过那时已不再是阻挠他夜晚的睡前屏障,而是反刍之后催他入眠的一剂良药。

王瑛嫁到朱家,那年她十九岁。实际上,是否能称得上“嫁”仍旧有待商榷——王瑛有一个姐姐王蕙。早些年,王蕙上过新式学堂,多读几年书后获得了反抗媒妁之言的勇气。她用磨到锃光发亮的剪刀戳着自己脖颈,试图以此刺穿父亲的愚昧固见。

她说:“我不要结婚,更不会嫁给一个一面之缘都不曾有的男人。”这场源自多年前两方家长的“口头之约”就此取缔,与家人的鏖战最终以王蕙的胜出而告终。然而,姻亲之线没有中断。顾及面子和声誉,王家别出心裁地将二女儿王瑛嫁到了朱家。

石头村,渭水流经。这里曾有一个声名远扬的“二郎神”,二郎神虽然步入花甲之年,但他精神矍铄,健步如飞,似乎真的得到某路神仙庇佑一般。二郎神能够占卜气运,以小孩子的生辰八字卜算吉凶祸福。王瑛为了获得冥冥之间的庇佑,她曾带着长安前去问询二郎神。

实际上,长安是王瑛的第二个孙子。在长安之前,王瑛已经有过一个孙子长安。长安5岁时,出于好奇,加上被一众孩子诱使到渭河游泳。不料,那却成了他生命的倒数时光。

渭水浩荡,石头村像一颗红薯嵌在这里。由此,河水在这里打了一个近乎九十度的转弯,这里也就衍生出了一个天然水池,成为了孩子们的消夏胜地。但在水池之外,河流因水急而形成一道漩涡。

阴谋论下,犹如一个随时会发起的回手掏。长安的幼小身躯像一片砧木一样浮到水面,径自被推向漩涡深处。长安下水之后再也没有上来,死不见人。自此,长安的死如同诅咒一样,在王瑛心里埋下了旷日持久的怨恨种子。王瑛将这一切归咎于自己疏忽大意,并在心底判定自己有不可饶恕的罪责。

很长一段时间里,王瑛无时不刻被长安缠绕,长安在紫丁香长廊里扑蝶,长安在粉色代子草间捉迷藏,长安在屋顶,在凉席上听她讲故事,长安无时不在,长安不时或缺,他用颤动的声音说:“祖母,槐花糕做好了吗?”旋即,王瑛又听到孙子说:“祖母,我害怕,我水喝得太多了,不能再喝。”长安占据了王瑛的生活各个角落,王瑛一再看见孙子,她混淆现实和幻想,在妄念中渐行渐远,在迷离中越发惶惑。

就在所有人都认为王瑛因思念长安而陷入无可置疑的疯癫时,一个来自地中海东海岸吉普赛女人不时光临石头村。

女人风尘仆仆,消瘦如一阵风即能将她携走一般,她身着粗布麻衣,头裹占巾,长及地面印有鹰隼图案的罗马宽裙藏污纳垢,跳骚、飞蝇在其间肆意狂欢,久未清洗的头发与汗渍泥沙巧妙搭配,构筑起中世纪古希腊智者的形象。

她不报名也不道姓,称自己翻山越岭、穿越沙漠只为寻找千年前出使东土但迟迟未归的祖先,还说自己祖先曾中国富甲一方,留下无尽财富无人继承。她途经地中海,经历沙漠威胁,躲避狼群攻击,与饥饿和瘟疫缠斗,历尽5年11个沿着古丝绸之路到达石头村。她感念湿婆神的庇佑,一再笃定不洗澡的圣洁、神圣,是对湿神婆佑泽的回馈。

最初,吉普赛女人的水晶球和纸牌占卜引发人们好奇,而无人注意她的异域着装,她在鞋子里掏出一粒种子,颜色霉变,恶臭熏天,混杂着战胜千山万水的沧桑阅历,如同观音散花一般将种子洒落出去,还说:“照顾好它们,这是湿婆神的礼物。”

她似真似假的虚妄之言无从考证,如虚如幻的飘渺顷刻即能化为腾空之鸟。但那智者一般的口吻和神情,使得石头村人更愿意相信他,即便那是虚妄之词!或许是出于陌生……陌生和未知,总是容易让人敬畏,敬畏之下又容易顺从。

吉普赛女人手捧《拉伯雷全集》,她以手掌抚住黛青色的书封,双眸凝神闭合,一如那书中世道人心知识在顷刻间通过指尖传至脑海,这种魔术一般的游戏虚幻不曾被人目睹,反倒引起禽兽、昆虫的驻足和喧嚣。她以通灵之术获得某种智慧,并洞察出王瑛新丧孙子的事实。她不曾被告知前因后果,但却事无巨细地一一还原了长安是如何淹死的。预言准确而令人信服,神情极显智者肃穆仁慈。

吉普赛女人说:“这条河还会源源不断地夺走孩子性命,这不是人为可以改变的。”她拿出纸牌,并预测说:“王瑛家门前有一棵半枯的米槐树,枯树不宜正对门庭,应该及时伐砍。”

儿子朱守常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他用了一个早上将半枯的米槐树砍掉。朱守常问她:“如果仍然无济于事呢?”她没有回答,只是淡淡补充了一句:“此外,你下一个儿子得叫和死者一样的名字。”

吉普赛女人接受了石头村人的宴请,她吃百家饭,走街串巷,讲述旅途经历,普及如何用纸牌预测未知灾祸,还说自己的家遍及世界各地。一个月后,她径自离开踏上继续寻找祖先的征程。

朱守常砍掉了米槐树。十日后,奇迹果然出现——王瑛渐渐恢复了正常,长安消失在她的生活范围之外,疯癫之态不复存在。

然而,她离开石头村半个月后,悲剧再次发生。已经是十月中旬,燥热丝毫没有退场的意思,槐树密密匝匝的林叶间蝉鸣犹似奏响的管弦乐队,此起彼伏,互为呼应。王瑛准备扩展家业,她忙于紫丁香长廊里野生酸枣树得铲除。王瑛说:“这座园子实在荒得太久了。”也就在这个时候,又一个孩子溺死的消息传了出来。

石头村有一个流传已久且被默契认可的事实,神祗人员或早或晚都会遭遇子孙夭折的无后宿命。长安曾问祖母:“什么是是神祗人员?”

王瑛曾说:“恣意窥探神明想法和意图的半仙,阴阳先生。”她的回答简单而明了。她补充说:“这也是神职人员受敬仰的昂贵代价”。

实际上,事情就这样发生了。溺亡的孩子是村里一个给人算命的神婆的儿子。不幸随时光临,就像被人死死扯住衣角,就像鞋里掉进一粒沙子造成行走障碍,直到悲剧真实发生!

后来,长安时常想起吉普赛女人的预言,眼前都会浮现她手扶《拉伯雷全集》的样子,她双目闭合,游离在知识的海洋,获得某种隐秘智慧,并讲出她的智慧箴言。她说:“最不符合逻辑的地方,一定埋藏着最深刻的逻辑。”她不作任何解释,继续踏上了寻祖之旅。石头村的人劝他:“那是一千年前的事情了。”她头也不回。

恶讯传开,王瑛面无波澜。她刈除紫丁香长廊里疯长的马齿苋和欧洲蕨,将烈日灼干的酸枣树腾挪到杂草间。在掘除野草根的时候,她在那些年久失修的古物里发现了铜钱和锈迹斑斑的铁器,折断的利剑,把柄束着凝结泥土的血色绸子,被蚂蚁破膛和啄食的罐头盒,轻击之下,发出空灵回响,一如冰水滚过脊背一般瘆人。她说,这是洪秀全部下用过的。

“最不符合逻辑的地方,往往埋葬着最深刻的逻辑。”吉普赛女人的话使王瑛想起长安溺亡的前一天——夜晚,恶声鸟罕见落至一触即蚀化的腐骨上,糜烂的虫蝇尸首堆砌如牛粪坨,破铜的陈腐气息召唤驱使。王瑛说:“恶声鸟也叫报丧鸟,人在去世前它们能够感知和闻见,恶声鸟也叫夜猫子。”

那天天微亮,阳光乍现,虽然是五月底,但是刺痛皮肤的烈焰似乎是沸水再往身上浇注,空气如同凝滞一般,燥热充斥。

王瑛闪躲到槐树下的荫蔽之地,槐花密密匝匝铺成一道道白色瀑布,汗如雨下。王瑛躺在腾摇椅上,不时传来孙子的啼哭声,声音由远及近,伴随着阵阵鸡鸣的“咯咯咯咯。”冠红如蒲扇的公鸡追逐着长安,一再啄击长安的手指。王瑛的宁静世界得以被捅破。她拾起横卧树下的用芦竹自编的扫帚砸向公鸡,结果公鸡煽动翅膀,载着笨重的身体飞上墙檐。

“今天就宰了你。”王瑛如同下了通牒一样,即便不是自家养的。王瑛将公鸡狠狠摔倒地上,瞬间公鸡就安静了下来!那个燥热且遥远的下午,王瑛手起刀落,-公鸡尸首两处。然而即便没了头,它依然在四处乱窜,浓郁的血液喷涌而出,跳动的心脏尚能为它的挣扎提供无限动力。这一幕,长安被吓到凝神闭气。恐惧之余,又觉无限好奇,如同祖母神话故事里讲到的无头怪。

长安问王瑛:“杀公鸡,是为了给我雪恨吗?”王瑛说:“你记住,天气越热的时候,越要多吃热的东西···就算以后我不在了你也要记住!”

就地挖坑,生火和泥,紫丁香长廊里的枯树败木充作天然燃料,水烧至沸腾,王瑛逐一拔除鸡毛,剔除尚未全然消化的腹中虫尸和谷粒,,清洗脏腑及其血渍,又用泥浆裹住鸡身,像丢皮球一样扔进火坑中。

报丧鸟兀自拍打翅膀,落在梧桐魁伟色树干下。自从朱守常砍掉那棵半枯的米槐树后,报丧鸟便转移阵地一般,此后的夜幕下,它就盘踞在梧桐树上,以一种近乎执拗的决心停驻在这里。砍伐那棵槐树,朱守常足足花了一个上午。“槐树虽已枯死2年,但木质依旧坚硬。”得益于儿子的提醒,王瑛突发妙想:“用它做新的主楞”。

家业扩展大幕就此拉开。随着工程的日渐推进,王瑛再一次想起了长安,想起他幼小的身躯被公鸡追着跑,想起她在菜园子里忙得直不起腰时,长安在粉色带子草间扑蝶,想起长安溺水时的痛苦神情,想起她做好的槐花糕等他下午回家吃饭,想起一个礼拜前许诺他教他诵读十四行诗。王瑛顿住手中活计,他将地皮上足有1米长的眼睛蛇的蜕皮拾起来,自言自语地感慨:“生命远比我以为的还要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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